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锦灰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一〕


    佟春江道:“我的钱大部分来自于暗处,要么是灰色的,要么是黑色的,是因为郑先生的帮忙,才有了越来越多在明处不带任何颜色的钱,我很感谢你们。但是商场上风云变幻,我不年轻了,要养家糊口,要照顾手下兄弟们的生计,还得应付一些乱子,所以投资也罢看人也罢,总还是觉得越牢靠稳定越好……银川最近的状态比较混乱,性子飘忽不定的,大异于以往,股东们早有怨言,不免有点人心动摇,我和你们的合作范围很大,从这几个月的账目来看,许多利润都在跳水,如果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怕李先生也不会相信。在做生意上我是个外行,基于对郑先生能力的信任,才放手将资产交给你们打理,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实在让我乐观不起来。我想让李先生从专业角度给我一点建议:我是自此撤资好呢,还是让你们赶紧帮我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止损的方法?”


    南珈认真听完,思忖许久,正色道:“我虽然是郑先生的助手,但其实跟佟爷一样,与郑先生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人与人合作的起点是信任,我信任郑先生的地方,也许跟佟爷是一致的。做生意要盈利,必然免不了投入钱和精力,冒点风险在所难免,佟爷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眼光应当不会被当下所困。郑先生非常优秀,有商业上的天赋,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但他也尚处于事业打拼的阶段,在这种时候如果一直很顺,将来未必看好。您是看着郑先生一路成长的,您了解他的为人,虽然他做事看似不择手段,其实不是单为了他自己。


    他想让所有帮助他的人和他一起发达,背负的压力非常大。人无完人,郑先生也有他的弱点,趁现在正好可以检验一番,多发现一些问题,多遇到一些难关,只要挺过去,解决了,事业才谈得上长远。佟爷不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佟春江道:“嗯,我不是急。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怕他还是会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担心是有必要的,但不一定比信心管用。或许过不了几天,郑先生就会给佟爷一个稳当的交代。”


    “他情况怎样?”


    南珈道:“前段时间确实耽误了一些事,现在正一件件捡起来。”


    “还有件事,想请问一下李先生。”


    “请说。”


    “银川和潘璟宁小姐之间,是不是另外还有着很深的隐情?”


    南珈心中一动,抬起头,目光与佟春江对视,没有回答问题,却是反问了一句:“莫非您知道她的下落?”


    “如果我说是,你希望我告诉银川吗?”


    南珈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不论是郑先生的生意还是佟爷您的生意,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和太平。佟爷早就有了决定,现在问我,无非是想再确定一次。”


    佟春江吃了一惊,然后颇有意味地笑了起来。这个李南珈小小年纪,心思细密,滴水不漏,顺风顺水地打太极,就像在这年轻的躯壳里藏着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真不愧是郑银川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可不管怎么样,刚才那句看似是搪塞的话,却还是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


    没错,他确实已经做了决定,在听了李南珈的话以后,更是将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这也是兑现给潘璟宁的承诺:他不会让郑银川再见到她,至少在这最关键的两三年。


    车子已经驶出城区,开到近郊一个小小宅院外停下,刘五先下车,给南珈将车门打开。


    南珈有点迷惑。


    佟春江道:“今天要跟李先生说的第三件事,就在那栋房子里,你一进去就知道了。刘五,给李先生带路。”


    佟春江面色平静,眼中没有透露一丝讯息,但南珈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勇气,但此刻的这种紧张感却比令人烦躁的疑惑来得更强烈。


    他跟着刘五走进了院子。寻常的农家宅院,地上晒着干玉米粒,门廊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厚厚的门帘被人一掀,一个仆妇抱着水盆从屋里出来,见到他们,屈身行了个礼:“刘爷!”


    “人呢?”刘五问。


    妇人刚要说话,身后的门帘又动了动,像是有人要走出来。为了挡风保暖,这帘子是用棉被缝的,非常厚,单手掀开的话还得花点力气,看来那个想走出来的人力气并不大。南珈强烈地预感到帘后的人可能就是潘璟宁,她竟然躲在这里!他脑子里登时转了千万个念头,每一个都是在想如何把这个女人弄走。在现在这样关键的时期,银川必须得将精力专注在事业上,他需要变成一潭静水,积蓄最大的力量,为他自己也为更多的人负起责任,而潘璟宁却是唯一能让这潭水掀起巨浪的风。


    南珈伸手,当手指触在门帘的纹路上时,他的心狂跳起来,就在这时,帘后的人用力将帘子一掀,走了出来,朝南珈咧着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在散放的一根凳子上坐下。


    照面的一瞬间,李南珈脸色登时大变,向后退了一步,竟是脚步发颤,一个没站稳,差点踏空到门前石阶下面,就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一人伸手推在他背上,将他扶稳了。


    “小心!”


    南珈回头,颤声道:“佟爷,怎么会是……”


    佟春江平静地道:“是的,他就是。一周前我们才找到的他。”


    他们同时回过头,看着院子里坐着的那个人。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头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他仰着脸,半眯着眼睛,就似在享受着铺满大地的温暖阳光,可那天是一个寒冷的阴天,根本没有阳光。他抬起手,抬到嘴边,像握着一只烟斗,他姿势优雅地举着空空的烟斗,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过了一会儿,就像前方站着人,正在聆听他威严的教诲,于是他神情严肃地扫视一遍四周,点了点头。


    他是潘盛棠。汉口赫赫有名的大买办潘盛棠。


    南珈脸上是仍没有散去的震惊,他向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眼睛在陡然间睁大了。


    老人拿着“烟斗”的那只右手,大拇指只剩下约一寸长左右的指根,被皱巴巴的一层皮包裹着。


    南珈脸色苍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佟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的人得到消息,在上海先找到了吴丰林,后来才寻到了他。


    潘盛棠被吴丰林关在一个只有浴缸般大小的铁笼子里,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根本辨不出他的样子。”


    “吴丰林呢?”


    “死了,逃跑的时候摔下了楼梯,把脖子摔断了。”


    “潘老爷的手是怎么回事?”


    “吴丰林手下的人说,在潘盛棠还没有被逼疯之前,他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拇指,为的是不让吴丰林得到他的指印。我们问到的并不多。吴丰林一死,现在也只有潘盛棠自己最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丰林是想要夺走他在汇丰银行的两千两黄金。”南珈苦笑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背脊,“可是不对,他剪掉了大拇指,吴丰林一样可以得到他的指印啊!”


    佟春江顿了顿,说道:“剪掉拇指后,潘盛棠立刻把它吞下去了。”


    南珈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腿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抱头,使劲揉了揉头发。


    佟春江一声长叹,缓缓道:“十多年前,我跟着同袍会的首领向松坡去了一趟恩施,参加新任土司的庆祝典礼。这个土司和向松坡大哥是结拜弟兄,典礼结束后,他又请我们到他的私宅喝酒,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土司在家族中排行老四,他的三个兄长在他上任前的一个月内相继过世,去世的原因均与一件东西有关——那是个将近半米高的翡翠原石。这三个兄长在云南边境发现了这块石头,当时,负责挖矿的工人以及他们带的家丁大概有一百来人,掘出宝石后的当天,三个兄弟合谋将这一百多个人全部炸死在了矿井里,转而由他们三人共同将它运回湖北。他们朝夕不眠,即便休息也都是两个人值守,剩一人休息,轮着来。然而,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后,兄弟三人都起了贪心和杀心,土司的大哥是自相残杀中的幸存者,但依然受了重伤。单靠他自己是无法将翡翠运回湖北的,所以他只能召唤他的四弟去约定的地方接应他,隐瞒了其他弟兄的死因,当翡翠快要运回湖北的时候,这个长兄又想故技重施杀死他的四弟,最终四弟为了自卫将大哥杀死。你可能会想,那块石头应该从此就是他的了吧。可惜没有。翡翠原石在他进入湖北境内后便被一个军阀夺走了,不到一个月,军阀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被发现死在一个河沟旁,头部中弹,那块石头在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后,终于下落不明。其实,这几十年来,在潘盛棠身上发生的种种,和这几个兄弟的故事相比,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佟春江凝视着潘盛棠的侧脸,即便是侧脸,也能看到他纵横的皱纹。在潘盛棠被接到汉口后的第一天,佟春江也曾是非常震惊的,但震惊很快便化为了感慨。谁也算不过天意。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机关算尽的潘盛棠落到如此下场,只能说命运神秘莫测,个中天机与残酷让任何人的理解力都捉襟见肘。


    “在潘家人知晓之前,有必要让银川先和他见个面,而在银川和他见面之前,让李先生先来一趟,也许会更合适一些。”


    南珈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语气恢复了镇定:“只要潘老爷永远不会清醒,即便那笔钱仍在汇丰银行的金库里,他人本身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佟爷想让郑先生见到他,一定有特殊的用意。”


    说到这里,只听到椅子吱呀一响,潘盛棠忽然起身,颤颤巍巍走到南珈的面前,朝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他指着南珈,又惊又喜却口齿含糊地叫道:“阿琛你回来啦!”


    南珈别过头,不看他,潘盛棠绕到他身前,“阿琛,你怎么不理爹爹了?你看过来,你看看我呀!我带你去找你妈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捶了捶脑袋,“敏萱呢?我去把敏萱叫来!敏萱,敏萱你快来看呀,阿琛不理我!”


    他想要进屋去,却被那厚重的门帘再次难住了,可他的双手实在使不出力气,人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用手撩起一条缝,把头一低想钻进去,结果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刘五看不过去,给他把门帘打开,扶着他进去了。


    南珈咬着嘴唇,额角的一根青筋隐隐跳动着,佟春江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说他还想着什么呢?钱吗?利吗?如果他是清醒的,只怕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现在还能叫出来的两个名字,竟是他脑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银川应该看一看这个人,如果他要走和潘盛棠一样的路,就更应该看一看他。”


    南珈摇摇头:“郑先生走的是他自己的路。但是您说得对,他比任何人都该看看潘盛棠现在这个样子。”


    〔二〕


    窗户开着,早春的天气已经渐渐变暖了,空气是湿润的,外面高大的榕树和悬铃木已经开始准备发新芽,枝头轻笼着一层嫩黄的薄雾,临街的整洁长方形草地,草皮已经换了新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机盎然,而公寓里面却如暮色黄昏。久未打扫的木地板灰蒙蒙的,壁炉里的火焰映在上面,直接被滤掉了一层光泽,家具、沙发套、窗帘,也显得死气沉沉。


    素怀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四十。他有点焦躁地皱起眉头,将眼睛闭了一瞬,然后睁开,吐出一口气,手指不耐烦地在腿上敲着。


    “你怎么了?”南珈甚觉奇怪。


    “八点四十!”素怀道,“我想起了MissHavishama的家!感觉不a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中的人物,被译为郝薇香小姐。主人公皮普第一次去郝薇香小姐家时,发现她家所有的时钟都停在了八点四十分,整栋宅子里的陈设以及郝薇香小姐本人,也如时钟一样,停滞在遥远的过去。


    太妙。这事儿能成吗?”


    南珈白了他一眼:“他让我们等,我们好好在这儿等着,他说他会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素怀小声道:“这个时候对他倒这么有信心了,以前你怎么说他来着?”


    南珈将素怀手中的怀表拿到自己手里,然后再凑到素怀的眼前:“看,已经过了两分钟了,八点四十二了,时间正在走,没有停!他也一样!”


    九点钟,银川从卧室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浆得笔挺的雪白衬衫以及背心,硬衬胸,黑色礼服。脸色光洁,看起来休息充足,眼神炯炯,一如既往的颖悟和坚定。于李二人站了起来。


    银川伸出手:“把账目再给我看看。”


    素怀急忙打开公文包,将账目递给他,银川仔细看了一遍,颔首道:“走吧。”


    素怀忙问:“可是,还需不需要再准备一些材料啊?会不会不够?”


    银川的黑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耐烦,没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南珈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在素怀肩头轻轻拍了下,素怀伸伸舌头,两人跟在银川后头,大步走出了房间。


    去年冬天,永和行在重庆的分行经理趁银川疏于管理生意,带着几个业务骨干脱离了洋行,自组成一个“巴蜀桐油公司”,并找了四川的军阀宋孝基做其后台,专门收购和销售桐油。一开始,这个巴蜀公司主要做国内生意,而永和行主攻出口,因此两家暂时没有大的矛盾,但过了不久,巴蜀公司与一家美资洋行搭上了线,开始桐油出口,这样一来,矛盾便逐渐尖锐了。尤其是在收购桐油的时候,巴蜀公司凭借军阀的势力到桐油生产地,名为买,实为“抢”,供货商只能优先将桐油出售给他们,永和行总会落后一步。桐油出口是永和行最主要的利益来源之一,由此受到很大的影响。


    银川对付对手的手段非常狠辣,也极为大胆:他将永和行盈利的百分之三贴入成本,与巴蜀公司进行价格战,直到把它拖垮。收油的时候,用高价抢先,使巴蜀无从下手,每担油巴蜀出价三十五元,永和行则出价三十五块五到三十六限额之内。以往永和行的桐油只出口到国外,并不在中国内陆销售,但为了抵制巴蜀公司,也开始了国内销售业务,但是价格上却倾向于倾销,巴蜀卖三十,永和则卖二十九,这样长久下来,巴蜀公司无利可图,终于在这一个月出现了亏损。然而,永和行成立的时间毕竟不长,营运资金的周转一直不算畅通,被巴蜀公司这么一捣乱,很快便出现了资金不足的问题。新的桐油收购季即将到来,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购买桐油,货仓中便很可能无油可卖了。


    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朵里塞满了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汽车横冲直撞,人力车也在间隙之中乱钻,南珈不慌不忙开着那辆旧福特,好几次为了避免跟人相撞,甚至避到街边停了一会儿,素怀性子急,连连催南珈抓紧时间抢道,银川则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不闻不问,睫毛低垂。


    车窗内外的喧闹嘈杂就似和他毫无关系,不,他只是把自己当作了这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平静地安放了自身,就好像是祭坛上长排的灯盏中一簇跃动的火焰,顺从地燃烧,照亮的是自己的黑暗。这就是他存在的方式,气宁神息,井井有条。豪华、煊赫、拥挤,在汉口,这个当时中国的第四大城市,如同日光一样永恒,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该像习惯日光一样去习惯它们。对金钱的追逐演变成一种不受限制的新的伦理,只要城市还在,脚步就不能停,就不能停止燃烧。


    “我是不是应该忏悔呢?”银川在心中嘲讽着自己。他没有宗教观,他的信仰只是他自己所认定的对与错,他一直在勤奋地奋斗着,他的所得并没有超越在他的罪孽之上。他不觉得应该忏悔。而且,现在除了那些不得不扛起来的责任,他一无所有。


    汽车终于驶入歆生路,沿江大道上耸立气宇轩昂的丛厦,临街的楼面对称严谨,尺度恢宏。物质财富的增长以人的生命和城市能量的消耗作为代价,城市托起了财富、欲望和希望,也承载着罪恶、毁灭与重生。正如他们眼前的这座大楼,自废墟中重建,终以全新的姿态弥久矗立。


    这是前清时的汉口大清银行,如今是中国银行的汉口分行,设计方通和公司最著名的作品,是耸立在上海外滩的麦克贝恩大楼,有外滩第一楼之称。古典主义风格的汉口大清银行大楼,从它矗立的一瞬间起,就像华丽庄重的一记重拳,冲击了每个人的视觉。


    银川等人从一楼侧门的电梯直上四楼,踩在如天鹅绒一样泛着柔光的拼木地板上,穿过幽深宽阔的长廊,褐色木质墙裙与典雅的桦木护墙板发出淡淡香气,前方有阳光如聚光灯一样投射进来,那是会议室,门开着,早午餐酒会就在这里举行。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董事长、中国银行的常务董事陈光甫来到了汉口,由中国银行汉口分行行长邓宪辉做东举行这个招待酒会,为了和陈光甫见面,许多客人已经提前到了。陈光甫是洋行学徒出身,以十万元起家,短短二十年间,让一个资本微薄的小银行发展成了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又陆续担任江苏省政府委员、中央银行理事、中国银行常务董事和交通银行董事等重要职位,三年前,陈还与太古洋行合资开设了保险公司,中国各开放口岸的货运保险,也均与其有着密切关联,许多人前来,自然是为慕其盛名,望得亲见其一面,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钱。


    陈光甫创立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创立之初,是以吸收小额存款逐渐积累起来的,甚至打过“一元钱即可以开户”的广告,在市民甚至贫民阶层都广受欢迎,而当时上海的许多银行根本不屑与之为谋,甚至嘲笑它竟然容许人拿着几百块钱就能去领个存折,且还给利息。可就是这么一个被金融市场的华美外表所不容的银行,从初创立时一万多块钱的资金,累计到了现在的三千三百多万元,成为中国各银行所收储蓄存款的第一名,创造了金融史上的奇迹,陈光甫本人,也成了中国商界和金融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被许多投资者和创业者奉为了财神爷。


    财神爷身边此刻就围着不少人,不乏熟悉的面孔,包括孟子昭。


    大钧船业的远洋业务已走入正轨,但在国内的航运却依旧困扰重重,与民生公司合作后,面对外资轮船公司的步步紧逼,形势甚为艰难。大钧最大的合作方民生公司,财务情况也非常不妙,在连续数年的川江航线并购中,融资渠道滞涩不通,因还承担了其他公司的一些债务,到今年年初,负债已达数十万元。在国内航线惨烈的竞争状态下,民生和大钧是没有后援的,因为就连轮船招商局也站在了怡和与太古的一方,与这些外轮公司沆瀣一气,抵制他们势单力孤的对手。


    孟子昭今天在这里,应当也是希望能从陈光甫这里寻求资金的支持。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谄媚地为陈端茶送水说奉承话,而是安静地站在外围,认真倾听着陈光甫和别人的谈话,只在适当的时候不失分寸地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跳脱不羁的公子哥儿了。


    在这里的全是生意人,他也不例外。见银川走过来,他的眼中掠过一缕阴影,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即便妻子正在和几个女眷站在一旁的窗边吃着蛋糕聊着天,即便他知道银川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扫了他和她一眼,他也依然淡漠而平静。这是个生意人谈生意的场合,他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不应该被往事牵绊,可是,在目光交汇的一刻,一种让他甚觉无力的沧桑感却还是袭上了心头。


    银川扫视了一下四周,熟稔地和众人问候着,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他有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了,与潘家盘根错节的复杂因缘,郑氏和潘氏在商场上历经的波澜重重,让他甫一进入这间厅堂,便自动成为了焦点之一,商场上对普惠洋行华账房以及永和洋行议论甚多,郑银川这次一出现,让众人都不禁更加确定:看来麻烦不小,像他这样的人也出来要钱来了。


    硕大的会议室里立有九根巨型方柱,气派恢宏,镶有玻璃的门窗让光线充足地照进屋内,缓冲了凝重的气氛,让室内显得明亮典雅,也让银川的眼睛闪亮如熔融的宝石,他从容地迈着步子,两个助手紧随其后,一直走到陈光甫的面前,正在谈话的人停了下来,连陈光甫都不禁定睛瞧了瞧他。


    这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乌黑的头发和湛然的眼睛让他显得非常秀美,他一定很清楚自己拥有超群的相貌,若不是他眼中此刻流露出的掩藏不住的忧虑和倦意,这张脸定会让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吃过苦的人,它所显露出的高傲让他稍有不慎就能让人产生敌意和偏见,好在人们对其为人行事已有充分的了解,敌意和偏见早转为了惊奇:是怎么办到的呢?将如此矛盾的相貌和灵魂,投入熔炉一般锻造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陈先生您好!”清朗的声音与清亮的目光同时到来。


    “郑先生,自去年年初在上海一聚,我们也是有好久没见了。”


    陈光甫眼镜金色的镜框在阳光下闪了一闪,脸上徐徐露出微笑,“郑先生的富兴银行如今已经大有规模了,恭喜恭喜!”


    “陈先生见笑了,富兴还在筚路蓝缕的时期,哪里谈得上什么规模,现在主要以维系储户为主,尚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财力用来投资。


    陈先生还得多多提携一下我们这些晚辈。”他毫不隐讳地说出了生意上的现状,一点客套话都不讲,如此单刀直入,让身边站着的人都不免有点咋舌。


    陈光甫眉毛一扬,没说话。


    子昭心中倒是一凛,瞧银川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很明显今天是一定要从这财神爷手里拿到钱的了。果然,银川转身从素怀手中接过一个硬皮封面的本子,对陈光甫笑道:“陈先生难得来一次汉口,为让您不虚此行,我专门为陈先生准备了一个礼物,还望您笑纳。”


    陈光甫淡淡道:“我这次来,不收礼,不谈生意,也不说投资。”


    此话一出口,直接把他下面的话给截了,也将其他人的口也堵上了,四周顿时静了一静,子昭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银川云淡风轻地道:“陈先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自然不一定能看得上晚辈的礼物。不过,在晚辈的心里,您一直恪守着敬远官场、亲交商人的处世哲学,绝不是一个肯在应酬场上虚耗光阴之人,今天这个招待会,陈先生应该不仅仅是来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喝红茶的。办银行向来要一针见血眼光敏锐,时刻都要盯准时机,所谓积跬步以致千里,同样,失之毫厘,也会差之千里。您初创储蓄银行的时候,连一分一厘都不放过,今天又岂会放过一个大好的商机呢?”


    陈光甫不禁笑起来:“你呀,你呀!怪不得都说郑银川是汉口商场的一只壁虎,只要盯上谁谁都甩不脱啊!”


    银川低下头,似在微笑:“您过奖了。”


    这间会议大厅有一道侧门,雕刻精美的门柱,门楣一连到顶,开启后是一个套间,这种方式在欧式大楼里颇为常见,华俄道胜银行大楼以及汇丰银行大楼里都有类似的设计。陈光甫和银川等人去了隔壁房间,素怀将永和洋行近日的资金困难对陈光甫说了一遍,陈光甫听完,扶了扶眼镜,笑道:“这就是郑先生说的商机?难道你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就这样的情况,还不需要我给你们放贷吗?”


    素怀有点忐忑,忍不住看了一眼银川。


    银川笑道:“先把困难说清楚,才能显出我们的诚意,有诚意的人也必然是讲信用的。我现在再把我们的优势也讲一讲。桐油是中国最主要的出口物资,在国外非常畅销,能赚很多外汇,一个散舱的油大概估价是七万美元左右。在保险上,我们是在美国投保,用的是openpolicya,这样就比分别投保分付保费的花销要少很多,节约了成本;关税上,我们自己报关,也节约了税费;运输上,我们对运费的给付是拿到提单立刻结款,绝不拖欠,比其他商行在三节(春节、端午、中秋)时统一结算要及时许多,各个轮船公司抢着要运我们的货,所以,永和洋行在经营实力上是十分靠得住且具有广阔前景的。”


    陈光甫微笑道:“但前提是,你们需要有资金收购桐油对吧?否则无米之炊,难倒巧妇啊。”


    银川点点头:“之前是为了跟军阀控制的对手斗,损失了一部分资金,眼下的确有难以为继之危,但这一次请陈先生帮我们,不仅是为了补足资金,而是希望能有一个新的突破,这个突破,对陈先生对银行也会有积极的意义。其实我们已经和另一家银行接洽了,他们就很感兴趣。”


    “哦?我能先问问,是哪一家银行吗?”


    银川直视着他的眼睛:“花旗。”


    “那么告诉我,是怎样一种尝试?”陈光甫心中一动。


    “PackingFinance,打包贷款。”银川从容地道,“我们向您的银行借款,货物出口之后所得的外汇以等值转卖给贵银行,是按结汇时牌价换算还是先将汇价作定再在出口时转账,皆由您来定,年息也由您来定,我们不讲一分价钱。”


    国家政治不稳定,中国的银行多以本币调成外汇存放国外,以保a专业术语:预定保金。自货物买进到交到买主手中为止,各个环节统一投保,统一结算保费。


    全实力,银川所说的办法,直接击中陈光甫最重要的一个决策点。他沉默半晌,点点头:“你的意愿我已经了解了,刚才我也翻看了一下你们的财务报表以及情况介绍,我发现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请说。”


    “老河口是湖北生产桐油的重地,但为什么你们没在那里设分行呢?”


    银川微笑道:“我们在重庆、万县、宜昌、荆门等其他地方都设有油栈或分行,而汉口这边一些散户油商的生意主要集中在老河口,如果连这个地方都不让给他们,把生意做绝不留余地,这样总不太厚道。所以选择了放弃那里。”


    他说到这儿,素怀和南珈心里均豁然一亮,一直以来困惑着他们、但银川却从未解释过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们知道银川尚未从创痛中恢复过来,他淡定的眼神和微笑是咬牙强撑的,从小在险境求生如履薄冰的他,遭遇事业和感情重创后,也曾一度让他们质疑过他的毅力甚至人品,但这一刻,银川让他们觉得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他本性中的那些闪光之处原来依然还在,同时,还有许多令他们未知甚至敬畏的东西,与智慧、才能及精明无关,那是一种从天性中带来的,与生命力混杂在一起的强悍力量。


    临走之前,陈光甫叫住了银川:“听说你一直在跟你的老东家普惠洋行打仗,要闹独立,这是何苦呢?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银川道:“过去中国人只能借助洋行的名义在税务和进出口上带来便利,但今后不论是国际还是国内,形势都会更加复杂更加多元。


    即便现在,我其实已不需要再借助英国人的名号去做生意了。中国迟早会变,等国家强大起来,我们做生意就不会仰洋人的鼻息,洋行的时代总会结束,商场上一定会没有华洋之分。也许您觉得我太理想化了,也许您觉得我说的这种情况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实现,不过,民生公司的卢作孚先生以及外面那位年轻的大钧船业掌门人,他们跟外国公司打得头破血流,说到底也是为了这个理想。中国人不论从事哪一行哪一业,有时候真的是殊途同归。”


    陈光甫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动容。


    这是1934年,中国工商界与金融界尚能折射出一点自由经济的光芒,银川和陈光甫或许在这一年其实已经预感到未来的风云突变,“殊途同归”这四个字点破了中国商人充满矛盾的命运轨迹,包含着新兴知识分子在从事商业后民族复兴的理想,也暗藏一种在现实之前无可逆转的危机意识。因为在之后的一年中,官僚资本全盘侵入中国经济,自由经济的命脉由此断绝殆尽,即便陈光甫自己,眼见着利益集团将民间资本和企业一点点吞噬,他有心相帮,也只能手心出汗无可作为。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在它发生之前,敏锐的人确实需要抓住时机。


    第二天,上海储蓄银行汉口分行将存款簿和支票送到了永和行在宝顺路的总部,贷款额度为一百万,年息七厘,利率远低于市面,永和行的资金短缺危机总算得以平安度过。


    与此同时,民生公司与永和行签下了三年的合同,负责承运其棉纱、桐油、蔗糖等货物。这个合同签订以后,民生公司在汉口的负责人受董事长卢作孚委托,给永和行送去了红橘、花椒、豆瓣等四川特产以表感谢,又请银川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是在璇宫订的堂餐,银川和南珈等人去的时候,见民生的几个经理正拿着菜单商量点什么菜,挺犯愁的样子,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支着肘瞅着他们苦笑,不是孟子昭是谁?


    “不能没有鱼啊,蒸菜也得再多要两份吧?”


    “冷拼够了吗?”


    “我再算一下是几个人,点多了不好,点少了怕不够。”


    “我一个人吃一条清蒸鱼,算不算超标?”银川接口道。


    众人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笑着行礼道:“郑先生。”


    子昭也站了起来。


    “孟兄弟,”银川淡淡地说,“我就猜你可能会在。”


    “这三年的货运,民生分了一半给大钧一起做,”子昭向他拱手一礼,微笑道,“以前总够不上资格请郑先生吃饭,现在沾民生公司的光,总算找到机会了。郑先生别替我省钱,便是要吃龙肉,也想办法给你弄了来,就是民生的几位大哥挺拗的,非要在大堂吃,还非要抢着买单。”


    银川向众人一一行礼,正色道:“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这几年一直提倡俭德,员工忘我工作,主动缓领或少领薪水,也要与公司共度时艰,省下来的钱,一部分用来给公司谋发展,另一部分还用来组织抗日救国会。今天你们宴请郑某,我已觉得又惭愧又荣幸,哪里还敢再让各位破费。”


    子昭给银川倒了一杯茶,郑重地双手捧起递给他:“郑大哥,谢谢你这一次帮了我们这些民营船业一个大忙。”


    银川接过,将茶一饮而尽。


    “也谢谢你们。”他说。


    〔三〕


    饭后,银川和子昭沿着大道,穿过林立的洋楼走向江边。


    “你们两家之间关系很密切我是知道的,但真没想到大钧把川江上的所有业务都转给了民生。”


    “没办法,”子昭叹了口气,“大钧太老了,在管理上有许多地方比较落后,即便我做出革新,在公司内部遇到的困难依旧很大。有时候必须要舍弃过于看重的那些东西,才能更长远地保护好它们。川江航运是民生公司的强项,上游百分之七十的业务都是他们的,我将大钧的那一部分交给卢先生,公司从上到下都没有话说。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将重心放到长江下游和远洋的生意上。”


    银川颔首道:“分清主次,你的做法很对。”


    轮船引擎轰鸣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子昭修眉微扬:“艰难时世中,大钧和民生同气相求同生共存,这并不奇怪。可我却不太明白,为什么郑大哥会舍弃怡和与太古,甚至舍弃了普惠洋行的轮船部,将你们永和行的大批货物交给我们运输呢?”


    银川轻轻一笑:“不必把话说得如此拐弯抹角。没错,我跟你们不是同气相求,没错,在你们心目中,我和那些外国洋行是站在一边的,但你也说了,这是个艰难时世,我也是中国人,我既要做生意,也得明白民心可恃的道理。”


    越是国难当头,民众对于民族企业的向心力也就越强,如果利用这样的向心力占便宜,也许会获得短暂的利益,但最终走上的也是一条为人不齿的歧路。企业的生存与民族的自尊息息相关,真正能抓住民心的事业,才最有可能在逆境中得到支持突出重围。


    以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在外国公司与中国官僚资本的打压之下艰难求生。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民众爱国情绪高涨,这两家公司并没有借民众抵制洋货和日货的心理,放松对自身服务的要求,而是积极争取客货来源,坚持改善服务的质量,改进硬件设施,不断巩固其在业界中的声誉,绝不在服务上有所懈怠,为此承担了巨大的经济压力。越是资金困难,越是下大力气购进硬件,船运救险设备和消毒柜、电风扇、冰箱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旅客一上船,还有人为他们代办电报和收寄邮件。即便是英国大公司的船,客货一上岸,便有脚夫一拥而上抢运货物和行李,强行索要运费,可但凡民生和大钧的船一到,立刻有专门的服务人员为旅客代运行李、代觅住处,安排货物提取的事宜。


    与这样的企业合作,就是靠近了民心。民心是什么呢?民心,有时候是超过金钱的那一部分尊严,是一股有心求变的精气神儿,是能让人看得见、摸得着、触得到的努力。


    政治是无比肮脏的,带有强烈私心的公权力恶劣地破坏了一个国家的经济纲常,那些一点点从血汗中积累起来的、处于弱势的民间资本,在各自的领域里奋斗着,也在慢慢地联合起来。曾经的敌人结成了同盟,曾经的对手,也有可能成为朋友。摈弃敌意和偏见,郑银川与孟子昭在汉口的江滩随意平和地聊着天,不免都有点百感交集。


    他们都没有提起一个话题,那个会让心变得痛楚的话题。但在即将分别的时候,子昭终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宁宁还好吗?”


    银川沉静淡然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你从来没打听过她的消息?”


    子昭点点头:“我不敢,也不愿。”他原本打算从银川脸上捕捉到一点能让自己觉得安慰的讯息,但他失败了,心情不可避免地变得沮丧,“我知道她离婚的事,也看到过寻人广告,可是除了想办法帮她找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银川觉得眼睛里烧着疼,别过了脸去。


    “谢谢你还想着帮助她。”


    “我希望她能幸福。”


    “可惜她过得非常不幸,她早就离开了汉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银川颤声说,一道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流了下来。


    子昭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将如此脆弱的面目呈现在自己面前。


    “你……你爱她!”子昭看着银川,心中恍然,在震惊与痛苦之后,升起的却是愤怒,“既然爱她,为什么要放她走?!”


    银川没有回答,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细纹,黑眼睛变得更加幽深,他一言不发看着前方滚滚的江流。


    最初的几个月是非常可怕的,抵御着寻找璟宁的渴望,强迫去遗忘,去忽略飓风般时不时就袭来的痛苦。他清楚让她离开是正确的,心中的光明随着她的离去消失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自私地去损害她。自己错得难道还不够多么?毁掉和丧失的东西,是无法再恢复的了,甚至没有办法再做出补偿,即便现在,在生意上态度的变化,于他自身也更像是一种悔悟的行动。


    “孟子昭,你不会明白的,”银川想,深深的罪责感涌上了他的心头,“我毁了你和璟宁的未来,我得到了她,也失去了她,我的失去比从未得到还要令我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应。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绝不会放弃。”


    夕阳西沉,花园笼罩在榕树和香樟树巨大的阴影之下,灌木失去了控制地疯长,和玫瑰藤缠在一起,草坪被鼹鼠打了洞,看起来坑坑洼洼。老人坐在喷水池的台子上,裤子膝盖的部分粘着尘土,显然是摔过跟头,他仰着头,花园中唯有这里能无遮挡地看到天空,此刻的天空,是温柔的玫瑰色。


    有人沿着鹅卵石小径朝老人走过来,老人转过头,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来人,认真地、茫然地端详着他,就像远航归来的人看到港口失去了形状。一阵微风吹来,空气清新宜人,透着深深的静寂,银川坐到了老人身边去,老人吓了一跳,瑟缩着往旁边躲了躲。


    他们从未这么相处过。在靠近的时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读到过的那句话:“每一笔巨大财富的背后,是深重的罪恶。”


    命运巨大的轮盘将有些人磨成了沙,将另一些变成了疯子。眼前的潘盛棠,头发已经全白,满脸都是沧桑与落魄,这个汉口鼎鼎有名的大商人,这些年掌控着别人,操纵着别人,得到过许多人向往的一切,现在却只剩下了这具又疯又傻的皮囊,他曾攀上众人仰望的财富顶峰,用尽了手段,他双手的罪也终于将他自身反噬。


    繁华一场,终究梦醒云散,锦灰成堆。


    “不是嚷嚷着要找我么?”银川冷冷地说,但目光里却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爱恨与悲伤,“我来了。”


    “你是……”盛棠极力寻思,想回忆起什么,但他失败了,眼前的年轻人是那么陌生。他只要看到年轻的后生,逮着就叫阿琛,可当真正的“阿琛”出现在眼前时,却完全认不出来。


    银川伸出手,拉住盛棠的胳膊:“该吃饭了,回屋去,走吧!”


    盛棠身子一抖,将他的手打开:“我要等阿琛!”


    “我要等阿琛,他还没有回来!”老人忽然哭了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挥舞,“敏萱也不在,我打了敏萱,敏萱生了我的气,把小阿琛带走了。”


    “跟我回去!”银川用力抓住盛棠,将他拖起来,盛棠放声大哭,涕泪纵横,浑身发颤却完全没有办法,就像一条将要被宰杀的老狗,在屠刀落下的一刻,已知命中注定,无从躲避。银川皱眉,递给他手帕子,盛棠也不接,只是含含糊糊地哭道:“我不去,哪里也不去!我这番样子,去了那边,敏萱会吓到的,她胆子那么小。我不要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银川心中锐痛,把他从喷泉池边拉下来,连拖带拽地从花园弄回了屋子里,云升候在门厅,脸上带着一点惧意,见他们一进来,立刻嘱咐一个仆妇去给老爷打洗脸水和洗脚水,他自己则飞快地去将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送到盛棠的卧室。


    盛棠声音沙哑,边哭边喘,银川面无表情,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不放,整栋房子里响彻了哀嚎一般的哭声。


    潘璟暄的孩子刚刚出生,他最近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暂时顾不上家里,云氏也是医院和家两头跑,他们不在的时候,盛棠便被交给下人们照顾,这个家现在连一个花园都疏于照顾,更何况一个疯疯傻傻的老人。


    银川盯着下人给盛棠喂了饭,洗了脸和脚,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叮嘱了云升一番,要他把下人们管好,照顾好主人的生活起居,言语中连威胁带利诱,眉目间却是凛然覆冰。云升唯唯诺诺答应着。可他们都知道,汉口潘家从里到外都散了,再怎么照顾呵护也都拼不完整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云氏和璟暄还没有回来,这个家里没有主人,只有过客。


    盛棠咕哝了两声,弯下身子用手去够被踢到一边的拖鞋,银川走去把拖鞋挪到盛棠脚边,盛棠将一只冰冷枯瘦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磨蹭他肩头衣服的纹路。


    “阿琛……”


    老人轻声喊他幼时的名字。银川抬起了头,盛棠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那滴泪水狡猾地滑到鼻尖,就好像一滴清鼻涕,显得无比滑稽。


    “阿琛……”盛棠口齿不清,他终于认出了他,努力地一字字说下去,“阿琛……你长这么大了……”


    他试图抚摸银川的头发,银川将头别开。


    “爹爹去给你买糖,买艇仔粥,买拌鱼皮。”盛棠含泪微笑。


    银川只作不应,木着脸,扶着盛棠的腰让他平稳躺到**,老人终于无比安然地睡着了,至少在他的梦里,他不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银川离开房间,缓步行走在走廊中,脚步声回响在耳边,这条长长的走廊似乎长得走不完,一步,一步,他的童年,那些曾印在他人生中的鲜活的记忆和面孔依次交叠着出现。空气中的气息与多年前一模一样。他经过曾经的卧室,经过书房,经过客厅和起居室,推开了璟宁的琴房。


    湛蓝的天穹,月光柔和,星辰闪亮,永恒的星月之光从宽阔的长窗透进,斑斑驳驳地落在地板上、摆着绿植的方桌上。花影凌乱,窗框的边缘以及明亮的窗玻璃透出磷光一样的色泽,一只小野猫趴在窗台打瞌睡,柔顺的皮毛也在发光。窗帘在沙沙作响。


    左右着无穷万物的大力,它自己也被什么左右着,它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刻,它无法制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执拗的思念,它无法抹去一个人心中的幻想。他凭借着这幻想,才能咬牙撑下去。


    他在想,她应该是爱他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在想,也许此刻她也在思念他,哪怕只是一瞬间。他想他和她共有这一片月色星光,在被它们照亮的时候,就是重逢。


    “小栗子,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放开你。”


    如果真的再见到她,他一定会这么对她说。


    银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从未有这么一刻,黑暗让他觉得如此光明a。


    〔四〕


    冬春之交,松柏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梅花落满径。


    清丽的女子穿着一件旧棉袍,临窗而坐,她低着头,在一张柔软的信纸上书写着:程远:


    南京与汉口的冬天非常相像。同样有雾,雾气一上来,会缭绕在半山;有长江,有梅花,有刀子似的风,有总也下不停的雨。如果是夏天,连日的细雨是会让我的心情很愉悦的,还记得小时候一见变天,便会到花园里去,蹲在小路上看能不能遇到绿色的小青蛙和那些总是慌慌张张的鼹鼠,现在想起来真跟昨天一样。


    a罗兰·巴特在著作《恋人絮语》中引用过让·德·拉库瓦的一句话:“夜是黑暗的,但它照亮了夜。”


    冬天南方的雨,毕竟太过哀戚,当称为“苦雨”,城市的热量也没有办法让它们变得温暖起来,不过,苦也是有一番滋味的。北方的冬季冷得直接爽烈,皑皑白雪之间,定当不会有这分凄苦,但我想你久居北平,或许也会很怀念南方的冬天,以及南方的苦雨吧。


    我对于冬天南方的雨,有一种矛盾的喜爱的心情。前些日子读到的一篇文章,作者引用了一位东洋作家的话,与我的感受甚为接近:“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在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这暗示出那样黑暗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a程远,我羁旅两年,在失望与希望中轮回辗转,曾深深被“无告”的色调感染,其实不论下不下雨,于我都曾是一样的。


    今天的南京又在下雨了,我并不觉得哀伤,只是过往种种从脑海扫过,令我想起每日清晨守候在琴房的那位兄长,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想起我那曾经甜蜜却最终痛断肝肠的爱情,失败的婚姻,生活里层出不穷的折磨与接二连三的失去,不甘、混乱与落魄……此刻,当距离那些人和事已经有一段距离,当完完全全拥有了想要的自由,我想我应该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心——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虽然一直没有找到小乖的下落,但我还是应该怀着希望继续好好活下去。从湖北到江西,再从江西到南京,我一路都没有怎么停过,一路都在受着打击,假如我把生活的意志全部寄托在找到孩子上,只怕a周作人于1935年4月作《苦茶随笔》中提到了日本作家永井荷风这段著名的文字。


    会在失败中伤害自己。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消耗过社会给予的资源,虽谈不上立刻为这个社会做什么贡献,但又岂能成为一个整日哭哭啼啼,除了消耗粮食和生命便一无是处的庸妇?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休息,打算暂时安定在南京,唯一担心的是怕自己沉迷在安定之中不思进取,或者时间过得太快。小乖如果活着的话,一天天长大,样子肯定会发生变化,要是有一天她迎面朝我走来,我都可能会认不出她的样子。想到这儿,总还是会免不了心惊。


    程远,谢谢你介绍郭秀云小姐跟我认识,在南京这些日子真是承蒙了她和她兄长的照顾。说来也是有缘分。十岁那年,我家给我换钢琴,那台斯坦威就是从郭小姐的兄长郭劲松先生工作的谋得利琴行里买来的。郭劲松先生在中国最老牌的谋得利琴行长年谋职,十分聪明能干,尽管英国人在钢琴的设计、调律上保密很严,但他还是学到了许多技术,脱离谋得利之后,来到南京,在鼓楼附近开了一家琴行,不光进口钢琴,还尝试着组装、设计和制作,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功过(为此我哭笑不得,却仍然十分钦敬)。在郭氏兄妹家住的几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被拆散的钢琴,是的,为了弄清楚一架钢琴的准确构造,他们拆了一台古董斯坦威,拆琴的时候,听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的心都快碎了。但神奇的是,他们能原封不动地又把它装回去,除了钢琴音调跑了大半,但经过重新调律后,也不是不可以挽回的。


    亲爱的程远,我最好的朋友,我终于愿意再捡起我曾经丢弃的钢琴,只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弹,听一听还可以,看一看也无妨,虽说音乐是可以调节心绪,息怒止忧的,可我只要一碰到琴键,就会回忆起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难堪与痛苦,它们仍会像狂风一样卷过来。


    可我身处的环境好像并不容许我继续逃避下去,有几个调皮的小朋友总是喜欢蹿到我隔壁的琴房,在琴键上乱敲一气,他们会把乐器弄坏的,所以我决定教一教他们。


    钢琴是“乐器之王”,它的音乐表现力无与伦比,宽广的音域,音色丰富多变,演奏技法变化万千。弹钢琴的人,或许是唯一可以不需要去看或者去听自己弹奏的人,单凭触感他们就能知晓音调对错,手指落在琴键的一刹那,就立刻知道有没有弹错,这种看似机械的规律能让学钢琴的人可以无声地在键盘上进行练习,以免不得已打扰到他人……我刚刚为小捣蛋们在纸上画好了钢琴的琴键,已经分发给他们了,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会不会愿意跟我学弹“无声”的钢琴……不要怪我太絮叨啰唆,我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写过这么多字,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再过几天就是你生日,附上江南甜食两盒,我的近照一张,祝你生日快乐。


    璟宁


    民国二十六年初春于金陵


    附:我的住址和情况请继续为我保密,我家那边,我亦托人带过信报平安。目前我在经济上没有困难,职业稳定,心宁且安。勿念。


    她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入了信封,舒展了一下手指,在准备将照片也塞进信封之前,拿到手里看了看,秀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照片定格了冬日阳光下一个温暖的场景:十几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围成一圈,那天孩子们都穿上了捐赠的新冬衣,她在孩子们中间,一手携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他们一起绕着圈儿奔跑。


    最活泼的孩子是最矮的那一个,名字叫飞飞,穿着一件时髦的高腰小棉袄,那天他快乐地大声唱起了歌儿,然后所有的孩子都唱了起来,像小鸟一样唱了起来。


    那是她教给他们的歌,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教的。


    是的,她终于还是弹起了钢琴,唯一的一次。


    为了让她弹琴,郭秀云曾不止一次鼓励过她,为了让她接受失子的痛苦面对现实,还介绍她去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在学院办的福利幼儿园里当老师,照顾那一群小孤儿。


    郭秀云就是那个和兄长一起拆了一台斯坦威的姑娘。她说:“你自小学习音乐,应当知晓音乐对于心灵的意义。古人说,五音与五行相对,宫商角徵羽,对应土、金、木、火、水,在五行中指向一个人的脾、肺、肝、心、肾。音律或雄伟宽厚,或清净平和,或透彻轻灵,或抑扬顿挫,不同的音调都可以作用于我们的心绪和身体。你这般灵性通透,为何要放弃你在音乐上的天赋,不让音乐来疗愈自己呢?


    “璟宁,音律是由我们的双手来控制的,你让它高,它便高,让它低,它便低,你让它停,它就停。情绪是由心控制的。为什么你要任由悲伤的回忆占据你的生活?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应当让自己的生命具备它该具备的价值,不要再徒然消耗了。那些小孩子很喜欢你,也需要你,你会是一个好老师。也许你曾经失去很多,甚至失去过你最重要的东西,但相信我,当你为自己的人生、为这个社会全情付出的时候,失去的幸福都会慢慢回来的。


    “那些失去的幸福会慢慢回来的……”


    其实她不指望幸福还会回来,她只想看到希望和未来。于是她深深呼吸,让空气抵达胸腔的最深处,试着敞开心门去接纳曾避之不及的痛苦。


    终于响起,那久违的钢琴声。一开始音符零零落落,宛如犹豫不下的雨滴。痛苦来了,接纳它,抚平它,心慢慢变得平静,手指终于不再僵硬,音符终于不再零散,它们找准了自己的位置,颤动起来,咏唱起来,旋律宛如长卷缓缓铺开,时而激昂,时而跳跃,宛如汹涌澎湃的心海。


    午后的日光轻触窗台如洒下金粉,窗外高大的枫树,每一片叶子都似变得透明,一座具有生命意象的海市蜃楼陡现在空旷的时光中,华丽静默,转瞬即逝。她弹起了《爱之忧愁》,感受到剧烈的悲伤,拾起破碎的自我是如此困难,但旋律给了她温度与勇气,让心中的那盏灯重新亮起。


    孩子们从来没有听过她弹琴,琴声把他们吸引了过来,他们像小动物一样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待一曲完毕,拍着小手央求她再弹一曲。


    她看着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起了可怜的女儿,小乖从未听过母亲的歌声和琴声,现在不知飘零在何方……眼泪落下之前,她再次将手指放到琴键之上,弹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那个叫飞飞的小男孩爬到她身边的琴凳上坐下,摇晃着小身子,给她打起了拍子。


    她唱了起来: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请给我唱我爱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已归来我忧愁全消散,让我忘记你漂泊已多年。


    让我深信你爱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前。


    可记得我们相会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多年以前多年前。


    我纯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恋,你每句话都打动我心弦。


    赞美的话仍藏在我心间,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的爱情唤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经把你夸奖,多年以前多年前。


    长久分离你的爱仍不变,你的声调仍然使我留恋。


    我多幸福犹如在你身边,多年以前多年前。”


    孩子们很喜欢这首歌,拍照的那天他们开心地又唱了起来,越是应当觉得快乐的时候,她其实越是难过,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只想流泪,她甚至认为自己当时肯定是哭了的。


    但照片是不会说谎的啊,她脸上确实绽放出了笑颜。


    “你的爱情唤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经把你夸奖,多年以前多年前。


    长久分离你的爱仍不变,你的声调仍然使我留恋。


    我多幸福犹如在你身边,多年以前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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