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记
3个月前 作者: 李娟
有时候也会看一些架空文穿越文,看那些文字爱好者们狂热地幻想过去年代,创造出一个个依附传统基底而存在的故事场所。便会想,也许我也可以写。真正的源于传统的旧生活,我才是真正切身体会过的。我才是一个穿越者。我曾在那种生活里以现代的视角和情感去观察周遭所有的人和事,毫无优越感地。哪怕事隔多年,那种生活早已被时代碾压粉碎,我也不觉得它脆弱,不觉得新的时代强大。
那时,右边的邻居是终日收购旧布头、糊布壳板、纳鞋底的陈孃。她的小儿子总是坐在当门狭窄的街沿下练毛笔字。右边是总在夏天用荷叶蒸饭的罗婆婆。还有隔壁天井里以编竹筐为生的李小五的爷爷。之前我提到过那时我家的住房面积很小,六个平方住了三个人。其实他家更小,顶多三个平方,住着祖孙俩,里面只放了一张挂蚊帐的窄床。他家做饭用一只小陶炉,白天搬到门外过道里,晚上收回房间。
我渐渐快要记不清这些人的名字了,却能记得他们每家每户最最细微的一些日常。
记得每个季度,来帮忙打蜂窝煤的老头儿。那时,买煤球难免有破碎,家家户户就把碎渣攒下来,等老头带着压煤球的工具上门服务。煤渣打碎,加水,填进模子,敲啊压啊,一个完整的新煤球就诞生了。
还有对街卖开水的。烧水费煤球,需要大量热水的话买的比较划算。我记得买开水的计量单位是“磅”,交钱论“厘”。五厘钱八磅开水。一般来说,小暖瓶容量四磅,大暖瓶八磅。一分钱可灌四个小暖瓶或两个大暖瓶。买水的人把暖瓶往他家店铺当门一放就走了。因此那处总是摆满暖瓶,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水每烧开一炉,就依次灌满,等着人们来认领,交钱。每当我从那里经过,老板娘就紧紧盯着我。那时我太小了,不知她是怕我碰倒了满地的暖瓶,还是怕我被烫伤。
还有来挑泔水的乡下人。他家承包了附近两个大杂院的泔水。隔天来一次。要是哪天来迟了,泔水缸很快就满溢,直往阳沟里淌。若赶上天热,很快又酸又臭。于是全院子的人都骂他懒,纷纷表示一定要另换一个挑泔水的,再不用他了。可却从来没换过。
泔水是挑回去喂猪的。挑泔水的人,一路走街串巷,人人掩鼻回避。穿过城市就是乡村。满满一大挑酸臭的泔水,滴滴答答落在沿途青石板路上。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有人走遍了全世界,但他走过的路加起来也未必会长于一个挑泔水的。
家家户户都自觉将厨余残渣倒进天井阳沟边的大水缸里。之所以不往阳沟里倒,是因为怕堵了阴沟。阳沟是敞开的排水沟,阴沟是封闭的排水沟。我们这个小城,建在一个古老庞大的地下排水工程之上。作为城市的地基,这个迷宫般的下水系统据说已经使用了千年,仍在正常使用。这得益于生活其上世世代代的每一个人的自觉维护。所谓“传统力量”,这也是其一吧。
那时候的生活完整无缺,永动机般无限循环,滴水不漏。泔水用来喂猪。下水道排走污水,污水流入护城河,河里沉淀下来的淤泥年年被农人淘挖,给自家田地施肥。粪水也是用来施肥的,也是隔天就有农人来到城区各个大杂院掏厕所。一点点煤渣都不会被舍弃,一点点碎布头都会被陈孃用糨糊一层层拼入大幅的布壳板中。布壳干后,被剪成鞋底,千针万线使其坚固。一个鞋底就诞生了。它能帮助一个人在这世上走更远的路。
那时,大自然的气息除了香气,还有臭气。但香和臭是公平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对立的。只要能忍受的东西,人们都不会太排斥。后来人们对臭味的否定,我觉得不过是偏见。没有人天生就喜欢一种气味而讨厌另一种气味。文明的暗示而已。于是,只要是让人不舒适的就都是不好的、不对的、不正常的。渐渐地,人越来越强势,可以按喜好操控一切。同时也越来越脆弱,不能忍受的东西越来越多。
和所有落后于时代的小城一样,我的那个小城也被翻建了。它变得更舒适更便捷,但是它的完整被打破。到处都是缝隙,得不断投入修补的力量。到处都是疤痕和补丁。然而,我虽然觉得过去年代令人怀念,传统的消失令人可惜,却又说不出此刻和未来又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应该。
再看看那些热情的网文,那些籍籍无名的作者们热情经营的古代生活场景和现代失控的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同。那些作者也和我没什么不同。
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