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梁上客(5)全文完
3个月前 作者: 途南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被容祈派到周边各处打探的侍卫才陆续回来,而除了侍卫本人以外,车马还零零散散地带回来了许多贫富不一、年纪样貌各异的百姓。
王之辉看得直发愣,忍不住小声说:“这是……”
对面的人倏地抬头盯住了他,瞳孔在灯火下几乎缩成一点,但很快,眼睛又垂了下去,仍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新来的人们被侍卫带领着在堂下站好,一片局促中,容祈笑了笑:“各位无需紧张,本王请你们来只不过是想要确定些许事情罢了,待到问完话,就会送上薄礼,让人送你们回家。”
又吩咐侍卫:“看座。”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感恩戴德,还是该更加惊恐。
容祈等他们如坐针毡地在椅子上挪动了片刻,压根没瞧见两旁被迫垂手肃立的官员内侍似的抿了点茶水,慢悠悠听着李侍卫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半晌,忽然开口道:“王大柴。”
堂下刚刚坐稳的一个壮年汉子“噌”地站了起来:“草民在!”
容祈微笑摆手:“不必拘礼。我问你,四月初以来,你可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问话的指代很不明确,寻常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可那一帮被带来的百姓却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大柴只回想了两息工夫,就犹豫道:“草民就是个寻常车夫,每日给人赶车为生,要说特别,也就只有四月初四那天,草民受雇来这山底下接过人……”
“哦?”容祈语气好似有些惊讶,可脸上神情却又一派八风不动的平稳,“仔细说来听听。”
两旁官员中似乎有人微微抬了下头,在容祈的视线扫过去之前又飞快地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王大柴毫无所觉,壮着胆子说:“听说是陛下仁慈,可怜那些宫女,所以放了一批年纪大的出来嫁人谋生。草民和相熟的好几个车把式都被人定下了,时间一到就过来接人。”
说到这,他搔了搔脑袋,回头看向身后几个同为车夫的同伴,纳闷道:“不过也怪,讲价钱的时候那些女人都抠门得很,宁可四五个人在车厢里挤得要命,也不愿意多花半串铜板多雇一辆车,可草民路上不小心听到她们说话,好像还在谈回乡之后要一起开一家绣庄……草民就弄不明白了,这些女人究竟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他每说一句,堂中便有人的脸色更白上一分。
等他说完,容祈还没开口,一旁宋福就突然一撩衣袍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叩头:“老奴有罪,都怪老奴可怜那些宫人好不容易被放出去,不愿意再牵连她们,所以没有及时向王爷禀报,请王爷降罪!”
容祈瞅着他不说话。
身后却传来满是讥诮的一声:“这可真是合情合理呀?”
宋福趴在地上,手指**扣住了毯子上的细绒——又是这搅屎棍王妃!
在他对面,县令王之辉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片刻之后也出列,低头请罪:“王爷恕罪,下官也有不察之过,竟没发现璇玑宫中已缺了许多宫人,没能及时派人追捕,还望王爷给下官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官这就……”
他说到此处,忽觉颈后一阵发凉,蓦地抬眼,只见那位看似温和无害的靖王正用一种幽沉如冰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王之辉心头一缩,慌忙闭了嘴。
容祈又看了他一会,嘴角漠然地向上勾起,和和气气地笑道:“王县令何出此言?四月初四,窃案尚未发生,那些宫人走没走、去了哪里、花了多少钱,又和宝物失窃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听着十分喜怒莫测,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来是真心话还是敲打。
可不待王之辉想明白加以回应,容祈便示意王大柴坐下,又唤了另一人名字:“周泉。”
这回是个穿着细布衣裳、身材圆润的老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老人连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草民周泉,乃是玉岗县中一金匠。”
容祈笑着请他安坐,问道:“老丈高寿,如今可还亲自接单子么?”
周泉也陪笑:“回王爷的话,草民六十有二,一辈子也没什么能耐,如今更是眼花手抖,早就已将家里家外的事情都交给儿子了,只有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帮着做点粗糙的活计。”
这无疑是个开不起大金铺,只靠家传手艺谋生的寻常匠人。
容祈了然地追问:“譬如熔炼金银?”
周泉顿了一瞬,低头道:“王爷英明。”又主动说:“就在四月初一,草民接到了个活计,倒也简单,说是有商人急着要出远门,为了方便,打算把散碎金银熔炼成黄豆大小的金豆子,草民没觉出古怪,就加急做了,第二天傍晚把东西给了取货的人。”
容祈点点头:“最初那位客人的样貌你可还记得?还有,那客人给你的散碎金银又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众人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仿佛看到了被舆图卷在当中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气氛冷凝而压抑,周全看向四周,犹豫片刻就要开口,可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宋福突然膝行向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王爷不必再问了!去送碎金银的是老奴手底下的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听老奴指使!东西也是老奴提前偷的,就是为了——”
他本想说是为了自己贪财,可对上容祈似笑非笑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咬牙实话实说:“是因为老奴可怜那些要被放出去的宫人……您不知道,她们……”
“她们长年活在深宫之中,对外界已然一无所知,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前送她们入宫的家人更未必可以依靠,而这璇玑宫不在天京之内,无人关注、没有赏赐,所有人都只能靠微薄月奉应付诸多开支,根本攒不下余钱。”
宋福愕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容祈。
而容祈还在淡淡地继续:“这样无钱可用、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深宫弱女,一旦被放出去,便是羊入虎口。”
他顿了顿,站起身,慢慢走到宋福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脚下伏跪的老内侍,声音平淡:“所以,你不忍心。”
宋福浑身一震,两行老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涌出。
良久,他再次深深俯首:“是老奴一念之差,瞧见贼人的预告信函,便想要顺水推舟……一切罪过都是老奴的,还请王爷饶了其他人哪!”
屋子里的几个百姓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段话也能推测出个七七八八,不禁也都显出了几分恻隐之色。
“噗哧——”
突然间,一声与室内气氛格格不入的戏谑轻笑声打断了宋福的哽咽。
众人都是一愣。
花罗一边徒手掰核桃,一边笑嘻嘻地挑了挑眉:“啊,别理我,你们接着编。”
众人:“……”
容祈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由失笑。
但笑容转瞬即逝,随即神色变得愈发冷淡:“江航。”
百姓之中倏然一静,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商人低头行礼:“草民在。”
有了之前两人的铺垫,他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已有了几分预料,恭敬道:“草民乃是玉岗县五十里外兰芝镇江氏当铺的管事。说起近来的异样事情,草民曾在四月初一午后接到过一位年轻客人前来死当的红宝石,宝石皆为圆形,龙眼大小,品色上佳。客人自称行商,说因生意失利,不得已抵押祖传之物,故而草民未曾起疑。”
容祈满意地“嗯”了声,又环视过座中的其他几个商贾模样的人。
果然,那几人也都纷纷起身,各报家门,都是临近处的当铺掌柜,也都证实在四月初一或初二的时候曾遇到过有行商来典当珠玉宝石,其中甚至还有一人年老成精,当场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珍珠,展示其上细微划痕,声称客人走后他便发现珍珠上的印记像是镶嵌痕迹,担忧收了赃物,所以今日才主动将此物带来。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番举动无疑都帮了容祈很大的忙。
容祈接过那枚浑圆润泽的珠子,借着灯火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忽然笑道:“本王年幼的时候曾随先帝与陛下来过璇玑宫一次,恰好见过那座失窃的金雕,若没有记错,九龙爪下所抓的便有这东西。”
他怀念了片刻,淡淡看向宋福:“宋内侍,劳烦你回答一下本王,四月初一深夜贼人才将第一封‘拜帖’送来,你是如何能提前预料到他要偷何物,并且将金雕拆解融毁的?”
宋福口中发苦,紧紧伏在地上发抖,一言不发。
容祈默然注视了他片刻,再一次点出了个人名:“苏掌柜。”
被侍卫找来的人群中唯一一个年轻女子慌忙出来:“妾苏氏见过王爷。”
容祈对她安抚地笑了下,看得苏掌柜素面飞红,才温声问:“听说玉岗县中福乐居的青梅酿十分有名,不知可有璇玑宫人托人去买?”
瞧见这一幕,花罗手里微微一用力,“嘎巴”捏碎了个硬皮核桃,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个白眼,打算回头把这拈花惹草的玩意扔到房梁上去反省两天。
容祈心有灵犀地一阵头皮发麻。
苏掌柜却浑然不觉,垂着头含羞给出了几个名字。
容祈一伸手,花罗掸了掸核桃碎屑,从李侍卫手中取了之前宋福奉上的名册,笑吟吟拍到了容祈手里,顺便狠狠在他腕上攥了一把。
容祈:“……”
手腕肯定青了。
和璇玑宫有关并且买过福乐居青梅酿的总共九人,名单上有八个,还有一个姓石名蕙的名字未曾出现。
“宋内侍,”容祈揉着手腕转身,将名册随意抛到他面前,温声细语,“那位好酒的石宫人已经出宫了,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小心翼翼经营多年的前朝余孽都没能逃掉,你说,如果我真铁了心要找她,她又能藏几天呢?”
宋福抖得更厉害了,十根手指仿佛要把身下软毯抠出洞来。
终于,他颓然地泄了力气,再抬起头时,已经满脸老泪纵横。
“求王爷慈悲,饶过她一命,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容祈挑挑眉:“哦?”
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俯身极低地问:“她与前朝的石嫔有什么关系,同族,姊妹,还是……母女?”
“咕咚”一声。
宋福没控制住身体,无意识地后避时脑袋重重磕到了柱子上。
容祈的笑容更加诡秘了。
“原来又是一个‘前朝余孽’呀……”他轻声说。
宋福眼前发黑,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他呆滞地看了容祈半晌,忽然大叫一声:“一切都是老奴做的,石宫人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便陡然暴起,一头朝着柱子上撞过去!
——可惜没成功。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身影突然离弦之箭般掠上前来,五指如精钢牢牢扣住了宋福的肩膀,一压一拽,轻轻松松便卸了他的力气,把他按到了一旁空着的椅子上。
“听说过裴帝师吗?”
确定宋福没了寻死的力气,花罗收回手笑嘻嘻地揉了揉:“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裴家人一向不太喜欢看人撞柱子。”
宋福:“……”
他简直不知道这时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但最令他始料未及的却还是容祈。
只见那位年轻俊美的小王爷朝着众人摆了下手,让人把一知半解的百姓们带下去,而后没事人似的淡淡宣布:“璇玑宫九龙金雕失窃一案已经查清,乃是被贼人偷盗之后摔落山崖破损难以修复。”
剩下的众人目瞪口呆。
容祈却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道:“本王见璇玑宫中内侍宫人生活清苦,便做主将残金融化当作赏赐分发下去了——诸位可有意见?”
谁都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之后,宋福大概是嘴巴张了太久,腮帮子实在酸痛,终于醒过神来:“王、王爷?”
容祈漫不经心瞥他一眼:“你有异议?”
宋福猛地一哆嗦,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慌忙滑下椅子跪下:“王爷英明!老奴绝无异议!”
容祈笑了笑,没理他的奉承,负手朝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偏过头来,淡淡道:“王县令,汝乃一地民之父母,为治下生民谋求福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王之辉呆愣一瞬,撩袍跪下:“王爷……”
容祈摆摆手:“但是当今陛下不是前朝昏聩的楚太后,如今的高官贵卿也不是前朝贪婪无度的阿谀佞臣,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想着为谁遮掩,但将实情禀于朝廷就好。”
他推开大门,晚风静静拂过,最后一线余晖落在他的脸上,让他俊美不似凡人的五官愈发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安静与慈悲。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容祈慢慢地叹了口气,“天下凋敝已久,朝廷虽无法在数年之间弥补所有疏漏,但至少不会苛责一个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可怜之人。”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看身后那些若有所思的人们。
翌日一早,靖王车驾仪仗尚未返回天京禹阳,一封随手写就的厚厚“家信”便已先一步递上了御案。
周允好气又好笑地展开信纸,但通篇看完,面色却渐渐凝重了下来。
“飞贼雨夜失足坠崖而死,腹中有少量刚刚饮入的特殊青梅酿,此酒绵软微甜,多为女子所好,臣顺藤摸瓜找到了买酒设宴的宫人石氏,为前朝石嫔之女,国灭时受璇玑宫内侍总管宋福搭救……”
“后宋福供述,石氏穷窘多病,唯恐出宫后无以为生,故辗转结交飞贼,约定窃取璇玑宫中金饰,却被宋福觉察。宋福为庇护故主之女,也因怜悯璇玑宫人,提前窃得金饰融毁分发。”
……
“飞贼因故欲更改盗窃日期,四月初三雨夜其潜入璇玑宫赴宴正是为商议此事,不料未能说服石氏与宋福,冒雨归返时失足摔死。翌日宋福得知消息,不得已私取被雨打湿的第二封‘拜帖’,将盗窃时间提前,以免日后仵作察觉飞贼死于窃案之前……诸人口供画押皆附于信中,陛下若不想看则直接交给阿檀就好。”
周允看得脑仁疼。
整篇信似乎都是在马车上写的,还不是容祈亲笔书写,而是出自他那个拿刀比拿笔熟练得多的糟心媳妇,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事情干完了我要撂挑子”的气息。
但年轻的帝王还是对着这封不着调的信沉思了许久。
无他,只因最后一段话,也是唯一一段容祈自己写的话。
——臣幼时居民间,曾于大灾之年见饿殍盈巷,又有苟延残喘者欲求一粥一饭以奉老母而不得,最终号哭而死,其凄绝处难以尽述。近日臣常思,天下万民哀声彻夜不休,前齐太后楚氏纵深居恢弘华美宫室之中,可曾得一夕安寝?
……
近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好几次,周允才终于回过神来。
容祈去查的是楚太后着人修的宫室,信中评价的也是前朝的惨状和楚太后的作为,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可他还是从这段莫名的感慨中体会到了某种令人警醒的意味。
他确实不爱华服美食,也不想大修行宫别院,可他的父亲也好,他也好,却还是在无意间就把许多本该受到大梁荫蔽的百姓给忽略掉了。
诚然,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佛,无法面面俱到地作对所有事情、照应到所有人,但是……
他们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疏忽,所葬送掉的却是许许多多个人无法重来的人生。
周允捏着信纸,忽然明白为什么容祈那混账要以“家信”的形式来呈上这份东西了。作为臣子,他不能也不愿吹毛求疵地拿着这种甚至谈不上过错的事情来进谏威逼君王,为自己邀取声名,但作为兄弟和朋友,他却还是希望防微杜渐,不要让曾经发生过在自己的兄长手中重现。
许久,周允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招手吩咐秦内侍:“去请兄长和阿檀进宫,午饭在阿姨那里用。”
秦内侍察言观色地陪笑:“还是小殿下会哄人,圣人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周允一愣,随即长长一叹,站起身来:“是啊,高兴。长安终于长大了,我也算没有辜负容叔,也没有愧对……”
他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个名字。
无论是毁誉参半的开国名将,又或是被史册歪曲的少年末代帝王,他们的功绩终将渐渐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成为连野史与传说都不会再提及的微小尘埃,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有那些与他们志同道合的人的血脉与精神却永远不会真正消亡。
会有一代又一代的明君、贤臣、英雄、志士不断成长起来,将先人剖心沥血点燃的火种传承下去,在无数个可能会到来的黑夜之中提灯引火,照亮这片历尽磨难的土地,让它再一次焕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