第13章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如此精细的一整套八件首饰,连翘是第一次上手,从头跟到尾,其中有一对点翠簪子,式样也是她设计的,初看画样,徒弟们只是觉得清艳灵巧,并不太过惊异,唯柏涛和立云一见,心中均微微震了一震,这十足的“宫样花妆”,当见设计者的心力,那不如索性大胆让其一试手艺,立云立刻带领小顺子等人赶工掐丝镏金,制作配件底托,而将剩余的步骤,全部交予连翘独自完成。


    连翘熬了十几天,最后几乎数日不眠不休,簪子终于做得了,交给立云,立云并未做出评价,去给她泡了一杯热茶,说了声:“你稍等,我拿去给赵伯伯看看。”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不一会儿,柏涛走了过来,对她说:“梁子后继有人,幸哉!姑娘,后生可畏,好手艺啊!”


    连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曾对她说,弱鸟先飞,虚功实做,她从没有忘记,现在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她岂能不全力以赴?


    可全力以赴为的是什么呢?


    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出生不久,父亲的营生就没了,父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愿求人乞怜,自立门户,做些零碎翠花活儿,手艺好,要养活一家人原不难,可母亲多病,父亲挣的钱,大部分用在给母亲看病吃药上了。从她记事起,她便跟在父亲身边,再大一些,就陪父亲挑灯赶工,打打下手,学的第一件,就是画样出点子,点子好,父亲就会给她奖励。


    在多少梦里,依然能回到当时的那些情景中。


    “过来,”父亲朝她招招手,她放下毛笔走过去,父亲微笑着凝视着她,“小连翘心灵手巧,以后必定比爸爸强。来,爸爸给你和你娘各做一朵头花,你想要什么花儿?”


    她开心地说:“我要山茶花!不是单瓣的山茶,是重瓣的,里头粉,外头白!”


    “小猴儿精,在哪里看到了重瓣山茶?”


    “爸爸的画本子里!”她早已熟记父亲的画样本,那是从父亲的师祖那儿传下来的。


    “爸爸给你取名连翘,自然还是给你做连翘花吧。”父亲逗她。


    她跺脚:“连翘花简单,随便捏两下就做得了。我不要!”


    “可是连翘花开得多茂盛,多漂亮,金灿灿的,你不喜欢?”


    “我要山茶花!”


    父亲哈哈大笑:“那么这样吧,你既然说连翘花简单,那么你来攒一朵连翘花,爸爸呢,就做山茶花,如果你做得好,那么就让你娘来选,她挑更好的那一朵拿着。”


    母亲发着高烧躺在**,彼时亦打起精神坐起来,鼓励她:“连翘,跟爸爸比一比!”


    连翘花是简单,但是要做得像,可真难哪。做花的材料,全是一些剩下的绫绢布头,父亲还给她将颜色挑好了,可她看着手心里软塌塌的几绺黄布,脑子里起初跳着蹦着要飞出来的点子,一下子全跑光了。


    发呆的工夫,父亲已经将山茶花做好了,粉白相间,花瓣重重叠叠。


    她急了,忍不住要哭。


    父亲说:“急啥,爸爸和你一起做。”


    父亲用指头轻轻蘸了冲得极淡的米浆,在布头上抹了抹,向内卷着布头捏了几捏,让其变成微微的卷曲样,然后三下两下用剪子铰了形状,将它握在拇指和食指蜷成的小圈里,另一只手从底部往下一拉,出来的,已是一朵完整的连翘花,四片花瓣嫩黄可喜,惟妙惟肖。她看得呆呆的。父亲将赭石磨成的颜料盒拿出来,说:“往花心里填一点儿颜色,记住,以前看到的花心里是什么深浅颜色,就按那来,不能做错了。”


    她拼命回想,春天看到的枝头上瀑布一样的连翘花,当时只对其整体有极深的印象,一时间竟回忆不起单朵花中,那蕊心的色彩。


    浅浅的,她用极小的毛刷点了一点,太淡了,再深一些,咦,好像差不多了,她拿给父亲看,父亲接过刷子,往花蕊中又添了一些颜色,再用清水在花蕊边缘点了点,如此从里到外,颜色自深变浅。


    “好了。”父亲说。


    她虽然不确定这是否就是连翘花蕊的真实颜色,但父亲既然这么做,自然就没得错了。后来次年春天,她特意跑到护城河岸边,在金瀑布一般的花藤旁仔细观察,一朵朵小小的连翘花,可不就是和父亲做的一模一样嘛。


    父亲说:“你要记住,越简单的越难,看着容易,做着实不容易。做连翘花不比山茶花容易做呢。从容易到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千万不能急。记住颜色不能乱用,要用准了,黑为玄,黄为权,红为喜,蓝为贵,这是过去的规矩,我们要记住规矩,但到了新的时候,又要把规矩化了,一支簪花在手,要经得起反复看,反复把玩,更要受得住时间的磨砺。”


    那朵连翘花被她送给了母亲,母亲却笑着将那朵花别在了她的小辫子上,母女俩依偎着,是那么温馨,父亲则继续赶工,给一户人家的小姐做簪子。那是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光。


    夜已深,母亲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清晨早起梳妆罢,梳罢油头,罩上了冰纱,猛听的卖花人儿来妆楼下,他喊道:灯草花儿了翠花儿了,一分一枝不让价,叫了声丫鬟,你与我买花,我要买栀子茉莉,带着江西腊,迎风倒儿,催风篮儿,翠兰蝴蝶一嘟噜葡萄,和那颤微微一枝莺哥架……”这歌谣之中,唱的是旧时匠人挑着翠花担子,沿街叫卖各式头花儿的情形,那里头的头花儿和簪子,父亲全都会做。


    如今她也全都会做了,可父亲母亲再也看不到了。


    父亲在她十七岁那年过世,锁喉痢,三天就死了,那场病来得很快,父亲手中的活儿都没做完,她办完丧事,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落下的活儿完成,把货给交了。那个主顾就是收留了她的吴先生。


    为了不饿死,她住进了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给吴先生做女佣。


    她们住的这个套院,南北两面各有两层楼房,由跑马廊相连,连翘和吴先生、冯妈住在北楼一层的两间房里,在后院有个厨房,剩下的房间连同南面小楼归两个南班茶室——绣褥红床,丝线弹唱,是可以吃饭喝茶,兼做皮肉生意的二等妓馆。


    人在胭脂巷几条,茶楼酒肆近娼寮。连翘就住在娼寮之中。


    这里的妓女曾以南方人为主,在胡同往东,则是北班的,南班擅笙管丝弦,诗词曲赋,有能者更是才色俱佳,窈窕娇媚,北班则粗犷风流,质朴浓丽。过去南北班鸿沟截然互不侵越,且各有所长,如今,随着政府南迁,大多南班也都迁往南方去了,为了生存,规模小的班子则并入北班之中,空置的房子也被北班占据。如今这两年经济萧条,妓女生意不好做,打架争斗寻死觅活之事常有,这样的地方,从未有太平清净之时。冯妈脾气不好,对住在此处颇为不满,屡次劝说吴先生搬家未果,有时候若太过喧闹,实在难以忍受,推开窗户就是大骂:“吵什么吵?这蛤蟆吵坑还是怎么的!能不能消停会儿?!”哪里能消停,她的声音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一阵嬉笑里。


    这一切,连翘已经慢慢习惯了。


    一个女人在哭,那哭声粗而干,低沉,沙哑。


    那是一个广东的姑娘,叫阿莹,来北平怕是有五六年了,北平话仍旧说得十分生涩,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就像三十多岁,脸瘦得削尖,皮肤又糙又黑,只能用厚厚的粉盖住,这些女子用的粉,是最廉价的粉,东一块西一块的起着皮。


    这条街巷,所有不堪的隐私,全瞒不了人,没有任何羞耻可言。连翘起初不习惯,宛如浑身都长了刺,后来只得强迫自己将那些杂音全部赶出脑子,变成一个聋人哑巴,或是一块坚硬的木头。不过,阿莹和她男人的那段对话,她却一字一句听了进去。说出来当真算不得什么事,可连翘心中无比难过。


    阿莹与她相好的闹了别扭。做这种营生的女人,也是会有心上人的。阿莹和心上人多日没见面了,男人带话来,说会来看一看她,阿莹着意盛装打扮了一番,梳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发髻,戴上了姐妹们借给她的首饰,收拾完,就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路口,可怜她一双小脚,生生在那儿立了有一个多时辰。等待心上人的模样,也许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期盼中带着欢欣,等待里又有一点儿担心。终于快到黄昏时,男的大摇大摆地来了,背着手,也并不进屋,只说带阿莹去听听戏,喝喝茶,阿莹很高兴,对男人说她新发现了一个小馆子,做的饭菜极好吃,也不贵(她不舍得让男人多花钱),干脆去那里吃晚饭。


    “只要一点点钱的呢,我去那里一吃,马上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肯定也会好喜欢的!那儿有道软炸肝尖,好好吃!”阿莹开心地说,嗓音有点粗,很浓的广东腔。而听口音,那男的是她的同乡。


    “还是去听戏吧。”男的说,“吃什么饭?不去。听戏的地方也有东西吃。”


    “可我真的想带你去,”阿莹嘻嘻一笑,“要不我来做东!”


    男的不耐烦,原本家中有老婆管着,不过是溜出来玩玩罢了,吃什么饭?便道:“那你去吃吧,我听戏去了。”说完便走,阿莹追上去,满脸讨好:“行,行,我不吃饭,我陪你去听戏。我们去青云阁,你想去玉壶春吗?我……”


    男的将她用力往后一推:“没兴致了!”


    阿莹本来就站立不稳,这么一推,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男的看了看,并不心疼,倒像是特别难堪,加快脚步走了,阿莹坐在地上,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便是号啕,号到嗓子发不出声来。行人只当作看笑话,还有小龟奴拿她取笑,是凶巴巴的冯妈走了出来,将她拽了起来,骂道:“丢人现眼做什么?!要哭回你窝里慢慢哭,这张脸还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得靠这张脸吃饭的啊,哭了老得快!老了就没人要了!”


    阿莹拖着冯妈的手肘,一路哭,一路哑着嗓子说:“冯妈,我,我……我只是想……”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那个男人根本就看不起她,嫌弃她,哪怕她整颗心都在他身上,他也嫌弃,连一点都不愿意将就。


    这一切被站在窗口的连翘看在了眼里,也被吴绮湘看到了。


    绮湘倒是淡淡的,慢悠悠喝着茶,掠了一眼连翘手中拿着的袄子,忽然对连翘道:“你如果想离开这里,随时可以走。这儿终究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连翘被她看破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绮湘道:“能离开是好事。”她轻轻哼笑了一下,“你也看到了,阿莹那样子可不可怜?就连同是女子看到了,也都不忍心,不忍心又怎样呢?做这种营生的女人,即便我们同情她们,在心里也是看不起她们的,就像你,你难道看得起我?我说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穿,你为什么不要?非要穿这件旧衣服?毕竟我曾经的营生,和小莹子是一样的……”


    连翘轻声道:“吴先生,您想多了,我绝没……”她苦笑了一下,“那件袄子是我爹留给我的。”


    父亲做的连翘花,搬家的时候丢了,吴先生说的那件雪青色袄子,是父亲给她买的衣料,平日连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穿,这一次,原本是想拿出来晒晒,过几天去王府送货的时候穿。


    绮湘道:“没事,我心大,你也无须解释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女人啊,除了真是那种破罐破摔,彻底自甘下贱之辈,若为了生计卖了自个儿,打一开始她就看不起她自己了,卖一次是卖,卖一百次也是卖,开了头就止不住了。连翘,人生无凭,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的话,也许你努努力,就会有出路了呢。万一有一天,你能全靠你的一双手,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呢?”


    连翘心中一凛,是的,为了出路——这就是她全力以赴的目的。


    窗前的樟木双屉桌,上头精雕细刻着暗八仙,是曹国舅的阴阳板,韩湘子的大花篮,何仙姑花枝蔓纤的荷花,荷叶是飞燕莲。


    绮湘看着花纹,缓缓说:“这几条胡同里,出过几个人物。一个被称为义妓,因她会懂洋人的话,庚子年的时候做过很了不起的事,之后被一个大官绿呢大轿娶回家去,举着大红状元纱灯的仪仗,好不威风,可丈夫一死,别说一文钱遗产没分到,灵船没到人老家,就被撵出家门,现如今听说住在崇文门的一个破屋子里,又老又病,也不知是死是活,也没人再去过问了。另一个小辈的,性子傲,有点脾气,跟自家人从来不亲,却还是云吉班的红姑娘,后来遇到一个将军,两人甚是投契,十三年前那将军反袁大头,差点丢掉性命,她想办法让那将军脱了险,出了彰仪门,从丰台离了京城,若说她也命苦,也没等到那将军回来重聚,袁大头蛤蟆投胎,归了天去,这将军呢也得了一场恶疾,早早就死了,她跑去哭灵,报馆有人写她,说她是今日的红拂女。我呢……和她们相比,不够有出息,但也还过得去,至少现在衣食不愁。在苏州进班子的时候我才十一岁,花船上出条子,只卖艺不卖身,会唱歌,会哼小曲儿昆腔,一晚上十几条花船全串完,睡一白天的觉,晚上接着又干,也不觉得累,挣了不少钱。我没什么剑胆琴心,也没有大抱负,那时候是真的天真,只想这样也好,靠本事挣钱,没卖身就好,别做一块随人翻捡的肉,堂堂正正做个人。后来才醒过来,这不过是做梦罢了,一个小孩子,哪里能给自己的命做主?等长大了,一个女人,哪里能给自个儿做主呀。来京城,伺候过前朝的大官,到民国了也跟过些人,纸醉金迷,起起落落,现在虽然从了良,可还是陷在这儿,没有归家的路可走了……”


    她忽然静了下来,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吴先生!”连翘放下袄子,向绮湘走过去,将她依旧白皙的纤手握在自己手中,看着她,“忧不在多,在乎伤心,您哪,不要伤心。”


    绮湘细细的眉毛只轻轻抬了抬:“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伤心,要真的会伤心,只怕也活不到现在。连翘,你也要把性子变一变,你太要强,太硬,老话说得好,持身不可太皎洁,要容纳得那些垢秽侮辱,你对人对己都要宽柔一些,不要钻牛角尖。那次虎坊桥那混账来烦你,你把好好儿的头发给铰了,差点把脸都给划了,我为了拦你,手上的伤十几天才好,明明我可以保你,你说你是何苦?真伤了自己,亏的是你自己,别人有什么损失?你要懂得求全!”


    连翘轻声道:“您也明白,我那样做,正是为了求全。”


    绮湘一声长叹,将手抽出,擦了擦眼,这时候,冯妈走进来,粗声粗气地道:“再不做饭,晚上就没得吃了!我这儿又是洗衣服又是买菜,是打算再养个娇小姐吗?”


    “马上来!”连翘说。


    临出门,绮湘叫住她:“我晓得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们这儿,如果当我是长辈,就记住我今天的话:千万别想着靠男人,别轻易把自个儿身子交出去。女人如果要依附男人过日子,到底是不稳当的。你可能觉着我是在说笑话。”她说到这儿,似乎也觉得好笑了,伤感变成了自嘲,“看来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半辈子靠男人挣钱的妓女,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样的话?”摆摆手,“去吧,去做饭吧。”


    连翘和冯妈去厨房,她想自己让吴先生想起了伤心往事,冯妈一定会骂她几句,谁知冯妈只是面无表情地扔了她几个干茄子:“赶紧吧,天都黑了。”


    不知哪里在唱:


    “七情昧尽,渗透酸辛处泪湿衣襟,一生注定,又怎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也曾撒娇使性,到如今哪怕我不信前尘。老天爷一番教训,只得收余恨、且自新,愿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连翘听得心中怅然,却听冯妈一边刷着锅一边自言自语:“早悟兰因,要能早悟倒好,苦海回生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多少人迷途不知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谨王府订的货全部完工,连翘需在正月二十日中午前就去悦昌,这日下午,她要和立云亲自将首饰送到王府。


    柏涛正好在悦昌,见她进来,微微一笑,这女孩子今天薄施粉黛,身上的袄子虽是旧衣,但很整洁雅致。要人尊重,自个儿就得尊重自己,即便是手艺人,也要时刻注意行止,气度要有,风度也不能差,要让人敬重这行当,别自矮三分。这是个自重的姑娘。


    立云也在柏涛身边,柔声道:“连姑娘先去小厅,首饰匣子刚送来,咱们一会儿就装匣。我先和赵伯伯理一下单子。”


    “哎。”


    连翘应了,正要去,外头进来三四个人,当先一人看样子是个政府官员,后面则是些随从跟差,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貌似是秘书,大声道:“掌柜在不在柜上?哪位是掌柜的?经理呢?”语气极不礼貌。


    柏涛走过去,拱手一礼:“是在下。”


    眼镜头一扬:“你是赵柏涛?”


    柏涛正襟而对,道:“正是。”将目光落到那官员脸上,向后一让,“客人请进,请上座。”便不再赘言。


    那官员见柏涛连头都不低一低,不免心里有气,一张脸立时垮了下来,那个眼镜师爷则更是挤眉弄眼龇着牙,啧啧有声,做出一副被慢待的样子。柏涛只当看不见,笑着将他们迎到会客厅,请那官员入座上首,然后微微向众人欠欠身,站到那官员斜对面。


    这当口,连翘已飞快进了后面小厅,小柱子和小顺子正往首饰盒里垫天鹅绒,待连翘坐下,见她似有忧色,小柱子悄声安慰道:“连姐姐,别担心,咱家掌柜的和邱师傅,不知道对付过多少刁钻客人。没事的。”


    连翘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隔开小厅的珠帘微微晃动着,缝隙间依稀见到人影,不过,说的话倒是听得十分清晰。


    这边厢,官员端坐椅子上,眼睛要眯不眯的,半是悠闲,半是倨傲,眼镜师爷咳了咳,从身后一听差那儿拿过一个皮包,掏出一个盒子,放到官员身旁的茶几上,对柏涛道:“你打开看一看。”


    柏涛微笑道:“还是您来开盒吧。”


    “嗬!怕我们厅长讹你啊!”眼镜师爷直接把主子抬了出来,“厅长”二字说得尤为响亮,那官员看向柏涛,似要瞧他的反应,孰知柏涛仍淡淡一笑:“客人带东西来瞧,由客人开盒,这是咱们这儿首饰行的规矩。”


    “你以为我们没见识过吗?”师爷怒道。


    “罢了,你来打开吧,”官员懒洋洋道,“让这个赵当家瞧一瞧。”


    柏涛微笑道:“不敢,不敢。”待那师爷将盒子打开,恭恭敬敬上前两步,又对立云道,“你也来长长见识。”


    立云走过去,只见锦盒中是两粒绿幽幽的宝石,一颗大的,拇指肚大小,表面带番儿,另一颗呈水滴形,小指甲盖儿大小,看起来均是宝光四射,忍不住道:“倒像是纯度很高的祖母绿。”


    官员得意地道:“小伙子有点儿眼力。赵老爷子,你觉得这两颗祖母绿怎么样?”


    柏涛依旧是极谦和地挂着笑,拿了放大镜,将盒子抬起,对着光仔细看了一看,又道声得罪,将放大镜收了,从盒子里将两粒宝石各拿在手中握了握,点头道:“挺好,挺好。”


    师爷耸起眉毛:“说点儿实在话,什么叫挺好?!”


    柏涛道:“老夫才疏学浅,若说错了,您别见怪。挺好,就是老夫的实在话。”


    “值多少钱?你说说!”那厅长掩不住脸上喜色。


    立云一听,面色未动,心中已顿起鄙夷,柏涛依旧是暖笑慈颜,将宝石放回锦盒,退后一步,道:“莫非先生是要将它们作价给我们悦昌?照我说,两颗一起,大概值个一千大洋上下。”


    这数目并不算少,孰知那官员登时大怒:“都说赵柏涛断物没个差,今天你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怎的?一千大洋?我这大的这颗帽正,就值个两千!一千?给你这颗小水滴子还差不多!”


    柏涛并不生气,点头道:“鄙人一孔之见,让您见笑了。”


    便又往后退了几步,抬手道:“您请喝茶。”


    这便是谈话结束,生意不成,送客了。


    那官员气冲冲的,朝师爷使了个眼色,想来他们来之前便商量好了,师爷立刻道:“我们厅长想处理掉这两颗祖母绿,既然长官看得起你们悦昌,也算是一场善缘,这样,大的这一颗,两千,小的这一颗,就按赵掌柜说的,一千大洋折价给你们。”


    立云插话道:“三千大洋,可以买一百亩地,外加一个宅子,就这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您……”


    柏涛打断他:“立云,不许唐突。”


    立云登时住口,柏涛对官员道:“蒙先生您看得起悦昌,既然说是善缘,那柏涛愿意和您结这场缘。我们柜上现洋不多,拿您这颗小的宝石都还差一点,如果您同意,这颗小的便给我们,还请让一让价,八百大洋,如此立时就可以把钱给您,若您不同意,前方左转路口是聚珍斋,他们也收的,还是请客人移步去那里吧。”


    官员将手在桌上一拍,站了起来:“行!八百大洋。你把小的拿走。”


    于是成交,水滴形祖母绿卖给了悦昌,官员临走指着柏涛笑着摇摇头:“你这个赵当家的,人说你见官不拜,吝啬言语,出口又极干脆,还真是名不虚传。”


    柏涛依旧是笑,白发苍然,毕恭毕敬:“古语言,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物,谓之百工。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我们这行是论手艺见识和眼力的,并不是官场,所以没有上下等级之分,别说民国后没有皇帝了,即便在前朝的时候,柏涛也立了见官不拜的规矩。”


    那官员面红耳赤:“这规矩立得好,好得很!”重重地哼了一声,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师爷在他身后给他拎着包,里头装着那八百大洋。


    这帮人一走,里头小顺子、小柱子还有连翘,也全都一窝蜂走了出来,


    柏涛笑道:“饶是我遇人无数,像这样假充外行耍威风的人,也见过许多了,不过,像今天这样托这种人的福,捡个大漏,也实在是少有。”


    立云奇道:“捡了大漏?您是说这小水滴?”


    柏涛不答,反问:“你刚才看了个几分?”


    立云老实回答:“两颗好像差不多,都似乎是纯绿的,应当价值不菲,小水滴八百拿了,我只是觉得很划得着,不过您说这是个大漏,我还不太明白。”


    “掌柜的,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小柱子性子急,不断催问。


    柏涛笑道:“那颗大的帽正,颜色不对,手感也不对,就是颗绿的料石,做出了瑕疵和棉柳,仿得好,可还是不值几个钱,我跟那几个人说两颗一起一千大洋,只是用来试探他们,那当官的立刻就被试出来了,他认定大的那个更值钱,其实连真假都看不出。”


    立云叹道:“赵伯伯您老辣。我也是真没看出来,实在惭愧。”


    柏涛道:“你的专长不是这个,看不出来没太大关系。这颗小的,等哪天暖和点儿送到顾总长府上让顾太太看看,我估摸着六千能出手,顾太太特别爱祖母绿,这一颗是顶好的,也不知那当官的从哪儿淘换来的,估计是收的贿赂。得,便宜悦昌了。跟顾太太说,她若喜欢,想做成什么样,咱们按她的心意来,工费好说!”


    徒弟们欢喜雀跃,要立云把那颗小宝石拿来看,连翘突然道:“那颗大的既然是假的,赵伯伯为什么不告诉人家?”


    柏涛道:“我总不能说您眼睛没掌好,看错了,这不是当面撅人嘛。再怎么人家也是个体面人,说话得留点儿余地。照我看,他也不是真心要求个鉴定,若他要的只是奉承拍马,我泼他冷水伤了和气,也太没必要了!”


    连翘会意,微笑着点点头。


    立云将那颗祖母绿摊在手里,徒弟们围着看,啧啧称叹,发表意见。


    “做成戒指?坠子?”


    “什么式样更好呢?”


    立云道:“不妨就做一个累丝戒指,旁边嵌两颗上好红宝,红娇翠透,也雅致大方。老手艺老式样是不会出错的,百发百中。”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把给谨王府的东西收拾好吧。”柏涛提醒。


    说到这里,该将送往王府的首饰装入盒中,于是众人进入小厅,将一套八件,一一摆好放好。


    柏涛再一次定睛看了看连翘做的那对点翠嵌宝花簪。


    簪头顶部和底部用点翠的云纹与花叶进行点缀,底部角落由珊瑚米珠攒成垂垂丹果,瓜楞玛瑙与珊瑚对称放置,各据一角,蜜蜡磨成扁圆的花瓣状,按料石本身形状,在花瓣尖左右侧再各打磨出两道齿纹,再用金丝将六片花瓣编结在一起,安置在簪柄上侧中心位置,一共两朵,是几乎可以假乱真的迎春花,从这两朵小花底部牵出两根镀金银丝,每根银丝顶部附有两个红珊瑚小葫芦,活泼可爱,葫芦的亚腰上亦用极细的翠羽系成飘带,是最上等的软翠,阳光下会映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呈盈盈飘飞之态。珊瑚丹果、玛瑙瓜楞构成对簪的重要装饰,南天竹、瓜、迎春花象征“天地长春”,葫芦又特指“福禄”,真是吉祥锦簇,富贵热闹。


    “赵伯伯,您怎么了?”立云见柏涛眼中神色似是感慨,又隐含焦虑。


    柏涛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在珠宝行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原以为看遍珍宝,对再精巧的玩意儿,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见到好看的,做得有灵气的,这眼珠子啊,还是会被牵住。连我这个老朽的男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太太小姐。”


    连翘小心翼翼地将对簪放入锦盒中,用细细的丝线固定住簪柄,绷在衬里,立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她,目光尤为温暖:“我爹以前常说,身后之名何足道也,留些个好物件在世上,让人喜悦,斯已足矣。在红尘闹市中,人其实是孤零零的,能被人念想着,或有人值得去念想,其实并不容易。我们做手艺的,想窄一点是为了求生,为了吃口饭,想宽一点,其实也是结缘,做的东西若是真好,自有人会记住做的人。”


    立云说话的时候,连翘一直没有抬头,但她一字一句都听到了耳里,放进了心里,乌黑的发梢在她脸颊上轻轻扫着,但那张白皙的脸蛋,渐渐透出浅浅粉色。


    她生活清苦,指节凹凸不平,是多做女红之故,平日里穿得无比素净,今日虽特意打扮了一番,但仍在正月里,依旧着的是旧衣。立云琢磨着如何用一种不伤她自尊的方式,将说好要给她的酬金再添一点儿,至少能让她给自己置一件新衣服穿穿,想到这儿,心中平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


    东西收拾好,小柱子先跑到外头叫车,车夫把车拉过来,停在外头,立云还是提着平日里常用的檀木箱子,连翘跟在他后头,男的长身玉立,女的苗条清秀,倒像是一对佳偶,柏涛看着他们,心里很是高兴,但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一丝不安。


    “大侄女且留步。”柏涛忽然道。


    连翘停步回头,问道:“赵伯伯有什么吩咐?”


    柏涛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一旁说话,待连翘过来,柏涛道:“别怪伯伯多事,如果你今天不想去,可以不必去。让立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


    连翘讶异道:“为什么?”


    柏涛也觉得实在没什么理由,便笑了笑,说:“就是怕你怯,那到底是王府,不过到那儿小心说话行事便是,别太紧张。”


    连翘答应了,微微屈膝一礼,转身随立云出了门去。


    高高的院墙内,几株大树伸出庞然枝丫,像要在半空搭一个大网似的,连翘看着那些密密的树枝,想象夏天这里该是怎样一片繁茂的浓荫。门房通报完,不一会儿,一个男仆走了出来,四十来岁年纪,淡眉细眼,笑着问好,语气十分和蔼:“邱师傅来了,福晋刚喝完茶,还念叨着你们呢。”


    立云来过数次,不算生人,便也和那男仆说了几句客套话,男仆见连翘是个女子,只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并不多问,笑着将他们领了进去。沿着中轴线,迎面可见一座颇有气势的前殿,房屋两侧笔直的卵石甬路,通往庭院深处,依稀能瞥到后面仍是轩阁连云,连翘目不斜视,跟在立云后头,那男仆脚步甚快,带着他们从西侧一条小路,穿过一条弯曲的游廊,通花渡壑,到达一个庭院中。王府中本甚是幽静,一路走来,越来越清晰的是鸟儿的喧闹之声,现在仍是寒气凛冽,隆冬其实尚未远离,听到这样的鸟鸣声,倒令人恍惚有一种身处暮春花开时节的错觉。


    这园中之园,别有天地,雕瓮画栋,朱栏彩槛,建筑宽大规整,北侧五间当为正堂,悬着匾额“近日堂”,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内对称种植四棵油松,南角有一个小小的花池子,旁边是一个青石鱼缸,雕着缠枝莲花,里头白蒙蒙的凝冰还没有融化,东侧则是一个假山,底部青石,上叠湖石,兼具硬朗和柔秀。男仆将二人领到东侧耳房,说道:“两位稍坐,我家主子正在见客。茶和点心已经备好,两位不要客气。”说罢欠身一礼,走了出去,他一走,连翘抬起头,左瞧瞧,右瞧瞧,立云低声问:“怎么?”


    连翘道:“怎么鸟叫声这么响?”


    立云微微一笑:“王爷爱养鸟,那些鸟儿,就在一间北屋里。”


    两人不敢多谈,默默看着那日影子在步步锦纹的窗格上缓缓移动,直到听见道别之声,响起脚步,两人一凛,站了起来,想来那头是送客了。等了片刻,一人掀开风帘,却仍是适才那男仆,向他们笑着招了招手,道:“二位随我到北屋去吧。”


    立云和连翘对视一眼,忙跟着过去,那男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他们从北屋东侧一扇门进去。这五间屋子原是打通了的,这一进去,暖意带着花香迎面扑来,但见好生开阔的一间书房,与正堂用门帘相隔,房中铺陈简洁雅致,靠窗的月牙桌上摆着棋盘棋盒,立角花盆里是盘曲纵横的一株古梅,粉瓣盈盈。书桌上文房四宝,紫砂笔插拙趣盎然,三级台形博古架,三弯腿如意枨,雕着嵌螺钿的如意纹,中间架子上放置点翠小屏风,屏风两边各一个铜烛台,下面是一盆开得正好的重瓣水仙,黄色的花蕊就跟放着光似的;右边架子上是竹节笔筒,插着一支如意,如意上悬着的红色吉祥结的丝绦恰好垂放在几卷书册上,硬书皮上烫着金字,却是看不懂的洋文。不光博古架上放着鸟笼,这间屋子其实四处都悬挂着鸟笼,或是架子,笼子里是鸟,正发出悦耳的鸣声,架子上也栖息着几只灰色毛羽、头和翅膀则是黑色的小鸟,小嘴儿如蜡,机灵可爱。


    男仆朝正堂悄然一指,低声道:“里头一招呼,二位就进去。”说罢静立在门帘旁,立云和连翘亦不敢出声,安静等候。


    里头人正说着话,是福晋温和的声音:“房山这位的祖上,随太宗一路打入关,世祖十年的时候战死衡州,战马驮着回来,皇帝说给王爷铸个头装上吧,瞧那尸身就那么僵僵地挺着,怎么也不倒,给他铁头不要,锡的铜的也不要,银的也不要,最后做了金的,一装上,啪地一下倒下了,这才让人给装殓了,这就是金头王的来历。这一家子,也算是忠臣良将,庚子年随老太太去西安,生了场大病,指甲都掉光了,京城的王府被洋人烧成木头架子,回来只得住在房山他家祖坟边上,是荣禄后来送了一套宅子,才重新安顿下来,在宗人府当了个右宗正,不管怎么说,亲戚间原是该帮衬着。王爷可还记得那次过年,肃王府办堂会演‘天水关’?”


    一语声极清朗的男人道:“哪里能忘,老七是魏延,管事、护军营、马圈,也不分贵贱全都有演一些角色。灯点上,菜摆上,酒倒上,就等着大家到了,才正式开演。多和气。他家老王爷过世,没个合适的墓地,怡亲王把阳宅拿出来,给他改成墓地,各家跑前跑后托关系,让市政府从火车站到广渠门铺了条临时线,就为了运个灵柩,也是给了面子了。”


    福晋叹息了一声:“亲族间有些传言,不太好听,说咱们只顾着自家吃喝,连别家祖坟被毁也不管。”


    男人淡淡道:“他们一系,食指浩繁,靠祖宗留下的那点儿碎银子过活,不思进取,一天不比一天。那些看坟户,说来也都是‘从龙入关’的,现在有个十七八家人,守着满山的柿子树核桃树,人家看坟户也得过日子呀,没钱就放点儿树,公府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只说别多砍,够喝酒就得了。哪家过日子容易?到后来自个儿也没辙,几百年的油松白皮松,全放了卖给木厂,享殿的门楼塌了都没人管,还是我找人去收拾的,派的人回来说前些日子闹土匪,足有二百来人,把看坟户拘在院儿里,埋锅烧饭,干了两宿,把墓给捣空了,就剩下一块螭首龟蚨碑。老福晋一提起这件事就哭,可把这气撒我身上有什么用?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怎么着都担着一个骂名,我反正是宗室中出了名的不肖子,骂就骂呗,胡诌乱谤的话,就由它去吧。”


    福晋笑了:“明儿个是您的寿辰,亲戚们都会来,这年头能平平安安聚在一起,就是喜乐有福的事儿,您别为小事怄气,您这一怄气啊,所有人跟着受罪,何苦折腾这么一场,对吧?”


    “说得我挺有能耐。”


    “三天两头有人来打秋风,人家图的什么?”


    男人哈哈大笑:“图什么?送来一只鸟儿,说来是我图的人家的东西!好了好了,还是瞧瞧你的吧。”


    福晋声音略扬了扬:“扎嬷嬷,将客人请进来。”


    立时有人从里头将门帘掀开,却是那日随福晋到悦昌来的那个老嬷嬷,朝他们点点头,那男仆朝里头行了个旗礼,朗声道:“王爷,福晋,悦昌的两位师傅来了。”


    立云和连翘忙躬身行礼:“给王爷福晋问安。”


    “快快进来。”毓秀微笑道。


    连翘抬起头,却见一双矍铄的眼睛正瞅着自己,这是一对丹凤眼,流露出淡淡的戏谑的意味,是一双不会为任何人落泪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看人看物,不是在看,而真真是在“睥睨”,瘦脸薄唇儿,显得很刻薄,可膏粱世族的健拔气象,在此人身上却有十足十地体现。


    这个坐在福晋身旁的中年男子,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风流贝子,民国后袭了其父王爵的谨亲王玉田。


    毓秀见连翘垂手直身站着,心里一动,正要说话,果听丈夫先开口了:“没想到首饰行里竟有女师傅,又或是改朝换代了,师傅们开始夫妻合伙做工了?立云,你娶媳妇了?”


    连翘不知如何应答,立云代为答道:“连师傅的父亲以前和家父均是造办处的匠人,我家掌柜爱她的手艺,招她到悦昌来做翠花活儿,她和我就像是师兄妹一样,让王爷笑话了。”


    他一说师兄妹,连翘的心不知为何,微微一刺。


    玉田点头一笑,目光在连翘的脸上轻轻一扫,眉头微凝。


    毓秀道:“邱师傅,我现在可要验验货了。”


    “哎,哎。”立云忙将檀木箱子抬了抬,放到南首的一张桌上,这箱子里按首饰规格,放置不同大小的锦盒,连翘和立云将锦盒一一取出打开,立云轻声对连翘道,“你拿去给王爷福晋瞧。”


    连翘只得拿起一个锦盒,双手捧着,走到福晋面前。


    “福晋请看。”


    毓秀低头细看,耳边的银托珍珠钳子轻轻晃动,赞道:“好漂亮的对簪,王爷您快瞧,我可是好些年没见到这么有灵气的首饰活儿了。”


    连翘捧着盒子走到玉田面前,玉田探身瞧了瞧,很快便又坐了回去,并未做出什么评语,这一瞬,连翘看到他本色暗花的衣肩上,绣着一朵盛放的玉兰。她依次将所有锦盒呈上,毓秀很是喜欢,让扎嬷嬷将它们收了起来,说道:“之前说的钱,已经给了你们一半,一会儿让扎嬷嬷带你们去账房,将另一半领了吧。”


    “谢福晋,谢王爷,”立云无比欣喜,突然心念一动,鼓起胆子道,“还请王爷福晋再赏个跑腿钱。”


    毓秀爽快地道:“给你们一人五十现洋,凑个整数。”


    这原是每次来去的规矩,既是手艺人,又作为生意人,立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连翘却是第一次经历,整个人僵硬地站着,立云只道她高兴得傻了,从毓秀手中接过赏钱,笑道:“谢福晋赏。”


    “你们歇会儿再走吧。”


    毓秀拿起了茶碗,缓缓喝了口茶,立云躬身作揖,提着空空的箱子,引着连翘缓步退下。


    他们一走,毓秀问道:“你觉得那小姑娘怎样?”


    玉田懒洋洋地用玉扳指蹭着手,没说话,毓秀自顾自道:“我觉着挺好,和一般人不同。”


    “哦?”


    “按说她身份低贱,不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我看她做的东西,虽然喜欢,却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了取悦我来做的,让人有种不可轻贱的意思,人同样如此,浑身无取悦任何人的媚态,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儿,我很喜欢,说来奇怪,她的眉目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玉田听了,极缓极缓地一笑:“福晋啊,懂你如我,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


    毓秀心里有丝暖意,又有淡淡凄楚,心道:你说你懂我,难道我不懂你?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是温玉一样的笑容,玉田将手盖在了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站了起来,缓步走了出去。


    毓秀一个人坐着,扎嬷嬷拄着拐杖回来,毓秀出了会儿神,问道:“邱师傅他们走了?”


    “走了。”


    毓秀轻轻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府里和这些匠人,也打不了多少交道了。”


    扎嬷嬷笑道:“吃穿不愁,格格做首饰的钱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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