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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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兄从北京打电话来说,我们学院跟他们的刊物合作,出十万块钱版面费,明年发四篇文章,是蒙天舒在跟他联系。他说:“你去争取一个名额。”我说:“轮不到我呢,我还不是那个人物。”他说:“你去争取一下,争不到我们再说。”我想说,再说还不如现在就说。可我说不出口,怕让他为难,不为难他也不会叫我去争取这个名额。我说:“那我试试。”又说:“试了也没有用。”他说:“能纳入计划是最好的了。”


    知道这个信息我犹豫了几天。十万块钱对历史学院不是一件小事,也不知是从哪里出。院里办了几个自考班,会计班、公关班……就是没有历史专业的班。办班有一点创收,到年终了能发一点超课时奖。几年来有一个传说,童校长在学校不好办的事,就拿到历史学院来办,极端的说法就是把历史学院当提款机。历史学院那点钱经不起提,年终奖发得少,老师都有意见,可都只是私下议论几句,没人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据说前年龚院长下台,就跟这件事有关,提得太狠,龚院长怕年终奖发不出,抵制了一下,结果就下台了。这件事以前大家都是猜猜,龚院长下台时,私下说了出来。大家都知道了,可还是没人提出。我希望这十万块钱不是创收的钱,如果是的,我都不敢去试试争取。创收多艰难啊,学院是硬着头皮在支撑。拿大家的辛苦钱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没有那个勇气。


    犹豫了几天我还是下决心试试。找谁去开这个口呢?这是讨饭吃的事,找蒙天舒讨,我没有这个勇气。虽然我知道是蒙天舒在操作这件事,可我还是不能向他开口。又犹豫了几天,我在韩院长办公室门口徘徊几次,终于下决心闯了进去。韩院长从电脑上转过头来望着我笑,说:“小聂,有事吗?”我站在他办公桌前,看看椅子想坐下来,没坐下去,说:“有点小事。”他站起来隔着桌子指指椅子说:“坐下说,哈哈。”我坐下来心里镇静了一点,说:“院长,我最近写了篇论文,《历史评论》在考虑发表,可是要两万五千块钱版面费。我吧,工资卡都在老婆手里,院里能不能资助一下?权威刊物呢,响应您的号召认真写的呢,发一篇权威刊物文章对院里也很重要是不是?”


    韩院长研究似的望着我,说:“两万五?每篇两万五,哈哈,也是两万五。院里虽然有那么穷,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有这一笔钱,是吧?哈哈。可是……这口子一开,大家都来申请,我就没办法了。”他说没有办法,这刺激了我的逆反心理。难道有些人永远有办法,有些人永远没办法吗?我犹豫了几秒钟,以咬断铁的决心说:“院里摆不平,我也理解,可总还是要摆的。就看领导怎么摆了。”他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研究似的望着我,说:“你知道?”问得很含糊,也很清楚。我说:“总是会知道一点点的。”又说:“要说需要吧,我们这些人是最需要的,等着这篇文章评职称。那些已经评了教授的,锦上再添朵花,也还是那一段锦,雪中送一筐炭就不一样了,那等于是救命,”深吸一口气,“救命呢。”他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哈哈。”又点头叹息说:“年轻人成长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越来越不容易了,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他这样说,我就心软了,失去了勇气。他能够理解我们的处境,这已经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我不能逼他,也逼不出一个结果。我说:“谢谢院长能理解我们,真的有寸步难行的感觉。”他说:“你还好点,怎么说副高也到手了,你看看那些讲师,他们才是真正的寸步难行呢。”我说:“那我也只能算了,说雪中送炭,也送不到我这里。”我谢了韩院长,走到门边,他又把我叫回去,说:“我们学院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事还有掌舵的人。你的事情吧,要不你去问问蒙院长?他管科研,那些事情都是他经办。有些经费也是学校下来的专项经费,不是院里的钱,院里也没有那样一笔钱,年终还要给大家发点奖金是不是?哈哈。这是我们学院的瓶颈问题,也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经费申请不到,我心里很平静,本来就没打算申请到的。有限的经费要用在有话语权的人身上,我有话语权吗?我更加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博士都愿去竞聘当个处长、副处长,甚至科长。前几天遇到一个信息学院的博士,副教授了,还竞聘到教务处去当一个科长。


    犹豫着我还是把事情跟赵平平说了,看是不是能从她那里挖点钱出来。我没说两万五,只说了两万,那五千我打算自己从各个角落搜罗搜罗。她说:“这事我支持你,绝对。两万块钱有点肉痛,很有点肉痛,几十块几十块垒起来的一方钱呢。可是你评上教授那不很快就回来了吗?”我说:“没有这篇文章肯定评不上教授,有了那也不一定能评上,那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现在越来越难了呢,积压了一堆人在那里。”她说:“真的啊,那意思是这两万块钱还买不回那个教授?”我皱眉说:“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好不?”她说:“哦,伤你自尊了。不是买,那你不发那篇文章,教授有你的份吗?不出那两碗血你能发吗?”我说:“那你写篇文章你出十碗血你试试,看人家睬你不?”这几年有些在大牌刊物上发表的文章,虽然不能说是豆腐,可也不是干货,居然也发出来了,这实在也动摇了我对学术的信心。她说:“你又欺负我,你知道我是没有几点墨水,你就欺负我!”我说:“那是你先欺负我!”她说:“人家就是舍不得那两方钱呢,垒了太久才垒起来的啊!”


    好几天我对赵平平不说钱的事。偶尔眉毛一挑询问地望她一眼,她装着不懂,把眼睛转开。我知道她心中在纠结,就干脆不再那么望一眼,反正事情也不急,文章我还要反复锤炼砸实。过了几天,她反过来眉毛一挑询问我了,我也装着不懂。女人你得让她自己想通,你越催她,她就越纠结。终于有一天她说:“那两万你还要不要,还要我求你?”我说:“拿来。”她说:“你联系好没有?”我说:“别人没有师兄在那里能发,我有个师兄在那里还不能发吗?”她说:“你能不能要你师兄打点折?两万呢,血呢,流着心痛呢。”我说:“打折?开不了这个口,那不是让他为难?刊物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都来申请打折怎么办?”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院里的名额刨一个进来?”我说:“那是我刨得动的吗?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你老公是谁?”她笑笑说:“知道你是百合花,空谷幽兰。”我也笑了说:“没那么雅,只是没那么俗而已,而已。”又说:“知道你还要我去刨刨刨?”她说:“没那么俗?这如今你俗了谁说你俗,你雅了又谁说你雅?你雅你雅,吃哑巴亏。吃亏就算了,吃哑巴亏,瓮在心里就算不了,想算了这心里也算不了。吃亏不怕,那也要明着吃。”又说:“空谷幽兰,有什么意义?有时候你也要残酷地在自己心里问一声,有什么意义?”我说:“别人这样问呢,那他是无知,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要从孔子问起,一直问到曹雪芹,还要问下去。”


    她“嘿嘿嘿嘿”地笑着,叹气说:“唉,孔子、君子,你不知道现在是市场时代了吗?”我也“嘿嘿嘿嘿”地笑着说:“知道,知道,往钱眼里钻的时代。”她说:“不钻钱眼,那你跟你大师兄说,咱们是同门兄弟,帮着发篇文章,不收版面费。”我说:“我说了刊物不是他自己的,我不想叫他为难。是他自己的我是可以试一下。”又说:“有什么意义?你是个德育老师你应该知道。”她说:“那是我的工作。”我说:“那也不能嘴朝东说,腿向西跑吧。”她说:“不跟你说,你是博士,我一个本科生能说得过博士?我是老百姓,我们这房子挤挤挤也挤了这快十年了,也得改进一下了吧?”我说:“当年拿到这套房的钥匙,你给它下跪,趴在地上恨不得亲它一口,今天怎么就住不下去了?”她说:“时代进步了,我不能进步?你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是老百姓,老百姓只知道认死理。这存钱的速度还赶不上房价的速度,目标反而一年比一年远了。还要抽掉我两万,你干脆来割我的肉算了。我是老百姓,就只知道认死理,我就想给我的安安买套学区房。”


    说到安安,我心里很不安。她一天天长大,读小学了。懂事了,心事也有了。前几天她放学回来,说起有哪个同学去广州长隆欢乐世界玩了,眉飞色舞形容一番,好像是她自己去过一样。我说:“你想去吗?爸爸下个星期六就带你去。”她望望妈妈,妈妈没有态度,她又望望我说:“爸爸,我不想去。”我说:“怎么不想去?爸爸带你去!”很豪壮似的。赵平平说:“我们安安要等爸爸买了新房子再去。”安安望着我,也不做声,点点头。我心里扯得痛,说:“爸爸说了带你去就带你去!”又对赵平平说:“我们还靠这点钱?”赵平平右手食指点着左手的指头算了一下,对安安说:“你爸爸他是大款呢,几千块钱,毛毛雨。等安安小学毕业了,我们全家去,外婆也去。”安安说:“小学毕业还有五年,妈妈。”伸出小手:“一、二、三、四、五,五年。”我刚想说什么,她又抢先说:“五年就五年。”我笑了说:“看我安安好乖。”把她抱在怀里:“明天给我安安买爽歪歪。”忽然,心里一酸,眼泪一涌就出来了,马上扭过头去,装着看墙上的地图,用衣袖揩了一下。


    晚上,赵平平说:“你不觉得我们安安很懂事吗?”我说:“是很乖啊。”她说:“她这么小就这么懂事,知道不能花钱,你不觉得心酸吗,你?”我说:“是有点啊。”她说:“她说五年五年,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让她这么小就懂这些事,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我说:“没冻着又没饿着,还在你们那么好的学校上学,哪有那么大的委屈?”她说:“要不是我在那里教书,你的女儿进得去?我就是不想让她心里受委屈。”我说:“一定要样样跟班上同学比得过,那才算不委屈?还有家里开奔驰的,还有出国旅游的,凡事都要争个赢高,什么时候有个完?你们当老师的都是这种心思,这学生怎么教得好啊!”她说:“赢高是客观的,不是你不争它就不存在了。”我说:“我安安成绩班上数一数二,这不是赢高?有这个赢高比什么赢高都好。”她说:“别的赢高我也不想去争,也争不来,将来中学还是想读一个好的。微机派位?那微机它认识有权有钱的人,你不信你试!可惜又不能拿安安的前途去试,她是小白鼠?那敢赌吗?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买套带入学指标的学区房。长隆欢乐世界我咬紧牙忍着不去,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你说怎么办吧,这个事,你说呢!”


    想一想赵平平说的这个事还真是个事。五年呼啦啦一下子就到眼前来了,怎么办?我说:“那我每个月的零用钱再挤两百块钱出来。”她说:“毛毛雨呢毛毛雨,麻雀爪子上剔油。每次吃鸡都给抓钱爪子让你吃了,怎么还是抓不到钱?这次看钱的面子,不,钱在你那里没有面子,看安安面子行吧,你就跟那个姓蒙的讲一声,要他给你一个发论文的名额。好歹也是一笔钱吧!”我说:“他是我同学呢,我去拜那个码头?”她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清高?钱呢,学区房呢,安安呢。”


    说到安安我就没话说了。男人吧,他心再硬,自己的孩子还是知道心疼的。前几天她吃不完那一碗饭,我守在桌边逼她吃下去。她吃不下就哭了。我说:“再哭,再哭也要吃完。”她哭得更厉害,我说:“再哭,再哭,再哭我就——”我四下张望一下,好像办法就在四周什么地方:“再哭,再哭,再哭我就——”她眼泪巴巴望着我,忍着哭,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说:“再哭,再哭,再哭我就——”忽然忍不住笑了:“再哭,再哭爸爸就抱一下,抱一下。”她扑过来,伏在我腿上大哭起来。我抱起她说:“抱一下,抱一下还不行吗?那就抱两下。”


    想起这些,我决定按赵平平说的去试试。妈的,又不掉块肉。真打算去了又觉得真的要掉块肉还不算什么,这比掉块肉还痛些。迟疑中我感到事情已经非常紧迫,一旦名单定下来就不能改变了。下了决心我去了院里,上楼时觉得腿特别沉,像有一根麻绳在后面绊着。到了蒙天舒办公室门口,我毫不犹豫地敲了门,里面没人,这让我感到了一阵轻松。该做的我都做了,做不成那是机缘,不怨我。


    我刚准备离开,蒙天舒过来了,掏出钥匙开门。这让我非常失望。他开了门说:“致远,进来坐坐?”我说:“没事,没事。”身子却不自觉地进了房间。他在桌子那边坐下,偏了头望我一眼,说:“有什么事吗,致远?”我说:“没事,没事。”似乎想出去,却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我说:“蒙院长。”咧开嘴笑了一下。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笑,我犹豫了一下,说:“蒙院长,有这么一件事。”就把事情说了。他说:“这件事确实是有的,院里已经有了安排。”我说:“安排给教授也不能说没意义,但是还有些人是等着这篇文章升职称,捏着生粑粑要火烧呢。”他说:“实话说,学校这次拨的钱,那还不止这十万,有几个十万。这是童老板顶着别的学院的压力争取来的,目标就是建设教育部重点学科。四篇文章的名额分给几个方向的带头人了,不把他们顶起来,学科怎么顶得起来?学科顶不起来,重点学科怎么争得到?重点学科争不到,怎么挖得到富矿?如今的学术竞争,那也是资源竞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上不去你就穷死,看着别人富死。重点学科的建设经费,那是个什么概念?有朝一日你来我这里争取这点发文章的资源,那肯定是没问题的。到今天,历史学院还没有进入良性循环呢,我们这一届班子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良性循环,越有资源就越有学术,越有学术就越有资源。有朝一日,你尽管来找我。”


    他这样一说,我就没话说了。名额轮不到我身上来,不但是有道理的,而且是万万有道理的。迟疑了一下,我说:“有几个十万,那是不是有第二批呢?”他说:“实话实说那些钱都有安排了,开全国学术会议,请专家讲学。不搞定几个大人物,重点学科那能搞定?”我挣扎了笑着说:“那就算了,算了。”出了门我有点茫然,不知往哪边走。走到楼道尽头,才反应过来应该往相反的方向走。我似乎这才明白了,研究学问并不是人人都清贫,资源很多、很丰富,只是怎么分配有着它自身的规则。我吧,我是局外人。


    我以为赵平平知道结果会很不高兴,谁知她笑笑说:“知道了吧,知道自己是谁,别人是谁了吧?”我有点难堪地说:“算了,算了。”她说:“算了怎么办?”又说:“怎么能算了?有我呢。你说要多少钱吧,”手掌在胸口拍了一下,又拍一下,“有我呢!”我说:“那点钱是你的命,剖开肚皮缝进去了,不动大手术怎么拿得出来?”她很认真地说:“那要看什么事。现在是大事来了。”我说:“看你带安安去玩几天都舍不得,我不想挖你的肉肉。”她“哧”地一笑,又很认真地说:“我说了大事来了。”


    有了赵平平的承诺,我给大师兄打了电话。大师兄说:“你现在还不是什么权威,是权威我在这边也有个说法。你吧,一点都不收呢,同事那里真有点不好说,那就一万吧。你不要告诉别的师兄师弟,都来了我就受不了呢。你知道现在当个名刊的编辑,人情的压力有多大!有些稿子接在手里,那就是个烫手山芋。”没想到天上的馅饼也会砸到我,我用力点头连声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站在那里我打电话告诉赵平平这个消息,她连声说:“好的,臭臭,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又说:“我这就去取钱,没到期我也取出来。”傍晚我一进门,她就把钱塞给我,说:“一万!”我接了随意地放在电视柜上,她马上拿起来,塞到我夹克口袋里,把拉链拉上,说:“知道了吧,在地球上做一个人类还是需要求人的吧。”又说:“知道了吧,没有熟人朋友的帮助是不行的呢。”我说:“那也要看求谁,怎么求。”她说:“求谁都是求,总不是求自己吧。怎么求也都是求,只要不跪着求。既然求了,还去问求谁啊,怎么求啊干什么?”我说:“那太要问了。马克思还求恩格斯汇钱呢,那马克思还是马克思。”她说:“你端出这么大的人物,我还能说什么?可是你也要想想,人家是什么人物?”


    过了几天我准备去汇钱,发信息问大师兄要银行账号。他打电话过来说:“你的稿子几个人看了都说不错,外审反馈也很好,我就趁热打铁把免版面费的事说了。这事我再跟主编沟通一下,版面费就不收了。”


    接到这个电话我怔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反应过来,仰天“哈哈哈哈”大笑几声。一万块钱是小事,可我凭自己的水平发了这篇文章,那就不是小事。我找到了存在的感觉,感到了学术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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