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伤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一〕
一罐土鸡汤,一盘炒蔬菜,一盘炒才鱼,还是以前常吃的老三样。
店家上了菜,便出去拿了根凳子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补着一张破渔网。
“我们先吃饭吧。”璟宁端起碗,盛了汤,放在子昭面前,“你喝点汤,穿得这么少,肯定凉着了。”
他并不动,以质问的眼神盯着她。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平日为了方便,总是她主动联系他,自那天她爽约之后便再没出现过,也没再跟他联系。子昭没忍住,给潘家打去了许多电话,要么是云升接,要么是她二哥接,要么说她睡了,要么说她出去了。潘孟两家的过节,潘家是理亏的一方,所以对子昭始终保持着客气和礼貌。子昭被焦灼不安折磨得几乎要疯了,失去联络的这几天,他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甚至一度以为她被他们家的人给害死了,她骨子里的决绝和那柔弱外表下的任性绝对有可能让她做出过激的事情。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潘家去。让门卫去报了个信,璟宁竟很快便出来了,拎着一个提包,白色羊毛大衣横放在手臂上,说:“我们去一趟武昌,坐你的船吧。”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将包递给他,慢慢穿上了大衣,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次约会。
子昭没告诉她,在见到她的这一刻,自己腿都是软的。
他忍着极大的怒气,话到口边也不过只是说:“你太过分了,害我担心得要死。”
璟宁笑了笑,说:“我们去吃鱼,还是那家馆子,这顿我来请,你说好不好?”
他说:“好。”
她看起来很疲倦,路上什么话也没说,下船换了车以后便靠在座椅上打盹儿。他不逼迫她,耐心地等到了现在。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终于问。
她有些怔忡,移开了目光:“子昭,吃完饭再说吧。”
“现在就说!”
她苦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旋即正视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分手吧。”
子昭的手本搁在桌上,听到这句话,顿时握成了拳,青筋突出,不停颤抖。
“这句话你说了不止一次。潘璟宁,再这样下去就没意思了。”
“这是最后一次。我是认真的,我今天以我这辈子的幸福、以我这条命向你发誓,我是认真的:孟子昭,我们分手吧。如果有半句话不是出自真心,我必遭……”
“住口!”他颤声道,“不许再说下去。我不想你死,即便真的分开,我也不要你过得不好。”
两行泪无声地从璟宁眼中落下。
“别哭,”他说,“不要露出这么一副无辜的可怜样,我讨厌这样的表情,你作弄我还不够么?如果你还念着我们有过一段情,如果不想我难过伤心,就别哭。”
璟宁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前缓缓跪下:“对不起,孟子昭。我对不起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你!”
他轰的一声站起来:“潘璟宁!你究竟想怎样?你没有良心!”
她仰望着他,嘴唇颤抖,满脸都是泪。
“好,”他扑通一声跪下,一双眼宛如着了火般通红,“求求你,我求求你,潘璟宁,别再折磨我了!我求你了!你要我向你磕头么?要么干脆你杀了我吧。”
她哭得浑身发颤,手撑在地上,慌乱地抓了几下,却终于还是伸向了他,抱住他的肩膀。
坐在外面的店家听到响动,在门前悄悄探头一看,登时目瞪口呆:这一对年轻的小情侣今天又犯了什么邪病,竟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上一次这小姑娘跳了湖,难不成今天还得闹一出新花样来?不由得害怕之极。
“那个……”店家小心翼翼劝道,“我说先生小姐,你们……千万别想不开啊,我这……我这做个生意不容易,上次小姐你跳湖,给你用的被子和床单,都还没换成新的呢,钱不好挣,日子不好过,这个命吧,还是得好好留着啊……”
他好心相劝,说话却颠三倒四,倒将悲伤欲绝的气氛打破了些许。
璟宁竟然笑了一下。
店家笑道:“哎呀,这就对嘛,小两口啊就得说说笑笑的,老是闹别扭怎么行咧?笑了哈,笑了就好啰!没事了啊,能有多大事儿啊……”
还没说完,只听咔哒一声响,然后是更响的一声。
“哗!”
盛鸡汤的砂锅莫名地碎成了两半,肉和汤洒了一桌。
店家瞠目结舌,呆住了。
子昭将璟宁拉了起来,让她看看这桌上一片狼藉,用玩笑的口吻道:“臭小妞,害我一口汤都没喝着,我该怎么罚你?”
店家忙笑道:“没事没事,厨房里还有,我去盛出来。这锅坏了也能补好的,用米汤就能糊起来。”赶忙去收拾,还说了些碎碎平安的话。
璟宁和子昭重新坐下,看着那善良的店家用托盘叮铃咣啷装着那口烂砂锅去厨房,两人的脸色都很凄郁。
他们是被宿命般的不祥之感击中了。
“为什么?”他轻声问。
“徐德英去了潘家,他说他知道我恨他,知道我根本就不爱他,可他不在乎,他可以为我付出一切,会想办法救我大哥,也会尽全力助潘家一臂之力。”
“那么你因为他说的话,因为他可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就想放弃自己的幸福?”
“我怀孕了。”她艰难地坦言,“孩子是徐德英的。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只有你我知道。嫁给徐德英,是否能幸福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子昭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每说一个字,都似要失去一分力气:“子昭,我们只能分开了。你和我之间的问题,我们两家之间的问题,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而现在我又这样……我没办法了。”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
璟宁凄然一笑,眼眶中盈满了泪:“自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
现在这种情况,你也没办法吧?你可以为我尾生抱柱,我可以为你至死不渝,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她哽咽到无法顺畅地说完,“我没有跟你一走了之的资格了。”
他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臂上,一滴,又一滴。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从来没有。他伤心难过的时候顶多不过就是发火,骂人,吵架,或者要么就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从来不哭。他那么要强。
但他还是哭了,因为她说得没错,他是真没办法了。他哭着,抽噎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桌上。
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潘璟宁,答应我一件事。”
“嗯。”
“此生此世,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不想知道你的任何消息,不想再见你。要断我们就断得干干净净。”
“……菜凉了。”璟宁说,她有些恍惚了,语无伦次。
他含泪看着她。
“你走吧子昭。”她揉了揉额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会过得开开心心的。”
他没动。
“徐德英一会儿会来接我。”她说。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起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她因为无望而放弃了他,他也因为同样的原因,由着她放弃了他。
璟宁独自坐了很久,直到德英找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走进来,湖边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发出巨大响声,水雾迷蒙,将雨未雨,远处山脊与天空交接之处,透出一层薄薄的日光。
她枕着瘦削的手腕,脸蛋偏向一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不太真实:“你准备好娶我了吗?”
德英半晌没说话,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似乎不解他为何不回应。
他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子,将手放在她膝盖,眼里是怜爱和喜悦。
“我知道你其实是不情愿嫁给我的。宁宁,我发誓,婚后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她的手在桌上不经意地划了一下,子昭流下的泪水已经干了。
上车后,她告诉了德英怀孕的事情。
德英脸色登时大变,转过头来:“你确定?”
璟宁苦笑了一下:“没关系,也可以跟你没关系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德英有些紧张,但很快便重新笑起来,就似喜不自禁,嘴都乐得合不拢,“我是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哈哈哈,我太高兴了!”
璟宁直直地看着他。
德英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还是越快结婚越好,要不然等孩子……”
“可以。”她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很干脆地打断。
“宁宁……有喜的事,可以拖一拖再公布,最好……最好也别跟谁说,这样可能对我们两家人都比较好,对你……对你也比较好。”
他咬了咬嘴唇,说得十分艰难。
璟宁微一思忖,顿时面红耳赤。
德英忙道:“如果你不愿意……”
“你说得没错,我听你的。”
“你没不高兴吧?”德英担心地看着她。
璟宁摇摇头。
德英喜滋滋地道:“那就好,哎呀,我一定要给咱们的孩子好好想个名字。”
〔二〕
回到家,璟宁开始收拾东西,从衣柜里取出衣服,一件件装进箱子。云氏被慌张的小君找了来,见女儿这样,不禁很是生气,斥责道:“还嫌家里不够乱的,你这是上哪儿去?”
“就是因为这个家太乱,我才不想待在这里。”璟宁没有抬头,“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看着烦。”
云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见不惯阿琛,但在你父亲没回来之前,阿琛对潘家还是有用处的,妈妈是没有办法赶他走啊,毕竟也没真正说分家的事。”
璟宁皱起了眉头。
云氏道:“最近家里事太多,等过些日子,妈妈陪你散散心。若是想出去玩,大不了休学,去国外待一段时间。”
璟宁忽然说道:“我已经办了休学了。”
云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休学了,因为我要跟徐德英结婚。这是解决我们家麻烦的最好办法,虽然不一定管用。”
云氏一怔,坐了下来。
璟宁微笑道:“之前我不跟他结婚你不开心,现在我愿意了,妈妈又做出这个样子来。”
云氏半晌不作声,灯光下脸色灰败,细细的皱纹布满眼角,她叹了口气:“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女儿幸福,如果你想走,妈妈可以给你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永远不回来也没关系。”
璟宁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十分震惊。
“我只是很害怕,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害怕之中。我害怕失去财富,害怕失去你父亲,害怕失去你和阿暄,所以我对你父亲百依百顺,舍不得让你和阿暄去国外留学,因为我想让你们都在我身边,这样会让我觉得安全。”云氏痛苦地道,“宁宁,我之所以站在你父亲那边,有我的难处,因为我在这家里一点作用都没有,做不了主。而现在你父亲把我们一家全抛下了,而我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放弃自己想要的幸福……妈妈真是没用。”
“妈妈,您一直是潘家唯一的女主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担负这么大的压力?”
云氏苦笑:“这个女主人,是我碰运气捡来的。倘若你父亲的原配还活着,这家里哪里会有我的位置?你们也不过是庶出的子女而已。你知不知道,当年盛棠把我纳为侧室的理由?——不过只是因为我的背影很像那个女人!”
璟宁震惊,沉默片刻,说道:“可她早就去世了。”
“是啊,幸亏她去世了。可这么多年,我感觉自己依旧像个小偷一样,我偷偷进了这个家,夺走了她的丈夫,成了她的替身。每次我看到阿琛,我都仿佛看到那个可怜的女人,盛棠公布阿琛身世的时候,说他是领养来的,但我怎么也不信,我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阿琛跟她长得太像了……宁宁,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有多煎熬,我之所以站在你父亲那边,有我的难处,因为我在这家里一点作用都没有,我给不了你们安稳富足的生活。”
“妈妈!”
云氏哽咽道:“可是今天,当你真正决定放弃你自己,决定听我们的话嫁给徐德英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的女儿,你还那么年轻,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你虽然做了错事,但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过一辈子啊。一辈子,这对于不相爱的夫妻来说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作为一个妻子,她要承受远远超过她想象的痛苦。”
云氏将女儿搂在怀里,含泪道:“你以后总还会遇到心仪的男子,但一旦嫁了人,有些事情就很难再有回旋余地了。你现在很痛苦,所以你不让自己往深了去想,你需要时间好好为将来做个打算。
至于孟子昭,你放不下他没关系,但相信我,当你重新找到一个心爱的人的时候,你就不会再为这段过去心痛了。”
璟宁俯在母亲怀中,一颗心又渐渐地乱了起来。她知道母亲说得对,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些日子她做了无数的努力去挽回和子昭的感情,但唯独没有给自己时间真正去面对内心。
时间,从哪里来?她还会有时间吗?
算了吧。就这样吧。
璟宁一咬牙,说道:“我做这个决定没受任何人的逼迫,决心越早下,或许对我越好,对子昭也越好,我拖了他太久了,会耽误他的。”
“可阿琛会同意吗?”云氏忧心忡忡地道。
“他?!”璟宁一惊。
“他不会同意的,”云氏眉头深锁,“徐家跟云家一旦搭上关系,必然会分掉他对潘家的控制,他一定会阻止你的。”
璟宁垂下头看着手里的衣服,轻声说:“不论他同不同意,他都没有支配我做决定的权力。”
窗外秋雨阵阵,雨点敲击窗棂和落叶,尽是破碎之声。屋内仅余一盏台灯亮着,银川正靠在**打盹儿,脸白得像纸,也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
璟宁推开门,径直走进去,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根方凳上,凝视着他。
他对她很好,而她其实也一直对他很好。
她想起了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总是惹麻烦,不爱吃饭,不肯睡觉。因为她会乱动,或者将身子蜷成小狗的样子,蜷成小狗也就罢了,她会吮大脚趾,这真是个滑稽的坏习惯,母亲怕她的牙长不好,所以让两个哥哥看着她。有一天她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窗外投进一束寂静的光,七岁的大哥哥背靠床头柜,双腿搁在地毯上,日光映着他白净的脸漆黑的发,这是他最放松的时刻:他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吃着一片西瓜。她不敢发出声音,爱上那清甜干净的气味,也想让他好好吃完那片西瓜。
但一切都变了。
“大哥哥。”她开口叫他。
银川惊醒,见到她,呼吸的速度立刻发生变化。
他要下床,璟宁道:“不必,我说完就走。”
“不可以。”他已经看进了她心里去,“不论是我还是这个家的安危,都不需要你做出牺牲,不需要你当祭品。”
璟宁没说话。
“看着我!”银川命令道,“小栗子,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她看着他的眼睛。
自那天他对她坦承心事后,她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尽管如此,那双眼眸中曾流露过的依恋、痛悔、绝望、屈辱和心碎,她全都知晓。
她再次移开了目光,却听到衣服窸窣之声,银川快步走了过来,将她拉起来,拥在了怀里,火热的呼吸袭上了她的颈项。
“你,谁也不能嫁。”他喃喃道,声音打着颤,肋骨断裂之处剧痛难忍,但他不放她。她挣扎了两下,他仍是不放手。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不会放开你。”
“你想毁了我么?”她脸色惨白,“妈妈和二哥都在家,这样像什么!放开。”
她用力甩开他,银川一个踉跄,跌坐在床沿,似有数把利刃在胸腹间乱搅乱削,痛得呼吸困难。
璟宁退后两步,说:“我婚前这段日子,会搬到方家去住,如果你还顾念着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就请让我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让我有机会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从来没想过要毁掉你,如果说过去我……”他张了张嘴巴,想把语声提高一点,但他失败了,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我没想过夺取潘家的财产,也不会让潘家的家业毁掉,没错,我现在是有坐牢的风险,但我从没想过用你的终身幸福来交换我的自由。徐家的账我是不会买的,徐德英不论对你许诺什么,于我并没有意义。这次假释,确实是因为他的帮忙,但我没有答应过他任何与你有关的条件。我用我的性命发誓,用我死去的亲人发誓。”
“我愿意嫁给谁,跟你没关系。”
他所有的克制与冷静,所有的算计与精明,在她面前全不管用了,他近乎偏执地道:“小栗子,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所以才想躲开我,你知道所以你才不敢面对我,对不对?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如果我办得到,我立刻就为你做,即便你要我死,我马上就可以死。”
“我不要你死!”她仍旧不看他,“我想要爹爹回家来,我想让潘家好好的,我想要你平安无事,我想让我们一家人回到以前那样。”
“你在自欺欺人。”
“是你在自欺欺人!”她压低了嗓子,但语声足够让他清晰地听到,“我曾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有你这个哥哥,有这个家,也因为我爱的人也爱着我,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这一切都分崩离析了。现在我只剩下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只剩下了你,我希望你和这个家都好好的。请你不要夺走我这仅存的希望。”
“小栗子!”他绝望地道。
她话中的决绝更胜于目光的冰凉:“如果你要毁掉这一切,你尽可以做。但我告诉你,如果那样的话,别说兄妹,我们连最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我会恨你,鄙视你,远离你。假如你还愿意在这个家看到我,请尊重我的决定,我们……仍旧会是亲人。”
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冒着雨,让璟暄送她去了方琪琪的家里。
那天晚上她的睡眠竟出奇的好。只是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她甚至记得从某个房子里走出去,沿着一条路就能走到一个熟悉的地方,那条路是她走过无数遍的。她要去某个地方,但不知道自己去那里究竟要做什么,路过一个宗祠,看到里面供奉的牌位和神龛,又路过一条人烟稀少的街,远处有山,山上是白雪红梅,她不停地走啊走,走得很辛苦,有个车夫拉着车跑过来,说:“小姑娘,我是来接你的!”她便坐上了车,车夫飞快地奔跑,风从她耳边掠过,轻柔又自由。
“还是走了好。”在梦里她这么对自己说。
但在方琪琪家住了不过三天,银川便打了个电话来,命令她:“回家,外人家里毕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自家住着舒服。”
璟宁没吭声。
银川又道:“我走,你回去。”
她依旧没说话,只是呼吸的节奏有一点变化。
“你不用担心我,我也不是回牢房,在汉口我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你……”她终于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尽量很平静地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会努力按你说的去做……因为从小到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你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笑:“还能打算什么?把眼前这趟灾给躲了,余下也还是将生意做好,对了,还得想办法把父亲找到。”
他仍然叫盛棠父亲,她听后不免百感交集,念及他尚未摆脱的麻烦,想问,却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说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许久,并不回答,只说:“在父亲没下落之前,凡家里明细账目我会和阿暄一起过目,等他熟悉了,便全部交给他。我则一心一意管洋行的事。”
璟宁调匀呼吸,说:“好。”
银川停顿了一下,用尽力气,才让他自己能说出这番话:“别委屈自己,嫁过去后,谁让你不好过,我就让他不好过。记住,我是你的娘家人。”
有泪意猛然涌上,璟宁瞬了瞬目,说:“我记住了。”
〔三〕
位于宝顺路的那栋房子原本打算用来做新洋行的公事房,全按办公室的风格来装潢,热水管道是有的,烧煤的工人还没请,房间里因而非常冷,银川伤还没好,身上打着石膏绑着绷带,哪里经得住冷,更何况还只得睡在钢丝**。南珈等人力劝他换个地方。
“先别说去不去饭店住,哪怕到与奇斋去,也比这儿舒坦。”
银川道:“璇宫的房间是以洋行名义定的,我现在去那儿不是找麻烦?与奇斋是吃饭的地方,住在那里也不太像样。不如在自己的地方,说话办事也方便。”
没带多少东西过来,无非就是换洗衣服、洗漱用具,以及被单床褥,做的暂住的打算。收拾停当,银川靠在钢丝**翻看账本,背后垫了一个枕头。素怀去买了两只烧鸡、一些三明治和一罐米酒,回来后立刻用开水把酒温着,南珈去地下室烧了炉子,屋里也渐渐暖和起来。
素怀拆着包烧鸡的纸,银川将灯拧亮了些,更映得那纸油透透的,烧鸡也像变得更香了,不禁微笑道:“把翅膀撕给我吃。我现在是病人,可以对你们颐指气使了哦。”
素怀笑着将鸡翅膀递给他,银川吃得很开心,素怀和南珈却甚觉凄恻。
潘盛棠是被扳倒了,从普惠洋行彻底出局了,可谁能料到事情会发展成此番局面?银川非但半点好处没捞到,反而遭遇到平生最大的挫折,闯不过去的话,几乎就会前途尽毁。
“你们觉得我能挺过去吗?”银川忽然道,好像看进了他们的心里。
南珈轻声道:“之前就跟您说过,最好的办法就是弃普惠,保富兴。可您非但不放弃洋行,反而要帮潘盛棠背黑锅,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您被儿女之情所牵绊住了……”
素怀看了南珈一眼,打断道:“怨不得郑先生,都是潘盛棠太过奸猾,狗急跳墙,想出这么毒辣的法子来反击。毕竟他是混迹商场多年的人物,我们所有人都大意了。”
银川发了会儿呆,道:“不,责任全在我。南珈说得没错,之前谢叔叔也说得没错,我被私欲所困,被复仇蒙蔽了双眼,只顾求成,所以才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以至于……”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
素怀试探着道:“南京那边已经派财政专员到汉口了,也许能管点用。”
银川道:“洋人和政府,我谁都不想靠。”
“如此便很难脱险。”
银川说:“等等吧。”
素怀很着急:“都到了这时候了,光等怎么行。”
南珈沉吟道:“南京的人来了汉口,肯定会想办法拉拢各华账房的主事人,埃德蒙应当不敢轻举妄动,郑先生可以借此求得一段安全的时间,我们要赶紧想办法筹钱集资,寻帮手。”
银川甚是疲倦,不再说话。
搬到宝顺路后的第四天,富兴银号的危机发生重要转折,佟春江往里注入了近一百万巨资,足以让银号暂时挺过挤兑。银川闻此消息并没有什么喜色,相反,他更加心事重重。过了两天,他主动给佟春江打了个电话,请他到宝顺路一聚。佟春江婉言谢绝。
“您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再怎么也应当请您喝两杯。”银川道。
“麻烦还没完呢,我现在跟你见面,对大家都不太好,底牌亮太多给别人看,以后要出招就难了。酒就过些日子喝吧。”
亮底牌这话,着实让银川心里刺了一刺,这是他平生最难以忘记的教训。
“佟爷是否能告诉我,谢叔叔在哪里?”
佟春江淡淡道:“自然是在忙他该忙的事情,在他该在的地方。”
银川紧接着道:“那您是否能替我向他转达一下谢意和歉意?”
“你的谢意和歉意,我均会转达,但他也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请说。”
“他要你记住:擅泳者溺于江湖。”
璟宁的婚期将近,程远为她准备的结婚礼物是一些十八世纪的法国蕾丝,璟宁自然非常喜欢,却还是不得不告诉女友:“估计是用不着了,婚礼是旧式的。”
程远连叹可惜,但还是道:“那就以后用吧,做衬衣或礼服裙的花边。”
“我才舍不得呢,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璟宁说。
程远的哥哥是常年在中国和欧洲之间来回跑的生意人,也是璟宁等人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花楼街有一个两层楼的商行,出售橄榄油、洋酒、香水、礼帽等洋货。蕾丝被送到他的商行后,程远立刻带璟宁去取。
花楼街入口不宽,路两边是联排的中西结合的建筑,商住两用,多半楼下是商铺,楼上是住家,又或是商行和住家混杂在一起。小石板铺的狭窄街道积着水,天气好,不少人家都在洗衣服,晾衣竿在街道上搭成架子,衣服床单如旗帜飘扬,走在其下能听见风鼓**的声音。
商行外停着一辆车,璟宁一见便将步子顿住,说:“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孟子昭和程家也很熟,生意上也时常有往来,不过程远确实没料到他今天会在。
这些日子,没人再跟璟宁提孟家,没人再提孟子昭,但长江就在那里,码头就在那里,穿梭的轮船在江上,汽笛声回**在江风里。总是避无可避。
“应当不是他,可能只是他们公司的人,我去看看。”程远道。
璟宁摇摇头。她承诺过再不见他再不找他,她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只能做这一样了,于是转身往回走。程远拗不过她,也只能跟着。走到路口,身后却有车开来,两人侧身往路边让,一个妇人在洗衣服,璟宁和程远挤挤挨挨站在两个水盆之间。
路窄,车子从她们身边开过,相距不过一两尺,开得很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
子昭摇下车窗,微微探了探头,颔首算是一礼,目光却没落在璟宁那边。
程远笑了下:“孟大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哥要我帮他带点货。我先走了啊。”子昭说完,很快便转头看向前方,踩了下油门。
原本一直僵立着的璟宁突然追了上去,但子昭似乎料到她有此一举,把速度一提,璟宁也不过跑了十几步,就被远远甩在后头,痴愣愣站在路中间,腿脚发颤。
程远走过去,璟宁自嘲道:“你瞧我像不像个脸皮厚的傻子?追上去能干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真是傻。”
程远莫名地心酸,叹了口气:“命里没有的东西,即便拿在手上,也不过是老天爷跟你虚晃一枪,眼睛一花,手里还是空的。宁宁,如果不想伤心,就放下吧。”
一个洗衣的妇人将一盆水哗的一声泼在地上,突然间四处都好像响着哗哗的水声,整个世界都似被水一样泼了出去。
璟宁低头看了看被溅得湿透的鞋,笑了笑,说:“这老天爷真是顶坏的。”
程远只觉惨然。她和璟宁从小一起长大,自己暗地里也挺羡慕她,那么众星捧月的一个女孩儿,玫瑰花一样的人见人爱,但现在看起来却这么惨。
“还好我不是她。”程远这么想。
婚礼前,德英和璟宁请平日里的好友吃了一顿饭,将请柬分发给大家,这一次席上少了一个人,一个谁都不敢提起的人。
碰杯的时候,琪琪和程远都红了眼睛,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声音都哽了,琪琪对德英道:“徐德英,你要胆敢对璟宁不好,我……我们就咒你。”
璟宁瞪了她一眼:“咒了他,我就好了?”
琪琪嘤的一声哭起来,璟宁撇嘴道:“哎呀,真是讨厌,今天应该高兴呀。”
琪琪抹了抹泪,朝她笑了下,简直比哭还难看。
德英忽然大声道:“我知道我配不上璟宁,我平庸懦弱,不够英俊潇洒,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可我这辈子都会对她好。我发誓,今后如果我亏待璟宁,老天爷……”
“好了!”璟宁一声断喝,“老天爷老天爷,一天到晚赌咒发誓的,你不怕老天爷烦死啊。”
德英手还端着酒杯,整个人僵得像一根棍子,嘴里嘟囔了一句:“老天爷……老天爷才不会死呢……”
璟宁狠狠白了他一眼。
众人赶紧起个哄,拍桌鼓掌地笑起来。
“德英好福气好本事,找了个河东狮。”
“璟宁遇到德英也是没办法的,德英是个逻辑学家。”
“这才叫天生一对。”
德英定定地看着璟宁,慢慢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四〕
婚礼举行的那天早上,龟蛇二山茂密的树木宛如揽着烟云,房屋、街道、树木被敷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江上亦是一片朝雾茫茫,唯独停留在船舷的水鸟,习惯性地守候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准备捕食开船时在水浪下盘旋的鱼群,它们在振翅之间掀动着雾气,一点点撩开了城市苏醒的序幕。
新娘着一身大红婚服,金线绣着牡丹花,秀发分覆额际,用发油抿得漆黑乌亮,两侧紧紧向后拉扯至脑后,挽成紧实的发髻,用赤金双尖簪子固定在一起。喜娘们称赞新娘美丽,新娘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又有围观的妇人讨论她这接近岭南风俗的装扮,好奇她颈项上金项圈的重量,她也始终木着脸不发一言,于是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手摸她手腕上重重叠叠的金镯。
她早就被桎梏在枷锁里,动弹不得,原被那些镯子压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在那不认识的妇人笑闹着凑过来时,眼睛一抬,一巴掌就要挥过去,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动作生生止在半途。那冒失的妇人吓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璟宁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很凉。
银川因伤还没有好全,隐在一个角落坐着,待鞭炮声喧,新娘被扶到大堂中,他方吸了口气慢慢站起。
璟宁亭亭地立在堂中,蒙着红盖头,德英一脸珍重和喜悦,眼睛闪闪发光。喜娘指引璟宁叩拜,手掌摁在她背脊,璟宁略略欠身,德英则每每一揖到地,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礼毕,德英趋前一步,探手向前,猛地将璟宁拦腰一抱,璟宁的手在空中挣了挣,似受到惊吓,最后还是不得不将手搭到他肩头,一个金镯子滑下,叮叮当当掉落在地,很快被人拾起,重新给她套在手上,小小的动静淹没在笑声里,亦如新娘最后的骄傲,渐渐遁于无形。
银川静如止水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他想退后几步,却忘了身后是椅子,受力不准跌坐在上面,伤处一震,痛得撕心裂肺。
他是婚礼筹办的主要出力人,鉴于在潘家身份的改变以及官司未脱的特殊状况,场面事均让璟暄出面去料理,其实背后大的决策依旧是由他来做。那段日子,云氏母子似乎和他尽释前嫌,毕竟他这些年不是白当的家,关键时刻也只能由他顶上,和大家“齐心协力”地把婚事办好。
璟宁的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一年年攒起,临到喜事一来,也不过是添一点换一点的琐碎事,即便琐碎,银川也没有大意过。从家具床品,到首饰衣物,甚至桌布、沙发巾、花瓶、脸盆……事无巨细,样样都操了心。
亲手备好一切,再眼睁睁送走,连同她一道。
新郎抱着新娘去洞房,人们簇拥着也往里走,庭院中余下一地红色纸屑,不解人意的梧桐树好像有掉不完的叶子,落下又被吹走,吹走了,又飘落下来。弥漫的雾最终散去,天空凝冻一般亮和白,食物烟酒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个小孩在笑闹着捡起地上剩下的鞭炮,循着香味穿过月洞门往饭厅跑,银川半天没动,只是缓缓抬起眼睛。
目光到达的一刻,门口一直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转身离去。
孟子昭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其实他从不相信会和她分离,哪怕不停争吵折腾,也得像两根藤,一同枯死也紧缠着彼此不放。他想起那次她发了疯一般追他的车,那是他第一次毫不示弱地将她抛下,几乎有了解脱的快乐。
即便那时也不曾认为她会真的离开。
这一场婚礼残酷真实,直截了当,在新郎新娘拜堂的一刻,子昭猛然醒觉,原来之前憧憬的和她有关的未来,虚得完全没有形状。
出国的行程最终确定,临走前的晚上,他将玄狐披肩交给了母亲。
“藏来藏去的,还是藏不住了吧。”孟夫人打趣道。
子昭笑笑。
孟夫人摸摸儿子的头发,绒绒的,胎毛一般。
“这世上有许多事,比你现在在意的这一点点都要重要得多,柴米生计,事业前途,一件件压过来,想把日子过好其实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爱人也很难,但你总会找到的,就像日子总会过下去一样。”
子昭嗯了一声。
“昭昭,想不想知道我对璟宁的看法?”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道。
孟夫人慈爱地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就想,我真是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率真纯洁的小姑娘。直到现在,我对她的看法其实一直没变。”
子昭抬起手摸了摸眼角,并没有摸到泪水。
在东湖边决裂时他流过泪。
在花楼街遇到她后,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下了车,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不放。璟宁很高兴,将两个人的手晃来晃去,笑嘻嘻地说:“孟子昭,我们去江上玩吧,坐你家的船。”
在梦中他哭得很厉害。其实他也清楚,离别并没什么可怕,不过是让人悲伤罢了。
1932年深秋,徐德英和他的新婚妻子从汉口码头出发,往南行进,开始了蜜月旅行;孟子昭则乘船先去上海,再去欧洲;谢济凡回了广东,他将在老家佛山度过平静的余生,从此再未踏上汉口一步。
谢济凡走的那一天,银川早早等在码头,生怕错过了送别。谢济凡一向轻装上阵,行李少,也不带助手,只有一个顺德籍的老掌柜陪着他。银川向他们转过身来,露出笑容,带着一丝悲凉,仿佛预感到这将是永别。
银川的脸在浅蓝的天色里冻得发白,清瘦美秀,似依旧是谢济凡记忆中那个纯真善良的美少年,眼神中浅浅的哀伤未曾因年龄的增长减退一分,总有种不安定萦绕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的希望与幸福,始终未曾找到合适的安放之处。
谢济凡无限感慨。
“谢叔叔,早点已经备好了,还来得及吃。”银川微笑着说,他的两个助手则远远地站在一旁。
谢济凡摆摆手,向师爷使了个眼色,老人点头,提着行李往台阶下走去。
“伤好些了吗?”待两人走到江堤上的平台,谢济凡关切地问。
银川微笑着拉开大衣,让谢济凡看了看他鼓囊囊的衬衣。
“石膏没拆,不敢大动,但已经好多了。”
谢济凡凝视着他,眼中闪动着温情,良久,他说道:“我真希望你做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可以少受点罪,好好过日子……”没说完,他笑了笑,“你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
“谢叔叔,我也想跟您说说心里话。”银川说。
有雾,天光透下来是分散的,东一点西一点,让江水慢慢地亮起来。
“我曾经想,要是那一天我母亲能把我淹死在珠江里就好了,或者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被你杀掉就好了,再不济,让潘盛棠杀了我也不错。但你们却全都要让我活着,活在一个地狱里,活了二十多年。”
银川的音量并不高,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可悲的习惯,他从未有机会**真正的情绪,即便是面对最应该信任的人。
“从小到大,我数得上来的朋友没有超过三个人,甚至可以说,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和气,老实,勤奋,对每个人都好,但所有人都跟我不亲近。是我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是我的举止很古怪么?不是。但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论是在洋行还是在潘家,或者在我的学校,我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防着我,就好像我随时会夺走他们的宝贝一样。所以他们总是联合在一起,那些坏蛋、笨蛋,扎着堆儿孤立我,他们过得相亲相爱,从不把我当成朋友。”
谢济凡轻轻叹息。
“谢叔叔,我知道你想让我回头,可我回哪里去呢?揽了这么一个大摊子,回哪里去?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哪里去?你觉得我做得太过,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可我觉得还不够,我想要那些人看看,看看这死气沉沉的华账房到了郑银川手里会变得多么不一样,我们这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中国人,被洋人欺负压榨,被中国人看不起,我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我真的想……可是您没说错,我走得太快太急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谢济凡道:“你要让华账房脱离出去,却用了一种损害大多数人利益的方法,即便你得到了你要得到的,但人心你却失掉了。”
银川点点头:“是的,我不仅仅在收集华账房的股份,还陷害了许多股东,而埃德蒙对我也一直很有敌意。”
谢济凡眉毛一动:“那么,你是想拥有整个普惠洋行?”
银川摇摇头:“我比不上我的生父,比不上潘盛棠的先辈,他们都是世上一等一的生意人,连洋人都忌惮他们的。我没太大的志向,没本事得到整个普惠洋行,我只想要它的汉口分行,因为我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谢叔叔,我想让郑家的永和行重生在汉口,我想从英国人手里抢回中国人应得的东西,我想让我父母在天之灵为我骄傲。”
谢济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小川,你志向远大,超过了我的想象,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会为你骄傲的。”
银川转过脸来,深深注视着谢济凡:“谢叔叔,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父亲,您就是我的亲人。而现在即便我的不信任伤害了您,即便我的所作所为让您失望痛心,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您依旧站在我这一边倾尽所有来帮我。我知道佟爷给富兴的资金是从您手里拿的,而为了帮我补上普惠华账房的漏洞,您也几乎投上了毕生的积蓄。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而您……也知道我无法报答,所以决定离开。”
谢济凡良久不语,衣襟在风中轻轻飘扬。
银川跪下,缓缓向他磕了一个头:“祝谢叔叔一路平安。”
谢济凡伸手相扶,眼角微微湿润:“我老了,懒了,想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银川并不起身,头依旧低俯在地,朝霞映亮了他乌黑的发。
“小川呐,”谢济凡一声长叹,“你有金玉之质,倘若为了复仇,让仇恨蒙蔽心性,又或者为了金钱,变得唯利是图是非不分,实在是得不偿失。你如此年轻,是我带你走错了一些路,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偿还我的罪孽。劝你回头的话我是没资格说的,说了也不管用,可一切皆有定数,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所有的历练与波折,所有的人和事,最终还是为了让你更懂你自己。你好好做你自己吧。”
晨光垂落在冰凉的地上,烟一般罩着,膜一般盖着,有种不忍离的意思,可汉口码头对于别情离恨向来是见惯不惊的,总有脚步将所有的不舍踏破,总有风将一切留恋吹散。
银川咬紧了牙关,泪水却没听话,一颗一颗直直地落下来。
那天他做了一件很滑稽的事,从码头回返后直接去了潘公馆,让人将那四只鸭子捉了塞进笼子里,然后他独个儿开车将鸭子带走了,直奔西郊的滩泽。
车开得又快又狠,鸭笼就搁在后座上,四只麻鸭惊慌失措,偏偏倒倒挤作一团,相互啄咬厮打,嘎嘎大叫,闹得他心烦之极,将车停下,鸭子便不叫,车一动,便又继续聒噪。
银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开始大笑,牵动伤处,却只管放声笑,笑得满脸都是泪,却又像不觉得痛一样。
唉,他笑着想,怎么一个个都要走呢,我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深秋的圆月悄无声息地自天边升起。
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