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八


    我们一直往前走,夜晚的风拂过脸庞,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大叔,我是大叔,别在乎别难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天上午趁我去洗手间那么一会儿工夫,一个电信公司的客户打到我桌上的电话就被吴莺莺接走了,这单业务也被她千娇百媚地拐了过去。


    见我回来,她扭头给了我一个妩媚的眼神,说,若兰啊,那人挺逗的,他发现他需要的是我这边的文化创意,他需要有“歌舞秀”的感觉。


    然后她回过头去,在电脑上啪啪地敲打起方案来。


    她的背影透着忙碌的劲儿,我在心里让自己做个深呼吸。


    深呼吸。在这棋盘一样的办公室里,我得时常让自己深呼吸,对着眼前的某一个视点,笔记本,茶杯……或者,镜框里那张在三亚海边的照片,给自己一个深呼吸吧。这是一种需要不断深化的功力,我相信每个不得志的“办公室大叔”都在悄悄演练着。


    这是一间很平常的办公室,如果你从高处看下来,它就像一个棋盘。


    我们坐在一个个小隔间里敲键盘、打电话、拉业务、发愣。在这里人与人说不上不融洽,但很多时候我能听到心机和焦虑的声音在角落里吱吱作响。


    而人在这里的处境,据说取决于高深莫测的情商,取决于头儿和你的距离,取决于你豁不豁得出去,还取决于你手里的底牌,比如背景、家境……


    在这里,我靠干活养活自己,暂时没什么背景。


    所以,这些年我的状况就像这窗外的天气,有晴天也有阴天。而眼下当然是阴天。阴天里我像个大叔一样,决定放好强的自己一马。这是我对自己的疗伤。


    只是,人在被边缘化之后,钱就少了,而我需要钱。


    我听见部门主管邢海涛在批评人。我听见方格棋在叹气。


    这个大男孩叹气让人同情,因为他从来就不该是叹气的人。今天他在叹气,是因为邢主管嫌他没把一个汽车品牌的推广活动文案写出创意来,让他重新写。他重做了四遍,还是没能过关。


    方格棋坐在我斜对面,即使只从他的背影看,也是傻纯傻纯的一个大男孩,就像这屋里难得的阳光,我相信他可能至今还没真正操心过什么。他去年才毕业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他的家境,估计不会太差。因为他用的东西,墨镜、手包、提包、围巾,哪一件价钱都超过我一个月的工资。


    而今天,方格棋在叹气。


    我不是圣人,看他心烦,我心里当然会有一些快感。谁让你们把“汽车业务”从我这里拿走的?但看着这样一个大宝宝在犯难,我发现自己的快乐也十分有限。和他犯什么酸呀,他自己可能还不想做呢,都苦恼成啥样了。他又不是吴莺莺,处处与别人争抢、PK。


    快下班的时候,方格棋向我这边转过椅子,他瞅着我说,若兰姐,你说车展活动怎样才有创意?


    我一边整理我的包准备回家,一边说,我没什么创意呀,我已经好久没想汽车的事了。


    他就又转回椅子,对着电脑发愣。


    当我拎着包走过他的位子,他抬头嘟哝道,你帮我想个主题词好不好?他脸红着,眼睛里有哀求的神情。他向我递过来他那篇悲催的文案。


    我接过纸,点点头,说,我拿回去晚上想一想,明天早上告诉你好吗?


    他说如果今晚不做好这个文案,邢主任也就没办法回家了,因为明天就要去见客户。他站起来,凑近我的耳边说,若兰姐,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不舒服,但这又不是我想要这块业务,要不我和邢主任说去?


    他的眼睛里有与他那张脸不相配的世故。我讨厌这样的眼神,哪怕是这是个大宝宝,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被别人可怜,更何况还让我心软。果然我听见自己对他说,别傻了,不就是帮着想个点子吗?


    我和他在办公室里忙到晚上九点。我将文案重新设计了一遍。等他去隔壁向邢海涛交差的时候,我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学雷锋,要么是在和自己以前的在乎劲儿作战。我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看样子确实没有什么大得了的。


    方格棋兴高采烈地从邢主任办公室回来。他说,过了,过了!


    他和我一起下楼,说要送我回家。我说,我家就在边上。


    他说,那我得请你去吃晚饭。


    我这才想起还没吃饭呢。我说,算啦,我想回家休息了。


    他说,才九点呢。


    我说,你不用谢我,也就这次帮个忙,下次你得自己做了。


    他像个小孩一样点头:知道,我又不是笨蛋。


    然后他看着我,说,很多事我不说,不是我不懂,其实我都懂。


    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装作没听见转脸看了一眼灰红色的夜空。我向他摆了一下手,说,那么再见了。


    他突然说,若兰,你很酷的,这里算你最酷。


    我说,酷?从没人这么说过我,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


    他伸手拎了拎我的宽衣服,笑道,有点轻摇滚的风格。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格棋端着餐盘,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瞅着我的盘子,说,你在减肥吗,光吃素的?


    他穿着一件显得瘦削的白衬衣,蓝色的牛仔裤,一张阳光的脸,咧嘴笑着,挺赏心悦目的。


    他把头凑过来,低声说,若兰,虽然那文案不错,但其实你我都白忙了一场。


    他说,季小芳上午开会时听邢海涛主任说那家汽车公司营销部的经理难缠,就让她爸找人给这家公司的老总打了电话,结果不光那营销经理,甚至连总经理今天一大早都亲自上门来谈合作了。结果我们连茶都来不及泡,文案都不用看,合作就谈成了,价码也升了三倍,从三十万元变成了九十万元。


    方格棋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地笑着,他嘟哝,早知道这样,邢主任根本不需要什么文案,结果让我还浪费了你一晚上的时间。


    我把以前的尖刻咽进了心里。换成过去,我可能会说出来:不是不需要文案,而是季小芳就是文案。


    我冲他笑笑,啥都没说,低头吃那盘青菜。


    他说,但我还得请你吃饭。


    我指了指眼前的餐盘,告诉他,免了吧,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减肥呢。


    他可能以为我心情不好,所以还在安慰:让你费了劲,最后又没派上用场,真的不好意思。


    我说,你怎么像领导一样说话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派上用场了,可能我还更不爽了。


    他还挺聪明,点点头,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真的没什么意思。若非要说有意思,只能是告诉自己和他:别在乎,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她搞得定,就服气了吧;她好,对我们也是好的。


    这句话,第二天我还真的说出来了,不过说的对象不是方格旗,而是吴莺莺。


    我去收发室的时候,看见吴莺莺正躲在楼梯间的台阶上抽烟。她向我招手说,若兰,那个电信的活动你别怨我了,我也够悲催的。


    她看着我,突然吧嗒一滴眼泪滑到了脸颊上,挺夸张的。她告诉我,那个电信活动被邢海涛转给了季小芳,说让季小芳牵头,结果她一牵头,对方价码给到了原来的五倍,并且还签订了长期战略合作协议。


    吴莺莺像怨妇一样站在阴影里,精心描过的眼圈糊得像被烟熏了一样,她认定了我和季小芳过结深重,对我说这些会有共鸣,所以她努努嘴说,小芳这样一来,看样子我们只有喝粥的份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告诉她,换了你是邢主管也会这么干,这也没什么不对,季小芳能从外面把资源拉进来,这是好事,她好,也是我们好,有了她你能喝粥,否则你可能连粥都喝不上,不是说这年头资源是垄断性的吗,你要这么想才会服气。


    我神色平静,像个大叔一样透彻,像个大叔一样调侃:你能跟了她喝粥,我还没法跟呢。


    吴莺莺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我了。随后她古怪地跟着我笑了,她说,也是,说的也是。


    后来我在收发室填快件单的时候,我还在发笑,我想我已经好久没和同事说这么长的话了,没想到一不留神,我居然用我这“大叔生存哲学”劝吴莺莺趴下,服气,放自己一马,心情才好过。


    我劝她趴下,没想到她趴得更下。


    几天后,我就看见吴莺莺、陈汉民与季小芳亲若兄弟姐妹了,他们以“芳妹”“民哥”“莺姐”相称,他们配合小芳构成一个团队,创收业绩神一般地一骑绝尘。


    我让自己像大叔一样在心里觉得幽默。


    因为,如果说我自己的趴下更多的还是“无为”,是以无所谓获取静心,那么我承认他们的趴下比我的更进取,他们真的跟着她去喝粥了,结果吃上了大白馒头和肉包。


    我懂这样的行动力。谁不想活得好啊,而实力是集聚人缘的磁铁。


    我说这些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我没劲,那是因为我在旁观,还因为我与季小芳之间的尴尬,以及我无法摆脱的书生气。


    求人很难,低头也难,那就算了吧。


    但我真的需要钱。因为六个月以后,我还得再缴一万三千元房租。


    一万三千元。它提醒我每天的开销不能超过三十元。于是我做了如下安排:早晚餐自己做;中饭在公司食堂解决,只吃素菜。不买衣服和化妆品,不买零食,只买黄瓜和番茄当水果。


    我省出了成就感。但省不是个办法,因为按这样的计划,生活中就不能有个事。否则,不堪一击。


    我跑去了人才市场,看哪里需要兼职;我去了中考补习班,看他们需不需要英文辅导;我去了建筑设计院,看他们需不需要绘图员;我甚至跑去了家门口那家星巴克,问他们要不要星期天的兼职服务生……


    他们都暂时不要,因为这大街上在找饭碗的大学毕业生到处都有。


    我妈说她想过来看看我的住所。


    我从办公楼出来,拐过一个街口,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四川大厦前。她穿着我以前的一条长裙,背着我读书时候买的一个大布包,像是从十年前来的。


    她看到我好像要哭出来,让我也突然想哭。她说,早就想来了,但为你弟结婚的事忙着,你爸身体也不好,我就一直没时间。


    我们沿着巷子往里走,我从一家熟食店买了一块红烧牛肉,准备回去给我妈煮面。


    我妈走进我的房间,说,挺干净的。


    我想象了很多次的她脸上会出现的不屑一顾的神情,一直没有出现。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摸着墙上的布帘,说,这多少钱?这些东西是可以还价的。


    我让她放心,我说,我还过价的。


    我给她煮面,把牛肉放进去,又从冰箱里拿了些青菜。


    她吃得额头上的汗流下来。她的瘦手臂颤动着,这一刻我发现她真的老了。


    窗外的霓虹光折射到墙角,我问她是不是要回去了,再晚的话,公交车可能会停了。


    她看着我说,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她这样端着说话的时候,像一个严肃的女教师。


    我没应声。


    她说,你弟结婚,我们总要送一份彩礼给女方家,人家对房子也没作要求,我和你爸想送给她家六万块钱,我们凑了四万块了,你这个当姐姐的能不能拿个两万块?


    我脑袋左侧好像在痛,从下午开始就在痛。我说,我没这么多钱呀。


    我妈说,如果有,算我和你爸借的好不好,如果你真的没有,那也就算了。


    她起身拿过那个包,她走到门旁时又回头看看我的小屋,好像想打破这难堪的氛围,她说,这里很好看的,哪天叫你爸爸来,他一定很高兴你这么会过日子了。


    我把我妈送到门外,她再也没提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感觉自从我搬出家门后她其实有变化。她往前走,从她的背影看得出她是多么失望。


    我们一直往前走,夜晚的风拂过脸庞,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大叔,我是大叔,别在乎别难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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