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悲惨的实习生

    面试以后，田田光荣地收获了一个绰号——“鸡腿妹”。


    给同组同事订餐、拿快递、跑腿，是田田重要的日常工作。自从田田加入方含笑北京组，1820室顶头的会议室里时不时传出这样亲切的呼声。


    “鸡腿妹——我要梅菜扣肉饭！”


    “鸡腿妹——顺便帮我带个红豆珍珠奶茶呗——”


    “鸡腿妹反正你要下楼帮我拿一下快递好咩——”


    然而这只是工作中最容易，最不值得抱怨的一部分。


    田田望着面前厚厚一沓岗位职责说明，彻底傻了眼。


    田田的直接上司是潘丽丽，而潘女士显然没有手把手教她的心情。田田还在费劲地读着岗位说明，那边潘丽丽已经开始催她赶周报了。


    田田的工作有两大块。一块是作为行政助理的职责。因为方含笑本身是香港高盛亚洲的董事总经理，只是借用高盛高华的场地，所以北京组的行政工作，理论上是不归高华行政部管的。但是，办公场地保洁，饮用水、咖啡等日常消耗品和办工文具用品，平时借用会议室和借车，都需要借用高华行政部的资源。


    田田很快就明白做北京组行政的头痛之处——高华行政部觉得方含笑组不在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很多事情就不愿意配合。另外，各种费用的报销也在田田职责范围之内，而报销费用又得跟香港总部的财务部打交道。作为潘丽丽的直接下属，田田同时还得支持任何与客户关系有关的会面和招待活动，由此产生的费用，也需要向香港方面报销。


    另一块是作为分析师的职责。每周固定的小组工作周报，一周TMT行业并购项目盘点，市场周报及政策周报，还有每月月末的大组工作月报，并购盘点及市场政策分析月报，都是田田的工作内容。方含笑和潘丽丽外出进行项目推介的推介书、幻灯片及打印材料，也要田田参与协调准备。因为北京组每月都有三到五个项目推介会，田田几乎是连轴转——推介会前一天晚上熬夜到凌晨是肯定的。田田实习一周，没有一天在晚上十一点前下班。


    佳慧比田田晚一周入职。她的情况没比田田好到哪里去。虽然不用承担行政工作，她需要参与北京组所有项目的估值建模和融资方案，当然也参与推介材料的准备。


    如果说佳慧比田田情况稍稍好那么一点，就是她比田田少挨骂。佳慧直接向方含笑报告，而方含笑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北京。潘丽丽除了偶尔出去见客户，天天都在办公室里，她的爱好就是把田田呼来喝去，一有不满就开骂。


    “田田，你给我过来！”


    潘丽丽叫嚷。田田起身慢吞吞地挪到桌那边。潘丽丽几乎是暴躁地翻开她翻译的材料，拿红笔在上面乱涂乱画。


    “田田你是来搞笑的吗？你这脑壳是用来观赏的吧？Payoffprofile‘付款资料’？Premiumput‘优先安置’？Netassetvaluebookvalue压根就不是一个东西，你能不能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要用‘净值’这一个词啊？你是脑抽了吧？你不懂上网查一下会不会？用词典会不会？……叫你干活真是浪费我时间。猪都比你聪明，起码猪知道自己蠢，找工作不会找投行。能唱会跳的你去电视台呀，跑来找我们干嘛？我就说别招文科别招文科，本事没一点脾气还来得个大。怎么着，瞪什么瞪？我骂你还骂错了？你看看你做出来的东西屎一样，你自己看了不觉得恶心哦？”


    潘丽丽把田田熬夜赶出来的一份推介材料啪的一下扔进脚边的纸篓。田田眼泪一下子滚出来。


    田田从小到大一路过来都是尖子生。小时候挨骂不是没有，但看在她成绩好，人乖巧的份上，老师骂她都留三分情面。长大以后进了名校，又因为年轻漂亮，谁见她都是客客气气的，满口不住“才女”“美女”地夸。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骂过？


    “哭，哭毛哭。你以为你来这里做小姐的哦？人人都要让着你供着你的哦？是林黛玉就回你的大观园去。我们组供不起小姐。还杵在这里干嘛呀？麻溜的给我滚。看到你就烦！”


    那一刻，田田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大踏步走出门去。


    但她没有。


    这实习机会来得太难得了。方含笑让她来上班，她就来上班了，连下家都没有找。如果现在退出，那就是前功尽弃。她已经要毕业了，到现在手里一个全职offer都没有。走出这道门，那就是失业。


    她擦干眼泪，咬咬牙，蹲下去从纸篓里捡回那个被潘丽丽画得乱七八糟的文件，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站住，转而问旁边的杨晟。


    “杨晟，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要怎么改吗？”


    杨晟面前两台电脑都开着Excel，忙得一塌糊涂，头也不抬地说，“田田抱歉啊我这会儿真帮不了你啊我这报告今晚十二点得交啊……你问问马修行不行啊……”


    田田去问马修。马修用英文说：“我真，真，真抱歉。我下午两点得飞去英麦尽调现场，现在得准备一些法务文件……”


    同事没有义务帮你。


    田田走回自己的座位，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那叠纸上。旁边佳慧从桌底下递过来一张纸巾，轻声说，“如果是翻译的问题，你上高盛高华网站，上面有金融词汇中英对照表。翻译的时候注意统一。Payoffprofile如果译成‘盈利分析’，就一直用‘盈利分析’；如果译成‘收益概况’，就一直译成‘收益概况’。你看一下以前文档的样本，以前他们怎么译，你就怎么译。”


    那晚半夜十二点，田田跟佳慧在厕所里抱头痛哭。


    “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那个八婆！我妈都没这么骂过我……”


    佳慧叹气，“你还好。你是应届生还能参加校招。我这样不是应届又完全没有前台经验的，现在辞职，哪里还找得到前台的工作……我们忍一忍吧。毕竟是高盛，再虐也得忍着。起码忍到年底，简历上能写一笔了，我们再找下家。”


    “那怎么办？我就活该被那个老巫婆天天骂吗？”


    “她骂你骂得确实太过分了！”佳慧说，“我看方总在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嚣张。要不，要不你找方总私下谈谈？按说MD是实习生的导师。你有困难应该可以去找她的。”


    可是那位方总，一周能有一天在北京就很不错了。田田看她的日程，周一周二为了英麦的尽调她一直在圣何塞；周三周四为了香港组的一个项目，她又要去深圳。等到周五，好容易方含笑回了北京，田田却悲惨地发现，方总已经不认得她了。


    田田一早在走廊里遇见方含笑，赶紧鞠躬大声说：“方总好！”


    “哦，傻——”方含笑说了一个傻字，忽然顿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姓傻？她光记得这姑娘名字叫傻白甜，可是天底下有父母给自己女儿取名傻白甜的吗？她赶紧打住，露出一个无比亲切的领导式笑容，“——你好！”


    好容易逮住方总，哪能让她这样就跑。田田赶紧抓住机会打小报告，“方总，我能不能占用您两分钟时间，跟您说一下我的事？”


    方含笑点点头，真的低头掐表让她说。


    田田本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谈，可方含笑这阵势，明显是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田田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说了潘丽丽怎么骂她的事。方含笑侧耳听了一分钟，打断田田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说她的。”


    她说着果然走进小组办公室，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对潘丽丽说，“丽丽啊，我说你。人家小姑娘初来乍到的，你别那么凶巴巴的，当心把人吓着。”


    潘丽丽捏着嗓子装温柔，“唉哟，方总冤枉人家了啦。人家那么温柔，哪里会凶别人啦。是有人觉得人家好欺负，说人家坏话，方总您要帮妾身做主啊……”旁边人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方含笑上午主持了TGIF会，下午接着跑小米总部。她前脚刚走，潘丽丽后脚就站到田田身后，往她脖颈上阴森森地喷气，“我说你这小兔崽子，还会告状了你？我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还敢祭出方总来压我？我说你活干得不好，说错了？说你眼高手低脾气大没本事，说错了？找抽啊你！活不好好干，有心思告状？有心思看帅哥？天天眼睛往谁那儿瞟呢！我告诉你，就你这德性，人看不上你！妈的丫头片子，再有一次自己收东西走人。请你这尊大佛天天硌应自己，我真是蛋疼了我。”


    田田跑去厕所又哭了一通。


    北京组同时重点推进的项目有三个。一个是海航对英麦的收购，已经进入尽职调查程序；一个是微软对蓝海VR的收购，目前只是与买方签订意向书；还有一个是小米对蓝芯电子的收购，不久前刚与买方签了备忘录，正在与蓝芯方面进行接洽。


    没有一个项目进展顺利。海航英麦项目，因为证监会监管趋严的风向，随时都有搁浅的可能。无论是负责尽调的陈贤，还是做合规文件的马修，都紧张得绷起了弦。而微软蓝海项目，田田入职半个月，都没听着蓝海方面的消息。至于小米蓝芯项目，虽然蓝芯方面表示了对小米的兴趣，但每每谈到签约的事情，总是说再缓一缓，似乎还在观望，希望找到更好的买家。


    每周一有一周工作部署会议，周五有TGIF会。这两个会都是大组会议，北京上海香港三方面视频。无论方含笑在哪里出差，都会视频参与会议。田田见过方含笑疲惫冷漠的样子，但在这两个会上，不管她身处什么时区，是当地几点，她都是一副精神奕奕，打足鸡血的模样。有时大组所有人都因为周末加班而一脸疲态，独有方含笑一个人，仍然一脸笑容灿烂，不断说着鼓励的话，为大家打气。


    这个周五，方含笑凌晨从香港飞回北京，一出机场立刻回到办公室主持TGIF会。她的眼底两道青影，感谢妆容的遮掩，仍是满面春风，神采飞扬。


    但其他人就不见得满面春风了。香港上海两边的ED，各自汇报情况，推介大多不顺利，没一个项目拿下来。北京组这边同样一筹莫展。


    “我知道今年上半年的工作进展有些滞后，没有达成预期。但是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客观条件的不足，就放弃主观上的争取。这样的情况，以前并不是没有吧？有多少项目，别人都觉得不行，咱不照样扛下来了吗？海航英麦项目，我跟丽丽会继续跟并购重组委的领导沟通；微软蓝海项目，杨晟和佳慧在全力以赴准备pitch；小米蓝芯项目，其实基本已经谈定了，再做通一下蓝芯方面的工作，我觉得没问题……”


    田田听到旁边的佳慧低声问杨晟：“大家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情况真有那么不乐观吗？”


    杨晟低声回答：“真的不乐观。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拿下两个大单了。今年一个都没有。”


    田田小声问：“没有会有什么后果呢？”


    马修说：“裁员。香港那边本来就对方总在北京上海设组很不满意。他们觉得这样增加了开支。但是我们业绩一直特别好，他们才没话说。只要有一年完不成指标，撤组是肯定的事。”


    田田吐吐舌头，“那就是我刚入职就要被裁掉啦？”


    潘丽丽瞪田田一眼，“你啊，实习期还没过呢，想什么呢。”


    方含笑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打起精神对大家说：“……退一万步，就算这三个项目都折了，咱手上不还有十多个pitch吗？我就不信一个都做不成。孔子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们——”


    “什么？”田田瞪大眼睛，“‘有志者事竟成’，怎么可能是孔子说的？！”


    田田说话不过脑子，竟然大声讲了出来。这一来，不仅北京组的人听到，屏幕上的上海组、香港组也都听到了。大家都朝田田看过来。


    方含笑凌晨的飞机，显然是没睡醒，梦游似的接了一句，“哦？不是孔子说的？你说的哦？”


    田田难得有机会展现自己的专业素养，声音格外铿锵响亮，“‘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是晚明人写的对联。连高中生都知道，破釜沉舟，勾践灭吴，都是孔子之后的事，怎么可能是孔子说的呢？”


    这话说完，不但方含笑张大嘴巴无言以对，三个小组的同事都咧开嘴看着田田……啊，用那种看尸体的目光。


    “卖！告！的！她刚刚说了什么？”


    “世界如此美好，这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吗……”


    “这个傻叉完蛋了。肯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谁啊这？到底怎么进来的？是为了自残才进组的吗？……”


    方含笑这会儿可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只悻悻地说了句，“散会。”


    散会以后杨晟把田田拉到楼下星巴克的角落里，看周围没熟人才说，“田田，你傻的吗？你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面顶撞领导啊？……虽然我们方总是有点没文化，没错，但你要体谅一下她那种高中毕业就出去读书的留学狗啊。你想方总那样的，高三是她学识最渊博的时候，高中毕业以后就没看过几本中文书啊！她没文化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你不要当众说破啊！……”


    “啊？可，可是……高盛的座右铭不是正直诚实吗？方总不也鼓励我们有一说一，平等透明吗？”


    “蠢！平等那是表象！你在公司能呆多久，干什么活，拿多少钱，都是大老板决定的，你跟她讲平等？你赶紧学聪明了啊！……总之，‘有志者事竟成’神马的，老板说是孔子说的，那就是孔子说的。老板说是老子说的，那就是老子说的。”


    “……”


    “唉，我跟你说，”杨晟一脸沧桑，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千万不要得罪方总。千万千万不要——”


    “得罪方总会有什么后果吗？”


    “啊，后果嘛，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啦。运气不好呢房补餐补取消，出差补贴减半，年终奖被扣个90%，然后可能就回家刷刷油漆，卖卖猪肉，开个便利店哈。运气特别好呢，你就半身不遂，面目全非，生不如死，诸如此类……”


    田田听得毛骨悚然。


    “不过，讲这些好像有点太晚了哈……你已经得罪了方总哈……”


    “得罪就得罪！”田田捏起拳头，挺起胸膛说，“我，我又不怕她！”


    这时就听见背后一个甜得腻歪的女生声音，“哟，杨晟，傻——”


    “——田田。”杨晟提醒。来人是方含笑。


    “哦，白甜——”方含笑踩着高跟鞋，摇着腰肢，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袅袅婷婷地踱到田田眼前，“——我正找你呢。你是那个，那什么北大精神会的哦？”


    田田一呆，“您……您是说，北大精武会？”


    “哦对，对对，北大精武会。白甜你是会长哦？你们协会是练跆拳道的，没有错吧？”


    “是没有错。不过我们还有击剑、格斗——”


    “那最好了，”方含笑一脸的笑容不能更灿烂了，“你简历上写了爱好跆拳道吧？我也可喜欢跆拳道了。我大学时候也练跆拳道——不过我们是分校的，没你总校好就是了。晚上十一点，咱俩切磋一下？”


    杨晟用跟遗体告别的目光看了一眼田田，然后说，“领导，田田，你们慢慢聊哈。我先撤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