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复仇 一

3个月前 作者: 刘玥
    方含笑买了一张维也纳飞旧金山的单程机票。维也纳在下雪,而旧金山阳光灿烂。如果不是太平洋上来的风寒冷彻骨,几乎以为这是夏天。


    她从机场租了一辆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圣拉斐尔射击场。那幢平房经过翻修,里间却似乎没变。那些没人买的老枪躺在玻璃柜里,好像陈列了十六年。方含笑买了一把黑色的格洛克43女用手枪,9毫米鲁格尔。她主动要求教学。教练出来——是那个白发苍苍的白种老女人。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老了,她竟然好像没见更老。


    她脾气有些暴躁,嫌方含笑动作磨蹭,又指责她没有遵循不得以枪口对人的安全守则。她给她做示范,填弹装匣,上膛解锁,接着又纠正她不合规矩的细节。方含笑顺从于她的管教,在角落里独自练了一个下午,不停地填弹取弹,举枪瞄准。下午六点老女人进教学室,发现她还在一丝不苟地填弹,很是惊讶。她看着她完整地做了一遍——已经不假思索到行云流水——点头说,“够好了。”


    方含笑在射击场呆了一整天,练到昏天黑地。虽然戴了耳塞,听力仍然受到伤害。当她离开射击场时,她已经幻听,觉得枪声好像一直不停。


    满意于自己的射击后,她歇了一天。漫无目的在旧金山乱逛。傍晚驱车去伯克利。校园依然,好像再有一百年,也依然是草坪高塔风和日丽。车开到华林街,到了少年时住的兄弟会老宅。连那幢楼都无所变化。只是隔着窗玻璃,看到里间的客厅已翻修一新。


    她停车,有点想进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天顶的阳台。可终于没敢敲门。


    出入的都是新面孔。物是人非,正所谓。自己永远地老去了。而这世界永远有人年轻。


    离开旧金山前,她还特地去了莱利,把莱利和他妹妹带到火鸡的新店。“我以后不一定有机会给你做鸡翅了。以后想吃鸡翅,就来这里。”


    方含笑是那家店的真正主人,当然得到了极热忱的欢迎。可是她不愿意叨扰火鸡,吃过晚饭就走,无论如何不肯留宿。爆炸头和板寸头闻讯而来,还有英文名叫汤姆的张叔,他也在奥克兰有了居所。他来了以后说,“阿历有好多东西留在我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许你有兴趣?”


    于是跟张叔去了他住处的车库。车库的一大半,都是当年阿历堆在山顶房里的东西。那房子后来被卖掉,七零八乱的电子元件都被张叔搜罗过来。那其中有那辆无人车——顶盖被掀,遍体划痕,不能动弹当然也不再会说话。车里扔着三只熊。都不会动了。


    方含笑爬进尘土堆积的座椅里,捡出有三个轮子的,毛茸茸的,丑不拉几的小熊。它褪色得很厉害了,已经看不太出颜色了。她跟它打了个招呼,“嘿!蓝熊。”它没有回答。它的头顶不再发光。


    她少女心勃发。拍掉熊的灰尘,把熊抱出来,跟张叔说,“这个熊,我要带走啦。”


    方含笑在奥克兰买了一辆最新的莱克萨斯敞篷。她早就幻想开着敞篷车去1号公路兜风。幻想里的1号公路阳光灿烂,沿着海岸线朝南延伸,而自己戴着墨镜飙着车,一路放着摇滚。最初的一个小时的确符合幻想。她在阳光灿烂的海岸公路上急驰,墨镜反光,长发飞扬。然而好景不长——三月的太平洋太冷了。她被冷风吹得嘴唇青紫。


    在佩斯卡德罗她停下来,把背包里最厚的衣服取出来披上。坐在公路边的岩石上抽烟,一面看海。破烂熊坐在她身边。忽然就有想哭的冲动。她于是取下墨镜放声哭了一会儿。可是熊没有如以往一样出声安慰。


    她找到充电宝和USB线给熊充电。充电许久熊也没有反应。“笨蛋熊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她问它。心想它只是睡太久了。充满电它会醒来的。于是一直连着线。


    一直到后来才想起来,蓝熊的主机没有了。无论再怎么充电,它都不会醒来。


    开到圣塔克鲁斯,她冻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去城里买了厚厚的冬衣;卖了敞篷车,换成一辆保时捷Panamera。她在圣塔克鲁斯歇了一宿,次日出发。很快离开了1号公路,转到101州道,一口气开了八小时。当天晚上抵达拉斯维加斯。


    下榻凯撒皇宫。打电话订了克丽欧佩特拉别墅套房。那是一个五千平方英尺的酒店套房。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处处摆着精致的瓷器与水晶。浴室有桑拿,有蒸汽浴;有健身房;有一个八百英尺的阳台,阳台上有泳池,俯瞰拉斯维加斯长街。酒店门童殷勤地送她到房间,原意是为她拿行李。可是她只有一个破书包。她抱着熊进了克丽欧佩特拉别墅,四下张望,低头对熊说:“笨蛋熊,你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吧?——我也没住过。我爸爸知道我这么乱花钱,肯定要骂我了。”她走到屋外阳台上看了一下,又对熊说,“我们来自拍吧。可是不要告诉爸爸。”


    她给扑克J发短信,说她到了。当天晚上她什么也没干。就坐在阳台上看凯撒皇宫门前的灯光音乐喷泉。那喷泉真是好看,缤纷灿烂。高潮接连不断。然后止息。水面平静,丢失波澜。


    早上六点她收到扑克J的回复,表示欢迎。他接着告诉她,德扑比赛已经进入后半程,随时欢迎她的加入。


    她在床上懒懒地躺到中午,一面拿酒店的平板电脑玩德扑。然后去威尼斯人酒店买了一堆裙子和鞋子。回酒店后做了个桑拿。六点叫了一个家常牛排,又心血来潮点了北京面馆9号的小笼包。晚上八点她收拾打扮停当,穿了一条胡萝卜颜色的绸缎长裙,去诺布别墅。


    诺布酒店是凯撒皇宫的店中之店,日式风格。诺布别墅套房是凯撒皇宫价格最贵的屋顶套房。设计师是个美国人,但却是完全日式的室内陈设。一进套房就有柠檬与生姜的味道扑鼻而来。进门先通过一个两面浅灯屏风的长长走道。屏风上是酒店新收的现代画作,与日式装潢不甚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屏风之外分别是洋酒吧台与寿司吧台,辅以桌式足球等各种娱乐设施。走道尽头是三面落地窗的巨大客厅。沙发桌椅已被收起,中央为一张日式长几替代。长几上堆着筹码与扑克。可因为环境太有禅意的缘故,几乎不像置身赌场。


    客厅入口对面是玻璃门,通过即是天台。天台上有酒吧有烧烤的铁架,有一个禅意花园,还有一个意大利人设计的水池。那水池似是罗马特莱维喷泉的拙劣模仿,只是池不够深,水不够绿,又无有白色理石的衬托。最后只变成供于点缀的一汪水池。


    方含笑与东道主扑克J碰头。扑克J也是个犹太裔银行家;年轻时是个交易员,做过对冲基金,跟芬克斯坦有不多的交情。后来混迹于赌场,热衷于召集德扑高手组赌局。这一回是他组的比赛,邀请了洛杉矶、维加斯的黑白道名流。他自己赌得很有分寸。因为做惯金融行业,知道如何控制风险。


    据扑克J自己说,参与赌局比赛的一共有二十一个人,包括扑克J自己。有些当晚没有露面;有些露面后又匆匆离开。还有一些,一夜豪赌后用光筹码,就此淘汰出局。


    方含笑用等数的美元换得一百万筹码。没有马上参与赌局。第一个晚上她只是在客厅与阳台的几张赌桌之间走来走去。因为是女人的缘故,没有引起赌客的警惕——但并非没有引起注意。她那身胡萝卜颜色的裙子叫人过目不忘。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古怪的绒毛玩具,更是引发人的好奇。她解释说她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与被害妄想症,医生建议她吃药和怀抱玩具。男人们以为她是哪个有钱人的情妇,时不时邀请她坐在身旁,盖牌以后给她抛媚眼。受到邀请时,她便抱着熊安静地坐着,一面观察所有潜在对手的牌风。


    第二天晚上,她换了一条裙子,仍然是橘色。她开始上桌,可是玩得心不在焉,人们也没有视她为威胁。直到她门口进来一个黑人——不只一个。他身后跟了好些人。梳着地垄沟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咧嘴时露出金牙。少了半只左耳。旁边人跟方含笑介绍他,说那是维加斯黑道的风云人物,同时又是赌场高手。栽在他手上的扑克高手太多。输他太多的,最后都破产了;赢他太多的……最后都死了。莫名其妙地。


    然而方含笑根本不需要人介绍。她一眼认出他。


    托尼巴尼。别来无恙。


    ***


    天鹅路2号湖滨大厦。张久全闯进FX基金的交易楼层。门卫没有拦他,因为他是蓝熊的董事长。他冲进会议室大喊:“列夫·芬克斯坦!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花了一些时间侵入了FX基金的邮件系统,掌握了芬克斯坦的行程。他知道芬克斯坦给方含笑发过会面邀请。他知道他今天在伦敦办公。可是他不了解方含笑的行程。她很久不用邮箱。


    会议桌尽头的犹太人看向他。他露出嘲讽的微笑,“你看,作为最有潜力的未上市独角兽的掌管人,你这样冒然闯进对冲基金的会议室,会令我产生你求我合作的错觉。”


    张久全像熊一样猱身跳上会议桌,居高临下揪住芬克斯坦的领子,“你上周见了方含笑。她在哪里?方含笑在哪里?”


    “当真?这世上最厉害的黑客问我找人?”芬克斯坦冷笑,“你不是能黑进任何一个邮件系统吗?你不是能够读取任何二进制信息吗?”


    张久全提起拳头,朝芬克斯坦的脸颊砸了过去,“告诉我!现在!她在哪里!”


    芬克斯坦摔在地上。与会的分析师惊慌失措,连忙去叫保安。芬克斯坦从地上爬起来回击。他的身材比张久全高大许多,也健壮许多。他经常健身,保持了飞蝇钓的习惯,臂肌充沛。他抡起拳头,结结实实揍在张久全下巴上。保安进来,发现两家老板扭打在一起。


    “要报警吗?”


    “报警……我们老板会被判刑吧……”


    芬克斯坦占了绝对的上风。他抡出几个拳头,打得张久全眼冒金星。可是张久全挨打太有经验了。挨打不能阻止他反抗。他们很快又缠斗起来,像两条疯狗一般在地上打滚撕咬。最后芬克斯坦骑在张久全身上,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打。


    “你不知道她要杀的人是谁,是吗?”张久全躲过他的拳头。


    “哦我知道我现在要杀谁。”


    “那个人。那个强奸了她的男人。”张久全说,“她认识你的那个晚上……她去皇宫酒店见你的那个晚上……回来的路上,她被一个杂种拖走了。”


    芬克斯坦顿住拳头。


    “你不想看她死去,是吗?”他抬头,用乞求的眼神,“那么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得去找她。”


    芬克斯坦放过他,站起来。“维加斯。”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笑一声,“去给你报仇。”


    张久全呆了一秒。接着他起身,转身,跌跌撞撞冲进电梯。下楼叫车冲向机场。


    不要去。


    不要去笑笑不要去。


    去了就是又一个不得相聚的十六年。去了你就看不到蓝熊上市敲钟的那一天。去了蓝蓝和大熊再也不能赖在妈妈怀里。如果输了你会悲惨死去。如果赢了你会成为杀人犯,你会像我一样被关进充满恶意的监狱。你会背负人命在监狱里孤独终老。你将再也见不到旧金山的阳光,维也纳的雪,北京的焰火,和我许诺你的星空和海洋。


    去了我们就再也不能亲吻。


    去了我们就再也不能拥抱。


    去了我们就再也回不去加州,再也不能在阳光里唱歌和放声大笑。


    不要去。


    笑笑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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