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吴忠全
    十岁之前,丁唯珺被叫作congcong,两个很短促的音节,也不知道具体是聪聪还是匆匆,或是其他类似的文字。他虽然不知道怎么写,但只要那个男人一喊出这两个音节,那就是在叫自己了,或者说,只要一听到这两个音节,就知道,是那个男人在叫他,这世上只有那个男人这么叫自己。


    其他人管自己叫什么呢?小叫花子、小要饭的、小兔崽子、小王八犊子,都是些听起来就活该被拍两巴掌的称呼。


    他从有记忆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一天到晚跟着的,就是一个叫老扁的男人。他管老扁叫“老舅”,其他孩子也都这么叫。那时他们住在郊区的一个大院子里,小孩子最多时有十几个,大多是不健全的,有的豁嘴,有的瘸腿,有的眼睛只剩下一只,另一只里塞了个玻璃球子,时不时还抠下来当弹珠玩。


    每到开饭时,这群孩子就如狼崽般围着老扁叫“老舅”,争先恐后,却也怯生生地,怕老扁一个脸色不对,就是一巴掌。老扁力气很大,下手也没轻重,手掌粗糙而厚实,有时一个巴掌下来,被打的人脸上的红肿半天都消不下去。


    白天这群孩子也如同狼群般被放出去,散落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各有各的片区,安静点的就守一个地方老实地卖可怜乞讨,活泼点的就围着有钱客或是善良客转个不停,不给就拉着衣角不让走。当然孩子们自己也没法走,老扁有些眼线,或是伙伴,也是挨个街口转,眼神都贼准,一逮一个准。


    被逮回去的孩子,当然少不了惩罚。老扁有个整人的绝招儿,把人倒挂在院子里的树上,拿铁片狠抽脚底板,抽完后脚底板也不出血,就是肿得老高,鞋子都穿不进去,好多天只能爬着走,爬着去乞讨,膝盖和手掌一磨又磨掉一层皮。


    他没想过要逃走,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走,他是院子里少有的健全的孩子,去乞讨时老扁都把他带在身边。老扁乞讨时靠着点技能——拉二胡,那二胡一拉,就悲悲切切的,他就不用做啥,只管在一旁的地上坐着玩就好。


    后来他才知道,老扁其实一直想找机会把他卖掉,赚个快钱。可踅摸了好几个买家,都没能成交,老扁的心思就躁了起来。


    那时他也渐渐长大了一些,差不多有七八岁了,可以自己出去乞讨了,可他太健全了,没有啥可怜相,于是有天半夜,他正在睡觉呢,突然小腿传来一阵剧痛,他疼得哇哇直叫,才看清是老扁提了个水壶,把滚烫的热水淋在了他的小腿上。那一整片皮肤,没几天就迅速地溃烂开来,可老扁也不给他抹药,就让肉那么烂着,腐肉和新肉纠结在一起,看一眼就恶心得触目惊心。


    对他来说,那是地狱的开始。他就拖着那条烂腿,日日去乞讨,去向人展示那腐烂,从一开始的疼痛难忍感染发烧,到后来生命皮囊的日趋顽强,也就渐渐习惯,没了知觉,那伤口也慢慢地不药而愈,结上了一层顽固的痂。


    但老扁是最看不惯那结痂的,每当痂初初结起,老扁都会抓住他的小腿,然后一把扯掉。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叫,那小腿瞬间又血肉模糊,老扁一松开手,他便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在那翻滚之中,若有缝隙看到老扁的那张脸,便感觉比世间所有鬼怪都狰狞。


    后来,为了抵抗或是为了防止这种剧痛发生,他找到了一个自我解决的方式,那就是每当腿上快要结痂时,他自己就先一点一点地抠掉它。那虽然也痛,但不是剧烈的,是一种能忍受的、一丝一毫地渗入血液的痛。


    那纤毫毕现的痛,和冬日里手上渗出血的冻疮一样,每一次撕裂,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老扁的手中?


    他自然是不敢去直接问的,就偷偷去问那个只有一只眼的小孩,小孩回答:“老舅说了,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没人要,是他捡了我们。”他并不怀疑这个小孩说的话,可自己和他们不同,自己是健全的孩子,那为什么父母会不要自己呢?


    他想再去寻找答案,可一时又没了方向。那时老扁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帮着老扁管这些孩子,晚上和老扁睡一屋。她看起来脾气挺温和的,特别是对他,时不时夜里偷偷塞颗糖给他吃。


    夏天天气热,女人闻到他身上有酸味,就把他带到院子里洗澡,澡盆里的水晒了一白天,到夜里还热乎乎的,她帮着他把衣服脱了,说:“哦,你原来是个男孩子,看你平时乖乖巧巧的,还以为是个女孩。”


    他的小腿碰到水,疼得轻轻哼了一声,女人看着那小腿,心疼得不敢再看,说:“咋这么祸害孩子啊?”


    没人疼爱,就要早早地学会察言观色,他看眼前这人心疼自己,便抓住机会说:“阿姨,你知道我爸妈是谁吗?”


    女人摇摇头说:“我听老扁提过两句,好像是你妈把你卖给他的。”他一听,自己果然不是被抛弃的,可被卖和被扔掉,也没啥太大的区别,他便不再说话。女人却在这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说:“咋的?你想找爸妈啊?”


    他怕被打脚底板,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


    女人叹了口气说:“对啊,哪有孩子不想爸妈的。”她让他闭眼睛,把一瓢水浇在他头上,说:“我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是个小女孩,后来丢了,其实也不是丢了,我怀疑是被我老公卖了。然后我就四处找孩子,找着找着就找到这儿来了。”


    他说:“是老舅买了你的孩子吗?”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谁买了,所以我得找啊,找着找着,竟然就和他们这群人混到了一起,我一开始是想报警让警察抓他们的,可警察一抓,我的线索又断了,还不如和他们混在一起,没准这样能更快找到孩子呢,你说是不是?”


    他不说话,还闭着眼睛等着她搓头发。女人兀自笑了笑说:“算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她在他的头上倒了点洗发水,慢慢地揉搓着,然后头靠近他的耳边小声说:“你要是想逃走,去要饭的时候路过警察局,就是有警察进出的地方,你跑进去,死活都不要再出来。”


    他闭着眼睛,洗发水还是流进了眼睛,有点杀得慌,可也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搅得鼻子和心里都痒痒的。


    第二天,是个雨天,一开始是小雨,淅沥沥地下着,他披着塑料布,照旧出门去乞讨。他躲在一家鞋店的屋檐底下,一旁的音箱一直喊着:“甩货甩货大甩货,原价两百三百的皮鞋,现价只要三十五十……”


    那音箱把他的脑袋震得嗡嗡响,他捂住耳朵,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眼前的世界也成了无声的电影,雨滴砸在地上,落在行人的雨伞上,一朵两朵开成花。他的心里也冒出了些花骨朵,就着这雨水,滋养出了些冲动,沿着这街道,往前走,三个路口后左转,走到底再右转,那里进出的警察最多,他要冲进去,死都不要再出来。


    他在心里规划好路线,便猛地站起身,奔跑了出去。小腿的伤口上,沾了雨水,又是针儿针儿地疼,他咬着牙不去理会,反而因疼痛而加快了步伐。雨水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声响是鼓点,或许一步一步踏着就上了青云。


    他是一路低着头,猛地冲进警察局的,撞到了一个人才停下来,那人“哎哟”一声,说:“孩子,你跑慢点。”


    他抬起头,看是个中年男人,没穿警服,就分不清身份。


    男人说:“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妈呢?”


    他立马低下头不敢吭声,镇定了半天才说:“我找警察。”


    男人笑了笑说:“我就是警察。”


    “你没穿警服。”


    “没穿警服我也是警察,你有啥事和我说吧。”


    他看着警察蹲下身子,一脸的笑模样,来往的穿警服的人,确实也和这个男人点头打招呼,就放下了戒心,说:“我是要饭的,我没爸妈,我不想要饭了,有人告诉我往这儿跑,警察会帮我的。”


    男人愣了下,继续打量他,说:“确实是个小叫花子。”然后又问:“那平时你住哪儿?谁带着你啊?”


    “老舅。”


    “老舅叫啥知道吗?”


    “叫老扁,他买了我。”


    “好的,我知道了。”男人起身牵住他的手说,“你跟我走。”


    他想起给自己洗澡的女人说的话,进去了就死活都别出来。他突然定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叔叔,我不能出去,我死活都不能出去。”


    男人疑惑了:“为啥?”


    “不为啥,就是不能出去。”


    “我带你是去核实情况,也不能你说啥就是啥啊,如果情况真和你说的一样,我再把你带回来。”


    他还是迟疑,男人俯下身一把抱起他说:“小家伙,你要相信警察叔叔。”


    他不再挣扎了,任凭男人抱着自己放进了车子,然后车子启动,男人说:“小家伙,给叔叔指指路吧。”


    他点了点头,窗外传来一声闷雷,接着雨越下越大,男人看着雨刷器刮来刮去,说:“咋赶上这样的天了呢?这天在家喝点酒最舒服了。”说完他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启动了车子。


    车子一路开到大院门前,男人摇下车窗,冲着里面喊:“老扁,老扁在家吗?”


    老扁听见声音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他撑了把雨伞,说:“哟,孙警官,您咋来了?”


    “我咋来了?我来给你送孩子来了。你说你,自己家孩子也不看好,大雨天的往警察局跑。”


    老扁一听,脸就沉了下来,过来拉开车门,就看到他蜷缩在后座。他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但还没放弃,拉住孙警官的衣服,说:“叔叔,叔叔,我不是他的孩子!叔叔,叔叔,求你救救我!”


    孙警官回过头说:“孩子乖,快进屋去。”然后缓慢地掰开他的手。


    老扁一把把他拽出车子,接着就一脚把他踹倒在泥地里。“妈了个巴的,还知道往警察局跑了!”说着他抬脚又要踹。


    孙警官咳嗽了两下,说:“你就别当着我的面打孩子了。”


    老扁收回脚,说:“好的好的,听您的,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您哪天有空?请您吃饭。”


    孙警官想了想说:“那就周六吧,江北新开了个度假村,听说鱼挺好吃的。”


    “行,那咱们就吃鱼。”


    他满脸愤怒地看着孙警官的车子开走,老扁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拎进了院子,一条铁链拴在了脚上,另一头拴在了树上。教他逃走的女人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的目光里全都是怜悯,可也全都是无用。


    老扁拉着女人摔门进了屋子,继续吃饭。他站在树下,雨越下越大,树叶再也遮挡不住那暴雨,雨水全都砸在了他身上。他感到冷,刺骨地冷,掉进冰窟窿里似的冷,他环抱住自己的身体,缓缓地蹲在了地上,面对未知但必将到来的惩罚与恐惧,绝望地哭了起来。


    黄昏时,雨停了下来,屋里传来叮咣响的摔东西声和争吵声。他蜷缩在地上,身子滚烫,却又冷得直打哆嗦,他隐约听见争吵的内容,老扁怀疑他逃去警察局是女人教的。


    争吵停止许久后,女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脸颊红肿,看一眼就知道是老扁那粗厚的手掌打的。她夹着个包袱,是要走的意思,走到门前,却又折回身来,来到他身边,蹲下身抱住他滚烫的身子说:“对不起,我管不了你了。”然后她把卷成小纸筒的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藏好了,饿时自己买点吃的。”她起身,仓皇地逃走了,消失在那仅剩一丝的暮色里。


    过了一会儿,老扁出来,醉醺醺地拎着截铁管子,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腿,瞄了又瞄,说:“我把你腿打折,看你还跑不跑?”


    他胡乱蹬着腿,可绵软无力,只甩出些泥点子,老扁的手越攥越用力,然后那腿就被拉得直直的,不能回一点弯。老扁另一只手抬起铁管子,又瞄了瞄,他哭号着说:“老舅,求你了,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老扁听不进去那求饶,脸憋得越发红,眼看手起管落,他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皮一翻,晕了过去,一整个绷紧的身子,都瘫软了下来。


    老扁愣了一下,缓缓地把铁管子放下,也放下了他的腿,然后踢了踢他,见没什么反应,也不慌。听见门前其他乞讨的孩子回来了,他拍拍手回身,问:“今天要到多少钱?”


    一只眼的小孩看到他躺在地上,问:“老舅,他咋啦?”


    “他呀,不听话,想要跑,死了。”说完老扁接过孩子们递过来的零钱,一张一张耐心地数了起来。


    他因发高烧,昏昏地睡了过去,院子里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夜里把他抬进了屋子,照猫画虎地照料着,其实也都是生死由命地挨着。到第三天,他醒了过来,烧也退了,太阳照在被子上,暖洋洋的。他算是逃过了一劫,也因这生死劫,保住了一条腿。老扁也没有再提要打断他腿的事情,还拿了个韭菜盒子过来给他吃,说:“你命还挺大,以后别乱跑了,河南、山东那边有人联系过来,有几个好人家,想买个儿子,真相中你的话,你就过去吧。”


    这算在他心里投下个念想,“好人家”三个字,听起来就暖烘烘的,黄昏里的烟囱,院子里的葡萄藤,都是不敢想的事情。


    之后他老实地乞讨,没再生出逃走的念头,秋去冬来,还真来了一对中年夫妇,从头到脚地盯着他看,却都是挑剔的神色,嫌弃他病恹恹的,没个小男孩生龙活虎的劲,最后没相中他,倒是把一只眼带走了,说传宗接代,一只眼睛就够了,价钱还便宜一半。


    他的心凉了大半截,没了“好人家”这个盼头,日日乞讨也没了精神,冰天雪地风窝子里一佝偻,有时还要被逛街的傻子踢两脚。有时他冷得急眼了,就偷溜进商场,保安不让进,就趁人多时往里混,混进去钻进洗手间里,暖和一会儿是一会儿。去洗手间的路上,会经过一家旅行社,门前立着易拉宝广告,海岛旅行,蓝天大海,椰树沙滩,看着就暖和,就向往,他想如果能生活在那里就好了。


    春节到了,老扁因一只眼卖了出去,得了意外之财,心情大好,煮了一大锅饺子给孩子们吃。他也分到一碗,小心翼翼地捧着,准备回屋里吃,可到了院子里,却因不远处一个烟火的突然炸响,吓得一哆嗦,碗掉在了地上,饺子摔了一地。他急着蹲下身去捡,却被两只野狗围上来,他一边撵野狗一边想捡起几个来,最终饺子却都被野狗囫囵地吞了个精光。


    他蹲在地上,气野狗也气自己,饥饿的肚子和手上的冻疮一起疼了起来,那烟火又一颗接着一颗炸开,他抬起头看,好漂亮,一片美好,可也都和自己无关。


    他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商场里的广告,蓝天大海,椰树沙滩,于是那逃走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跟随着这个念头,世间的齿轮开始严丝合缝地运转,最后把王相佑这个死神送到了他的面前。


    春节刚过,他继续蹲在风窝子里乞讨,骑着港田三轮车的男人来到他身边,说:“小孩,跟我来,给你点吃的。”


    他不想理会,也不想要那吃的,就假装没听到。男人又说:“你蹲这儿干啥啊,多冷啊,我有个好地方,保证又暖和又舒服,要的钱还比在这儿多。”


    这回他动摇了,寻思去看看也无妨,就跟着男人走了几步,还上了男人的港田车,男人递过一条手帕来,让他擦擦鼻涕。他寻思:这男人为啥对自己这么好?没继续多想下去,他就照做了,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他躺在一个小房子里,一打眼就看到窗外是一片冰湖,也像是水库。他的手脚被捆绑着,嘴里塞着破布,蜷缩在炕上,绳子磨得手腕和脚腕生疼。他心想,坏了,这是被绑了,那个骑港田车的是个坏人,可是绑自己要干什么呢?是要杀自己还是要卖自己?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男人进来了,嘻嘻笑着看他,说:“小家伙,你醒啦?”他说不出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男人靠过来,把他嘴里的破布拿出来,又把手脚都解开,说:“你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吓得直哆嗦,说:“那叔叔,你抓我干啥?”


    “抓你来陪叔叔玩玩。”男人说着抓起他的手,拉着放在了自己的裤裆上,那里鼓鼓的,有东西在搏动。他急忙缩回了手,男人却开始脱他的裤子,他挣扎着不依,男人硬是把裤子拉了下来,拉下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愣住了,说:“你是男孩?”


    他趁着男人愣住的一瞬间,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撒腿就跑。屋子很小,就一扇门,他朝那门冲过去,男人转身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腾空把他拽了回来,劲使得太大,直接甩在了对面的墙上。他疼得叫不出声来,趴在地上闷哼,男人把他拉起来,脸上不再有笑容,骂了句:“妈的,咋看走眼了?”男人在屋子里踅摸了一根铁丝,说:“看走眼了也不能放你走啊,你就当自己倒霉吧。”


    男人两手各拉着铁丝的一头,靠了过来,他无处再躲,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那墙壁结了一大片的冰霜,手指头摸上去滑溜溜的,却并不感觉冷。他想死可能也这样吧,听着挺恐怖,但不会太疼。


    他吓得已经闭上了眼睛,却听到门突然被踹开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男人已经跳窗跑走了,另外三个人追了上去,喊着:“警察,别跑!”听到是警察,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趴窗户边看他们追男人,可多看两眼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其中有一个是把他送回老扁院子里的孙警官。


    他一个激灵不哭了,也是在那一瞬间,突然看到了命运的分岔点,他不能等在这里,那个孙警官还会把自己送回去的。他要抓住这个死神送来的机会逃走,逃得远远的,一路往南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想到这里,没有再犹豫,坚定地跑了出去,一路跑到山林里,树木摇摆,棵棵如人站立,他也是其中一棵,隐没进去便难寻。


    消失在山林里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警察们已经追男人追了很远,男人无路可逃了,两头的路都被堵上了,身边一大片冰湖,数九寒天,冰冻三尺,男人坠不进湖心,只能坠入自己的罪恶深渊。


    穿过山林,树木都隐退,他一路跑到了一个小镇上,远远听见火车进站的鸣笛,他知道那火车能带他去远方,便朝着那火车站奔跑而去。进了车站,看着列车表上一排排的文字,他都不认识,也不知该买哪一班车的票,他手里攥着那个阿姨临走前给的一百块钱,当时一直没花,想着饿急眼时买点吃的,现在竟成了逃命钱。他走到售票窗口,把钱递过去,说:“阿姨,我买一张去南方的车票。”


    那售票员阿姨斜棱着眼看他,说:“啥南方啊?你家大人呢?让小孩来买票也不说清楚买去哪儿的。”


    他被吓到了,也说不清楚,就退了回来,看身后一个男人急慌慌地买了张去沈阳的票,售票员说八十元,男人拿着票离开。他再次站了过去,学着说买张去沈阳的票,钱递了过去。这回售票员没说话,噼里啪啦地打字,车票和零钱一起递了回来。他拿着票还有点不放心,问:“阿姨,沈阳算南方吗?”


    售票员说:“和咱这儿比哪儿都算南方。”


    他这下安心了,但握着票,也不敢乱走,一直紧盯着那个同一班车的男人,男人坐下休息,他也坐下休息,男人去外面抽烟,他也跟在不远处等着。车站的工作人员问他:“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他就偷偷指了指那个男人,工作人员也就不再多问,说:“别乱跑,跟紧你爸。”


    他就这么一路假装地跟紧男人,终于上了火车,找到座位,先后买的票,正好是挨着的座位,没有啥人再去怀疑他。


    他头一次坐火车,哪里都新奇,东看西看,火车就开走了。风景一路倒退,好新奇,看一会儿就眼花了,可他仍旧趴在桌子上看,所有山川都后退,看着看着,竟有了点道不明的情绪,是松了口气,也是委屈太久,眼泪就落了下来。他一直在心里和自己说,别哭别哭,终于逃走了,逃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他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桶方便面,连汤喝了个干净。车子到了沈阳,旁边的男人下车了,他也要跟着下车,可看了眼窗外,还是白雪皑皑的,怎么跑了这么久,还没到暖和的地方?


    他看车上还有好多人没下车,就知道车子还会继续往南开,他多了个心眼,没有下车,而当列车员来检票时,他一出溜,躲到了椅子底下,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车子再次开动,一路摇摇晃晃,他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只有一双双脚来回地在眼前穿行,女人的鞋子,男人的鞋子,小孩的鞋子,数着数着,就睡了过去。


    梦里也都是鞋子,一双双男鞋女鞋吊挂在屋檐下,阳光还挺好,反射着皮鞋上的光。老扁和要杀他的男人并肩站着,让他快选一双穿,选错了就要挨打。他把手伸向黑皮鞋,一棍子就打来,他又把手伸向高跟鞋,又一棍子打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选了,就赤着脚逃走,可刚跑了几步,迎面一盆水就泼了过来,脏脏的,带着点消毒水的味道。


    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大妈的叫声:“哎呀妈呀,这儿咋还躺着个人呢!”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拖把伸在眼前,那消毒水的味道,就是来自这里。他从椅子下爬了出来,见整个车厢的人都走空了,一个大妈拎着桶水在拖地。


    大妈说:“小孩,你咋在这儿睡着了?你家大人呢?”


    他还是迷迷糊糊,说:“这是哪儿啊?”


    大妈说:“这是哪儿?这是终点站,北京。”


    他嘀咕着“北京北京”,电视里看过,这是首都,有长城、故宫、人民大会堂,他撒腿就跑了出去,一路跟着人潮,混迹着出了车站,却进入了更大的人海。


    车站门前接站的、拉客的、叫卖的人混杂在一起,进站出站的人流如江河入潭。他这条鱼投身至此,突然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以前一心只想着要逃走要逃走,此刻终于逃出生天,反而有了更大的恐慌。


    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离开了车站,过了天桥,城市铺在眼前,太大、太宽阔,看不到边界,可也太繁华、太绚烂,处处都好玩,都让人眼花缭乱。


    他胡乱看着,胡乱走着,就走到了夜色里,霓虹灯和车水马龙都比远方的小城壮丽。他走累了就蹲在路边,继续看那街景,也渐渐感受到北京的寒冷,怎么跑了这么远,还是这么冷啊?他搞不明白,那个温暖的海岛到底在哪里?


    他突然感到小腹隐隐作痛,可能是着凉了,以前着凉就差不多这么痛,但这次又觉得有些不一样。他起身找了个公共厕所,想要方便一下,却只有小便,他盯着那小便的颜色,从微黄慢慢变成了血红,完全就是血流如注。


    他呆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尿完,在旁边小便的小男孩,看到也吓坏了,说:“你尿血了,你生病了,快去告诉你妈妈,让她带你快去医院!”


    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没有妈妈”,第二个才是“我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去医院,他知道,虽然以前生病时,老扁只会塞几片止痛药给他们吃。可是医院在哪儿呢?他不知道,得慢慢地找,可现在小腹却越来越痛,痛得快直不起身来了。


    他问那个小男孩:“医院在哪儿?”


    小男孩想了想说:“出了这儿往前一直走就有一个,可大了。”


    他便捂着肚子,离开公厕,一直往前走,走一阵停一阵,疼得浑身都出了汗,却越发觉得冷了。他眼看着前方就是医院了,那十字和他的血尿一样深红,可他却再也走不动了,如一只刺猬般,蜷缩在路边,夜色深重,没人看到他。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世界落下了幕布。


    接下来的故事,是煎锅摊蛋,人生腥气,命运肌理,炙烤久了,都该翻面了。


    他晕倒后,被医院的一名医生发现,那是个和蔼的阿姨,五十几岁,从面容到脾气,都是温柔。她救了他,把他带回医院做了全身的检查,竟又是一场宿命的翻转,他尿血的原因,是患有苗勒管永存综合征。通俗点说,就是身体里同时存在两种生殖系统。难听点说,就是阴阳人。


    医院进一步对他进行了染色体筛查,出来的结果是XX,也就是说,从生物学角度讲,他是个女生。


    这真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当了这么多年的男生,现在要换一个性别了。


    幸好他那个年纪,还没来得及对性别产生强烈的意识,而他自身也对性别的改变没有过多的困惑,于是便懵懂地跟着阿姨的步子,被牵着去做了一轮又一轮的检查,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手术。


    当某天再睁开眼时,阿姨坐在她身边,把一个户口本摊在她面前,那上面的性别已经成了“女”,姓名一栏写着“丁唯”,而那个阿姨也成了她的养母。


    光阴葱郁,如梦一场,她就这么有了家,有了妈妈,也就这么从“他”变成了“她”。她和曾经那个冰天雪地里的野孩子,正式告别了。


    然后日子匆匆,野草和树苗一起拔节,她的小天地里因有了母亲的庇护,不再刮风漏雨,她得以完好地长出主干,再抽枝发芽,长成大树。


    再之后,庸常袭来,生老病死,都躲不开。母亲生病,她考上大学;母亲病逝,她收拾行囊,再一次告别,接受了深圳公司的这份工作。别人都说她傻,做文字工作,当然北京更有氛围。但她却执意离开,因为她清楚,只有继续离开,才能彻底抛掉所有过往。


    以前一张票逃到北京,是为了活。现在一张票离开北京,是为了死,是为了彻底埋葬,是为了不再有人提起那难听的阴阳或者双性之说。


    后来在某些遥望香江的闷热夏夜,她心中也早已忘记了童年向往的那座海岛,蓝天大海,椰树沙滩,都是幻象,都是命里求生时的一口气,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喘匀了。


    她再一次改了名字,在“丁唯”后面加了个“珺”字。拿到新身份证的时候,她仰望青天,竟有些热泪打转,这回终于没人再知道她了,过往也都是一片薄云,可以随南方的季风,散落天涯了。


    丁唯珺讲完这长长的故事,所有的情绪也跟着那故事起落,在此刻回收平整,剩下的只有忐忑。她紧紧地盯着宫浩的眼睛,却又不敢太长时间直视,除此之外再也不能做什么。此刻的任凭发落是无助,也是绝对的坦白。


    宫浩却久久地愣在那里,无论是这过往的悲怆与沉重,还是那身份与性别的转变,都是巨大的冲击,山风海啸席卷,一时寸草不生。


    丁唯珺试探地开口:“你倒是说句话啊。”


    宫浩才回过神来说:“没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那你还怪我吗?”


    “我不怪你,这么大的事,确实不好开口。”


    只这一句话,丁唯珺就要哭出来了,她又去触碰宫浩的手,觉得握住了,最难的就过去了。可那手只碰了一下,宫浩又像触电般躲开了。


    “你还是在怪我?”丁唯珺愣了下说,想了想又猜到另一个方向,“还是说你心里有道坎,迈不过去。”


    宫浩搓了搓脸颊,很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事咋就让我摊上了?”


    “你啥意思?什么叫让你摊上了?”


    宫浩低下头不看丁唯珺,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丁唯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说:“宫浩,你听着,我对我的过去,不抱怨,也不自怜,我能以现在的身份活到今天,已经满怀感激了。关于我的身份这件事,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都是世俗的、有偏见的、狭隘的,我也不去强求让每个人都理解,我这些年也都很努力地去隐藏它。”


    “你说这些干吗呢?”


    “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不是你们眼中的变态,也不是怪物,我只是生了一种罕见的疾病而已,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我知道,我们是恋人,我应该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和你讲,这是我的不对,但现在你知道了,也不晚,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能接受,如果给你造成伤害了,那我也郑重给你道个歉。我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宫浩却没挪动身子,他看着丁唯珺说:“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世俗的、有偏见的、狭隘的,我也不敢保证我有多开明,可是……可是……你可以瞒着我的啊!你如果想的话,你是可以一直瞒下去的啊!你瞒下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为难我?为什么要为难我?”


    丁唯珺知道他的为难里,有不甘,有不舍,有很多的爱意。他知道自己一时无法转变那些固有的思想,无法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也无法大旗一张任凭生活被宣扬。所以他就想着,如果能不知道该多好,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哪怕就算糊弄糊弄他也好啊。


    可已经车到山前,覆水难收了,就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里的刺也扎下了。


    丁唯珺看着宫浩那红了的眼眶,心里也满是酸楚,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说:“我没有想为难你,我真没有,我发誓,我不想让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帮你找老扁?你明明知道,去找老扁就会接近真相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除了你就没人能帮我了,就没有人只听几句话,只看一张照片就头也不回地去帮我了……”


    “是啊,是啊,你全都明白,可是我到现在却糊涂了,你为什么要去找老扁?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这么费劲巴拉地找他干什么?是想报仇还是对他有感情念旧啊!”


    丁唯珺低着头说:“不是,都不是……”


    “那是啥?那是突然想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了?还是折腾我好玩?和我玩寻宝游戏,让我一步一步找到真相,吓自己一大跳!”


    宫浩气愤地站了起来,肚子上的伤口又抻到了,疼得直咧嘴。


    “宫浩,你别激动。”


    宫浩点了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我不激动,我就是纳闷,我就是疑惑,我就是想不通,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了,就剩这一件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盯着宫浩那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说,“宫浩,我要死了。”


    宫浩本来要再抽一口烟,听了这话,那递烟到嘴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手悬在了半空中,烟雾自生自灭,一点一点地缭绕。


    他死死盯着丁唯珺的眼睛,想寻找到哪怕一丝丝的玩笑和谎言,可是都没有,那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全都是这些年愁苦和颠沛一点一点累积的血丝。老天不知为何这么没有耐心,不等它们消退掉,就又急着对她下手了。


    宫浩怒吼了一声,把烟狠狠地摔在地上。


    门外,可可在那里伫立了好久,把这一出十几年的人间悲欢听完看完。她本来是去买饭的,可现在却两手空空,饭菜去哪儿了呢?她左右看了看,走廊里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面容悲喜各有不同。


    她想起来了,刚才买饭回来,被医生叫去,说丁唯珺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才慌乱地把饭菜落在了医生的办公室。


    此刻,她把手插进口袋,从那里摸出了一张诊断书,上面有一大堆医学术语,最让人揪心的是那几个字:肾衰竭,尿毒症晚期,高危。


    她看了看这诊断书,又看了看门里的情况,两个人的话都到了尽头,她是时候硬着头皮进去了。


    可可一进去,三人对立,丁唯珺的计划就摊开在了眼前。


    丁唯珺的计划是什么呢?其实也不是什么计划,只是一个人想活着罢了。


    她那晚在程松岩家尿血后,给深圳的俞医生发了个消息,还把所有的检查单子都发了过去。隔天俞医生回了电话,讲了病情,她一瞬间身子发软,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俞医生看不到她的样子,继续轻柔地说:“这种病也不是没得治,建议你赶快做肾脏移植手术,难处是肾源要排队等。”


    她问:“要等多久?”


    俞医生说:“每个医院情况都不一样,没有个确切的等待时间,运气好的话,一两个月就能等到。”


    那剩下的没说的话是,运气差的话,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了。


    丁唯珺不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好的人,运气好的人不会被生活下这么多绊子。


    俞医生说:“除了等肾源,还可以联系一下家人,看看有没有捐赠的可能,家人之间移植的话,排异也能小一点。”


    丁唯珺苦笑了下,说:“我没有家人。”


    挂了电话,丁唯珺抱着双腿,把脸掩埋在上面,这一路跌跌撞撞的人生,浮光掠影地又走了一遍。如果说当年遇到养母,是命运的一次垂青,那场手术,是人生的一次重塑,却不曾想到,这垂青和重塑里,也早已为今天的时刻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从那场手术后,她遵循医嘱,服用了好多年的激素,常年的药物代谢,才导致肾脏出了问题。这一环套一环的因果,不讲理,也无法讲理,那就只能怪命不好,怪老天不公,它从来不会轻易给你一些东西,给了必然就要有代价地偿还。


    她顺着这思路再往前想,这一切的因果,也不是没有源头的,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卖掉的亲生母亲,那没有阻拦或许也是同谋的亲生父亲,他们都是自己悲惨人生的始作俑者。如今的他们已经人到中年或是老年了吧,人生境遇不同了,会对抛弃孩子的事情有了新的反思吗?或是他们也早已分道扬镳,在各自的人生里酸甜苦辣着,忙忙碌碌间,把这个他们曾经共同缔造的小生命给忘了。


    她觉得,现在就是她要索取的时刻了,是时候去寻找他们了,如果能找到,他们也愿意给自己捐一个肾脏,那她感激不尽,他们抛弃了她一次,但又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怨恨可以勾销。


    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也无法强求,就只当见识一对陌生人,自私又阴冷,根本不配做父母。她会把这些年的遭遇都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导致了血脉半生的痛楚。


    他们听了或许会难过,也或许没有波澜,但人总会有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刻,那时心里的小火苗就会燃烧一点,把他们的良心放在锅里煎一煎。无论是一个肾,还是这内心的煎熬,都是老天让他们该有的偿还。


    光是想象,就让丁唯珺心里生出了些慰藉,就连死亡,都没那么怕了。若世间真有因果报应,她的灵魂便能轻盈一点,若再有轮回,她想做一棵树,挺立在天地间,山风不乱,永远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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