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拆魂
3个月前 作者: 八条看雪
肖南回帮李元元将梅树移到了山谷前的一片山坡上。
那是桃止山南坡上一片迎风向阳的小山岗,坑挖在一片砂石中,旁边是几颗歪歪扭扭的小松,正对着入谷的山门。
梅树最好在秋末冬初的时候移栽,可李元元的这一棵已经半死不活,肖南回觉得是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了。
起先对方觉得她选的地方不好,那块地都是半沙半岩的砂土,又迎着风口,只怕到了冬天北风都会从这里灌进来。
但她告诉李元元:梅树不怕土壤贫瘠、寒风吹拂,只怕肥伤积水、憋闷封闭,能捱过寒冬的梅树才能开出花来。
李元元认定这是夙平川不学无术、又灌输给她的歪理,但最终也还是默认了这棵树的新址,只将剑还留在了老地方。
桃止梅开,是好兆头。她这样宽慰对方。
说等到来年下雪的时候,就能知晓这梅树是不是栽活了。李元元却只是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下了山坡,她跟上去、又踏上回山谷的那条泥巴小径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
夕阳的光温暖而柔软,山谷里的一切都金灿灿、毛茸茸的,罗合与丁未翔正在那石头房前的土灶旁忙活着,锅气一团团升起,在长了苔藓的石阶前聚着不散。
李元元只瞥了一眼,便冷哼一声。
“不堪重用。”
肖南回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罗合她是不大了解,至于丁未翔,常年同他主子出门在外,做口吃的的手艺总还是过关的罢?然而看如今这架势,却也入不了这老妪的眼。
“怎么?可是觉得我倚老卖老、欺负后生?”
肖南回下意识摇摇头,随后又不由得点点头,对方也不恼、理所当然道。
“我不是倚老卖老,你若早认识我几十年就会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欺负前辈的。”
这她倒是信的,只不过丁未翔毕竟不是普通后辈。
“丁中尉好歹也是安道院出身,若非前辈执意要他去喂鸡,他怕是宁可挨上几刀也不愿意去做这种事的。”
李元元熟练将鸡圈的柴门关好,清点着回圈的母鸡。
“这种事是哪种事?谢黎那老不死的向来很会那些沽名钓誉的把戏,他们安道院的刀客便比喂鸡的高贵吗?任他什么英雄好汉、个中高手,到头来不还是要吃喝拉撒睡。”
肖南回附和着干笑两声,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此话在理,就是不知怎么地听着让人有些下不来台。
她不声不响地将背后负着的柴秧一一码放整齐,转身要去灶台前帮手时,却被李元元叫住。
“干什么去?”
想起丁未翔的下场,她连忙表态。
“前辈不是说此处不养闲人?我这便去帮个手”
“不急。”怪脾气的老妪嘿嘿一笑,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你帮了我的忙,允许你提个条件。”
“帮忙?”肖南回语气迟缓、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忙?”
“当然是那棵树!”
李元元眉毛一挑,明明只是在嗔怪,却看起来好似生了大气一般。
不远处的丁未翔在灶台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肖南回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私下送礼走关系拍马屁、结果被同僚现场抓包的阴险小人。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起先她也并没有怀着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对方那段故事听起来令人唏嘘,而她作为平弦曾经的主人、也算同已故的梅若骨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如今见到她的故人,若能为之纾解一二,也算是尽了同为武者的一份心意。
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对方将那棵已经半枯的树看得比想象中重要的多。
沉默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树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前辈要不要先多留意阵子”
李元元却显然不想听这话。
“你最好祈祷它能活,它若死了,我定是要找你算账。左右你都赖不掉,不如现下提个条件,省的日后说我占你便宜。”
这是什么帮忙变欠账的逻辑?姚易说得对,管闲事的人总是容易死的早。
她心中一阵泛苦,嘴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真的厚脸皮提些要求,只能哼唧道。
“晚辈倒也没什么心愿”
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想让她说完,突然开口问道。
“以前可学过剑法?”
肖南回一愣,没想到这对话竟向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去。
军营出身的,不像江湖中的武者贵精不贵博,需懂得随手提起一样东西便能杀敌的本领,所以不能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多多少少都要会使上一点。
可要她在折剑门老前辈面前说出学过剑这件事,她还当真有些说不出口。
“略知一二。”
老妪不语,扔来一把铁剑,随手抽出一支差不多粗细长短的柴秧,便示意她出招来。
肖南回哭笑不得,想起那夙平川当初也是丢了一根树枝给她就要切磋,当真是尽得真传、一脉相承。
“请前辈赐教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对方已然攻了过来,路数是同夙平川当日一般的疾锐多变,却明显更为内敛、变幻更为难测。
她聚气凝神,刚拆了三招,便教对方一个转身斜掠追锋、将手中铁剑挑落在地。
肖南回讪讪抱拳、还未来得及认输,对方已然下了结论。
“这点水准,一二都谈不上。”
这话若是换个江湖中有些头面的人听了,定要觉得下不来台。
莫说比武切磋,本就是个交流增进的仪式,前辈大多会给后辈留些余地。便是高手之间对决,也常讲究一个“礼”字,否则便是赢了也容易落人话柄、得个恃才傲物、不讲武德的坏名声。
可也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更不在意所谓名声。眼前这位便是了。
肖南回整理一番表情,忍气吞声道。
“是我学艺粗陋,让前辈见笑了。”
对方显然对她的认输也没什么成就感,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她离开。
“不过若是让我**几天,出去混也能自称是个用剑的了。”
李元元慢悠悠地说着,边说边用眼偷瞄她的神色,竟有种孩子气的探究。
肖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丁未翔突然咳嗽一声,飞快朝她递了个眼色。
她从来不知这面瘫呆板的侍卫竟也有如此灵活的眼神,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李元元是要传她剑法。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迷茫。
从小到大,她想过学刀、学箭、甚至学槊,唯独没有想过学剑。因为她太想赢了,要想在兵营中立足,她必须要赢。要想在战场上活命,她更加要赢。
所以她使得最好的是枪法,次之是箭法。前者是肖准亲自教的她,后者是她私下下功夫最多的技艺。
剑不是取胜最快的兵器,而学成者往往也不以杀敌为目的。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想要学剑的一天。
那李元元怎会瞧不出她脸上纠结的神色,上前几步、脚尖一勾,那落地的铁剑便又回到她手里,随后她手腕一转,那已经锈了铁剑竟发出一声清脆剑鸣,没入一旁的一株樟树树干中。
“折剑门剑法以变幻为长,从入门到小成少说也要十年,便是童子功也十有九折,成材者寥寥无几。你并非我门中人,我也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只当还你人情,传你一套我自创的剑法,也不算坏了师门规矩。我这人耐心不好,便只等你十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说罢,那李元元抬脚便向院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从平弦折断以来,她像是失了羽的鹰隼、折了角的岩羊,没有了飞翔跳跃的能力。
或许剑并不是最适合她的兵器,但她的手中不能没有兵器。
四步、五步、六步她的掌心沁出汗来。
那夜在斗辰岭的山路上,如果她能使出精湛绝伦的剑法,是否就能杀了那燕紫、为伯劳报了仇?
她知晓伯劳、杜鹃、陈叔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有其他想要守护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她又遇到昔日情形,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再次发生吗?
七步、八步、九步她阖上双眼、内心却收获了长久的平静。
从此往后的每一日她并不一定要伴剑而行,但此时此刻她需要有握剑的能力和勇气。
握剑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她想要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夕阳正好,小小石头房旁炊烟袅袅,吃了食的鸡们在鸡圈里聒噪着,远方山坡上羊群一片云一样缓缓而下
她上前一步、奋力拔出了那把插在樟木中的铁剑,用袖子郑重擦去了剑上的那层薄尘。
“有劳前辈了。”
李元元终于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转过身来。
“想好了?”
她将手中铁剑呈于胸前,眼神坚定。
“想好了。”
老妪笑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那把铁剑上轻轻一碾,那剑竟一分为二,成为两把薄而锋利的双生剑。
“此双剑无名,却是依照解甲之剑所造。解甲剑剑身二尺七寸,剑柄三寸五分,却只得十一两四钱的重量,剑锋薄如蝉衣,至刚至柔,未灌注气力时可依附于女子肌肤而不将其划伤,运气而动便可削金断石。”
李元元收了笑容,周身气场瞬间变了,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在她掌中竟生生溢出一股迫人的杀气。
“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此剑法名唤拆魂,统共只有一十三招。一十三招中又只有一招为杀招,是为魂之所在,须得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老妪说罢,提剑而舞。
伴随她身法越行越快、手中剑影越舞越疾,周遭闲散恬淡的田园野景似乎渐渐模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川无极、河海无垠的磅礴气象。
短短一十三招,招招看似平庸无奇,却返虚入浑、大巧若拙,招式与招式之间首尾相衔、处处通络,剑气流转之通畅、近乎浑然天成。
肖南回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暗咋舌。
李元元使的尚且不是折剑门中剑法,其招式之精妙,怕是夙平川那小子连一成也没能学了去。
行至最后一招,对方步法一变、转眼已行至她面前。那柄锈剑贴着她的颈下两寸、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最终回到她手中,又与那另一半铁剑合而为一。
从疾行到静止,不过须臾之间。
李元元缓缓收手、又顺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汗,又变回了那村野农妇的样子,找了个劈柴的墩子一屁股坐下,打起蒲扇来。
“来。”
肖南回敛气凝神、提剑而起。
她凭记忆飞快舞起手中的剑,生怕一个懈怠便将方才领悟到的精妙之处弄丢了。挥洒汗水间,已入无人之境。
不知何时,最后一丝暮光也已沉入山头。
男子的声音于剑鸣中低低响起。
“为何教她?”
李元元余光一瞥,便见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立在柴火垛旁,明明也在这乡村野岭之中,却有种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李元元讨厌这种气质,更讨厌对方的身份。
“都说天成的皇帝早慧而精于心计,竟连这点缘由都猜不到吗?”
她知他是皇帝,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也不比叫丁未翔去喂鸡时好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她有意试探挑衅,对方却无半点恼意,甚至连惊讶也无。
起先她以为对方只是深藏不露,随后才发现:他是当真没有将她话中的情绪当回事,语气温和平淡得就像是在陪阿婆聊天的晚生。
“前辈心意,晚辈怎敢妄自揣测。”
她终于收起那带刺的语气,只眉间的褶皱还深深刻在那里、抚也抚不平。
“猜不到就对了,因为没有缘由。”老妪终于收回目光,懒散地用蒲扇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纵是她眼光差了些、资质也平平,老娘我向来是想教谁便教谁,不想教的便是磕破头也没用。”
夙未轻轻颔首,显然从中听出了什么。
“她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只是自小在战场上磨砺,千军万马之中几尺锋芒毫无用武之地,远不如一挺长枪能够杀敌致胜,难免会对剑术有所看轻。”
“习枪有什么好?徒增暴戾之气罢了。关键时刻还不顶用,否则又怎会”李元元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许久随后才勉强压下情绪、恹恹说道,“人得向前看。更何况,教她枪法的师父早死了吧?”
夙未难得诧得一顿,随后才轻轻摇头道。
“他还活着。只是只是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老妪粗哼一声,根本也不探究这话中深意。
“那便是了。瞧她虽犹豫了一阵,最终却也并未抗拒,我便知她已拜别先前师门,是个没人护着的野鸽子。”
男子眉梢轻抬,语气突然便冷了下来。
“她是天成将士,自然有天成来护。”
李元元察觉对方变化,转头迎上。
“我那徒儿也算天成将士,教人虏到岭西寨子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护他?”
夙未视线对上刘元元,眸中是一片难以撼动的冷漠。
“那便要问,他是如何不济,竟让人算计、最终沦落到那般地步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李元元先移开了视线。
“我李元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徒弟,便是夙平川。他就是再不济,也还是我徒儿。你封他一个左将军,多半是瞧在他父亲的面上,可你当他是真的愚钝吗?”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是若骨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还不是他那老子藏了心思,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能将所学倾尽授予他。否则以他的天赋,如今便已是折剑门的门主了。”
夙未也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篇。
“太锋利的剑是要出鞘的,总是比那钝些的刀先折断。只有刃开的次了些,才能让握刀的手生出计较,虽然不会是最得力的那一把,但总归是能在剑鞘里安稳一生。这便是做父亲的道理,而不是做王爷的道理。”
李元元再次无声的笑了笑,裂开的嘴角边有几分轻嘲。
“你倒是会讲话。”说罢她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樟树下练剑的女子身影,“就是不知你这样会讲话的人,是怎么看上那个又直又倔的丫头的。”
夙未不语,眉梢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樟树下舞剑的女子,直到夜幕降临,星斗漫天。
柴门小院里,半干的艾草在炉膛子里噼啪作响,溢出阵阵青烟、驱赶着夏末愈发疯狂的蚊虫。
肖南回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地叹着气。
她再次觉得李元元的话真的太对了。养鸡可真是门值得尊敬的手艺。什么宝刀名剑、绝世功法,都比不上这一锅现炖的菌子鸡汤。
罗合还在用那木勺子刮锅底,刮着刮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对上对面男子那双眼,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手中勺子也讪讪放下。
这两人间分明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白日里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肖南回眯着眼揣测着,冷不丁面前又多了一碗鸡汤,几乎还是满的。
她诧异抬头,对方轻描淡写道。
“我不喝,你喝吧。”
一旁的丁未翔见状,连忙把自己的汤推到男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元元不耐烦地打断。
“一碗汤而已,推来让去地给谁看?传出去岂不是要编排我折剑门苛待客人?”
丁未翔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李元元看一眼罗合,后者连忙起身、将先前镇在井中的竹筒拎了上来,倒出里面沉淀过后的清冽酒液。
李元元端起眼前的酒碗,碗中清亮的酒水映出头顶星月。
“饮了这一巡,便算是我李元元的客人了。往后途径终天,可以不必绕路,我借道给你们,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言罢,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罗合见状紧随其后,肖南回也从善如流。
丁未翔没动,局促担忧的余光落在沉默的男子身上。
那厢李元元已皱起眉来。
“有酒有肉,夫复何求?磨磨蹭蹭地忒不爽快!”
丁未翔还在犹疑,肖南回已眼疾手快、将身旁人面前那杯酒揽到自己面前。
她可还记得,当初在别梦窟是谁宁可渴死也不愿意喝那一坛果酒的。况且眼下情况特殊,她又怎知他喝了酒后是否会变得像那邹思防一般不受控制?
便是丁未翔不受控制也好过他不受控制。
肖南回心下不由得一阵点头。色丘经历过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酒量不好,我来代劳吧。”
说完她刚要凑过头去喝,冷不丁旁边伸过一只手,将她手中那杯酒生生截了去。
她愕然转头,他已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丁未翔大惊失色,罗合嘴中那从她碗里偷的半截鸡翅膀也应声落地,唯有李元元丝毫不觉有异、反而大笑起来。
“夙平川那小子从前总是嫌我这酒难入口,愣是从未同我这当师父的对饮过,我还以为夙家的男人都是这般挑剔难伺候,如今看来却也不是这么回事嘛!”
李元元的大嗓门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眼前一会是白石村里那简陋的酒垆,一会又是单将飞手里提着的那验过八遍毒的食盒子。
今晚真是邪了门了,先是一碗鸡汤让来让去,如今一杯劣酒抢来抢去。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
“你不是不能”
那厢李元元还在拉着罗合大笑着说些什么,似乎又要去挖什么底下埋的酒。
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今夜多谢门主美酒款待,日后定要相报。眼下先失陪了。”
不是这好好地喝着酒,又要失陪去哪里?
肖南回持续迷惑着,下一瞬已经被人一把拉起。她似乎看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灵魂还留在杯盘狼藉的桌旁,身体却已经三两步跨出了那院子,向着夜色中的山野而去。
“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会瞧瞧眼前人的背影,一会又扭头去看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还没有停下脚步,而身后丁未翔等人也没有追出来。
“去哪里?”
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影与远山和星空化为一片。
渐渐地,农家灯火消失、鸡鸣犬吠声远去,四周只有星月余晖、虫鸣唧唧。
她望见远处的山峦在尽头屏风一样收起耸立在一起,而山前旷野之中,有一座沐浴在月光下的古塔。
他终于短暂停下,转过头看向她。
“去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她望着那双眼睛,确认它的主人确实是喝醉了。
她以为他会变得比平时简单些、甚至像伯劳那样酒一上头便话多起来,可他却变得比平时更沉默了。
那具清冷克制的身体似乎已经掩饰不住他如风暴般复杂而动**的灵魂,一种深藏于骨血中的黑暗透过那双漆黑的瞳仁溢了出来,危险的、带有侵略意味的、像无形的手一般,撩拨着她的每一分感知。
随即,他拉起她的手,走向那座黑暗尽头的古塔。
山野的晚风冷硬透衫,可不知为何却在接近那座塔时突然便停歇了。一股熟悉的、凛冽入骨的花香渐起、将她环绕包裹其中。
肖南回低下头去,只见朵朵洁白的花苞沉重地低垂着,在没有风的夜晚轻轻晃动着。这是曼陀罗花铺成的河海,而她此刻便站在这川流之中。
花海的尽头便是那座石头堆成的佛塔,风吹雨打之下外层的浮雕已经斑驳剥落,只剩光秃秃的塔身,缝隙处挤满了厚厚的苔藓。
塔身朝西的正中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勉强只能挤进半个人身。
他走上前,轻轻拂过那洞口处的石砖,一声沉闷响声过后,那入口处的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道石门来。
他站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手,月光在他左手的佛骨舍利上跳着舞,圣洁而妖冶,带着一种充满矛盾的**力、引人向往。
她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只手,跟着他走进阴暗腐朽的前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回**、盘旋上升,许久都没有落地。
他仍是不说话,只有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萦绕在她面前不远处。
下一瞬,月光从头顶上方遥远的小窗投下,照亮了脚畔的半张石台。那石台有些低矮,台面上放着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他走向它、凝视许久,随即轻轻俯身吹了一口气,擦亮一支火折凑近。
干涸凝结的油脂在温度的炙烤下融化,最终亮起一片微弱的光来。
她顺着那光亮抬头向四周望去,整个人突然顿住。
窄而破败的石阶顺着塔壁向上盘旋,直到那露出半个月亮的小窗,窗外的星河缓慢移动着,像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的,她一定是来过这里。
否则她为何会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可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又怎么会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般情景。
“你知道我为何要同未翔约在此地相见吗?”
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离得很近,近到她有些不敢喘气、不敢大声说话。
“不是、不是因为折剑门的李元元吗?”
“自然是有她的原因。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地方。”
模模糊糊地,有什么深藏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出来。
她恍惚间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衣衫,在一卷卷晦涩难懂的经卷中消磨着日夜
“旁人修习佛法是在寺庙中,我修习佛法是在这里。”
对,她在梦里来过这。还在梦里见过他。
“我从小便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酒这类令人失控的东西他们从来不许我碰。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于是他们想起了这座塔。”
“所以你带我跑来这里,是怕自己喝了酒后会失控?”她的心轻轻悬起,不知是为他此刻吐露的心声、还是为她冥冥中参破的那点缘分,“那你现下觉得怎么样?会不会”
“现下是不会,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他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戛然而止。
随后,一具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将她抵在粗糙的石壁间。
时空似乎在这一瞬间扭曲模糊了,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思绪还属于她自己,身体却进入了另一种频率。
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的清冷,温度却那样炙热。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矛盾的感觉。
又冷又热,又疏远又亲密,又抗拒又渴望。
她想起从前在北郅当差,曾经在夜巡的时候发现过孤山之中的一口热泉。腊月的北郅还飘着雪,她浸在那口温热的泉水中,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身体却被温热缠绵所包围。
她又想起这古塔外成片成片的曼陀罗花海,那些旋转盛开的花朵那样美丽、伸出的枝蔓那样柔软,却能逐尽其他草木、占据整片土地,若有生灵从中路过,便要用它最热烈的香气将对方留下,哪怕它能给的常常也只是虚幻一场。
如今,她便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头顶的星空渐渐远去,她只能听到他的低语,只能看到他的眉尖,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肖南回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一天,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