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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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又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几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芹身后由别人改的,大家都接受了。”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台湾人。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七年前退休后,就成为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跷起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我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年。


    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旧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六点多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就左拐上了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连身世都没有。离你我不到三百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之地应该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地了。”他连连叹气:“唉,唉,他太穷了,死时连一块碑也打不起。祥林嫂是穷死的,曹雪芹瓦灶绳床,举家喝粥,也是穷死的。康乾盛世的一代天才,就是这样穷死的。”我心中有些沉重,说:“如果曹雪芹确实葬在这里,没有墓碑那也是圣地。”又说:“这么伟大的人,怎么就没有人给他打块碑?”赵教授说:“由此可知他当年贫窘到什么地步。”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留下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想象着当年曹雪芹和他的朋友在这暮色中行走,身影蒙眬。我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又望着我说:“曹雪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寅当儿子的曹頫?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斋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是的。”他说:“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对那一群女孩子的心痛。他的心里是有痛的。那个痛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这心里除了感受了他的心痛,还为他自己心痛。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看苏东坡一生多么鲜活啊!一个人,他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在人间留下一份简历?这让我有点抱怨他,还有他身边的那几个朋友,为什么在他仙逝以后也不为他留下一份简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待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待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了有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不到三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夜中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漂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家世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般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融解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活着的人罢了,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昭示着对世界的另外一种理解。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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