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吴忠全
1999年,全金龙被执行死刑后不久,文队找程松岩谈了一次话,先是表扬了他在连环抢劫杀人案中做出的贡献,接着唠了些家常,然后给他透露了些口风,说自己要去省里工作了,刑警队队长的位置,局里决定,由他来接替。
程松岩挺惊讶的,说:“按资历不该是老孙吗?”
“是考虑过老孙,但老孙那人太聪明了。”文队说完笑了笑,就打住了。
领导的话向来只说一半,剩下的要靠自己去体悟了。程松岩稍微想想,也明白了过来,可能文队也知道了老孙的一些事情,都不显山不露水的,只能摸到个轮廓,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但也不能重用。
想到这里,程松岩就没有再多话,只说了句:“谢谢领导器重。”
程松岩就这么当上了刑警队队长,老孙也没有对此表现得多难受或多不服气,还起哄让程松岩请同事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也是频频敬酒,说逗闷子的话。程松岩这颗心才算稍稍放下,想着或许领导也找老孙谈过话,解开过心结,只是这些也都是猜测,老孙真实的心境他不得而知。
唯一明显的变化是,从那以后,老孙整个人倒是深沉了许多,工作上诚诚恳恳,很多苦差事都抢着干。他可能是真的安分了,也可能是憋着一股劲。
有次他破获了一起偷盗案,小偷是个小年轻,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个刀片,整天在街上瞎晃悠,见到挎包的从身边一过,假装撞到了,实际是手指一划,包底下就裂了口子,里面的东西就到手了。
这小偷一连作案几十起,都没被抓着,就因为手法利索。这次他是眼瞎了,划了一个女刑警的包,让人打得一跟头摔在了地上。这小偷在审讯时交代,自己的手法是师傅教的。
那时他和程松岩在走廊上抽烟,已经是冬天了,下午的光线不太好,曚曚昽昽的。他抬眼看程松岩,说:“你猜他师傅是谁?”
程松岩疑惑地说:“我认识?”
老孙点了点头说:“是全金龙。”
程松岩挺惊讶,但没多想,说:“全金龙原来真是个小偷。”
老孙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手法这么精妙的小偷,为什么会突然去抢劫杀人了呢?这明显吃力又不讨好啊。”
程松岩眉头紧皱也在寻思,是啊,为什么呢?
老孙把最后一口烟抽完,说:“算了,人都死了,还想这些干啥?”
老孙说完转身离开了,那背影在走廊昏沉的光线里,越走越幽暗。
2007年夏天的程松岩,最近总是没来由地想起这个场景,他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在琢磨:自己还不到四十呢,怎么就开始怀旧了?
这天是周末,张桂琴一早来家里,要带可可去游乐园玩。最近程松岩和她走动得越来越勤了,两人虽没说破,但也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了这种亲密关系。
可可做完心脏手术后恢复得很好,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也长高了很多。
程松岩叮嘱:“千万别带孩子玩刺激的项目。”
张桂琴说:“我还能不知道?保证最刺激的就是旋转木马。”
可可说:“不行,我还要坐过山车。”
张桂琴说:“过山车得大人带着孩子一起坐,你胆子大不害怕,可阿姨胆小,一上去腿都软了,你不能这么吓唬阿姨。”
可可想了想说:“那好吧,下回让爸爸带我去再玩。”
程松岩看着张桂琴和可可笑着出门,自己也笑了笑,这半年多来,他也是难得见张桂琴心情好,这里面的缘由不必多说,今天王相佑被执行死刑,她心里高兴是应该的。
程松岩穿好警服,便直奔刑场,其实他这天本不用去,但他想亲眼看到这个罪犯的下场,便提出了亲自配合执法的请求。来到刑场后不久,监狱的车子也到了,王相佑被押着下了车,程松岩看到他胖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可眼里却没有死刑犯的绝望,身子也没有发软或是屎尿一地。他看了程松岩一眼,眼神里是认出来了,可也没有愤恨或乞求的神情,他眼珠子一直在转,似乎在机警地筹谋着什么。
法院的工作人员宣读完了执行令,王相佑被推向执行车,程松岩以为这就结束了,那筹谋的目光只是自己的多疑罢了。可没想到,王相佑却猛地转身跪在了地上,大喊:“我要戴罪立功!”
程松岩被这举动吓了一跳,身边的执法人员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都愣住了。王相佑又高喊了一句:“我要戴罪立功!”
程松岩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这种情况倒也听说过,很多犯人为了减轻罪名,都会选择戴罪立功,供出一些其他犯罪者的行踪或是未被报警的案子,只是死刑犯中少之又少。
法院的执法人员和程松岩一起来到王相佑面前,问他:“你要立什么功?”
王相佑看了看执法人员,又看了看程松岩,说:“我知道1999年连环抢劫杀人案的凶手是谁!”
程松岩脑子嗡的一声,全金龙那张烧伤的脸在眼前晃过。
法院的人说:“那个凶手已经被枪毙了。”
王相佑说:“你们抓错人了,真凶不是他!”
法院的人看向程松岩说:“程队,这情况我得向领导请示一下。”然后去一边打电话了。
程松岩点了点头,然后死死地盯着王相佑说:“你没有说谎?”
王相佑说:“都到这时候了,我不敢说谎。”
程松岩说:“那你告诉我真凶是谁?”
王相佑抬头看着程松岩,眼珠子又是转了转,说:“我要回去再说。”
程松岩突然愤怒,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其他的工作人员急忙来拉他,说:“程队,冷静,冷静。”
法院的人打过电话回来了,冲着其他执法人员说:“执行任务停止,把犯人带回监狱!”
王相佑倒在地上,听着这话,突然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看着气急败坏的程松岩,目光里有了劫后余生的笑意。
程松岩看着那笑意,像极了挑衅,他愤怒地挣脱拉着自己的人,冲过去又狠狠地踢了王相佑几脚,但越踢,王相佑笑得越大声,那声音就像在游乐园里玩旋转木马的孩子似的,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王相佑被带回刑警队,关进审讯室里,程松岩要亲自提审。老孙此时出警回来,路上就听说了这事,程松岩说:“老孙,要不你和我一起审他吧。”老孙意味深长地看了程松岩一眼,看出了他的心虚,没多说,点头答应了。
两人进了审讯室,王相佑直勾勾地看着程松岩,说:“程警官,在这里你可不敢打我了吧?”
程松岩还没开口,老孙先说话了:“别他妈废话,你以为你现在就算逃过一死了?你要是交代得不好,或是敢耍我们,我立马把你带回刑场去!”
王相佑说:“就算现在把我带回去,我也赚着了,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行,那我就算你交代完了,你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完全就是在玩弄执法人员。”老孙说着径直走到王相佑身边,给他开手铐。
王相佑没想到老孙脾气这么急,连忙挣扎,说:“警官警官,你别着急啊。”
老孙说:“不着急能行吗,得趁天黑前把你送上路啊,我们哥俩还得喝酒去呢。”
王相佑急忙说:“对不起,警官,我错了,我态度有问题,我现在立马老实交代。”
老孙说:“知道错了?”
王相佑老实地点了点头,老孙背着身子挡住摄像头,照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问:“还猖狂吗?”
王相佑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老孙又甩了一耳光,说:“这是不是就叫能疼一会儿是一会儿?”
程松岩在身后笑了,老孙对付这种无赖还真有一套。
老孙说:“给程警官道歉。”
王相佑看向程松岩说:“程警官,对不起。”
老孙又抬手,王相佑下意识地缩脖子。老孙说:“不真诚,重说。”
程松岩说:“老孙,行了,快点让他交代吧。”
老孙从王相佑身边退了回来,和程松岩一起坐在了他对面,说:“快交代吧,好好说,要是敢东扯西扯,我就把执行车拉门口来给你扎针!”
王相佑老实地点了点头,眉眼低垂,不再看程松岩和老孙,这能救命的回忆就扑面而来。
2006年,王相佑刑满释放,出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二春报仇。他先是去了曾经的那个工地,却只见到几栋灰突突的烂尾楼,还有一片荒草和几匹马,人气早就散尽了。
他又去了曾经的旱冰场,那闪烁着小彩灯的场地里,有着他为数不多发亮的日子。可十年的时间如洪水猛烈,一切都被摧毁得不留痕迹,旱冰场早被拆除了,上面盖起了一栋新的大楼,靠街的门店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明几净,老板在门前,踩着凳子往门头上绑气球,好像在搞什么周年庆,再抬头,牌匾上写着“母婴超市”,粉粉嫩嫩的。
王相佑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老板就察觉到他了,低头说:“兄弟,要买东西啊?进来瞅瞅呗,大人小孩用的都有,今天咱家做活动,打折。”
王相佑摇了摇头,想要走,却又没迈动步,他抬头看那老板,有些眼熟,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之前在这儿开过旱冰场?”
老板一脸惊喜,从凳子上下来,说:“是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咋知道呢?”
“我在你家滑过冰。”
“哎呀妈呀,那真是老顾客了。”老板看了看现在的门店说,“前几年这儿拆迁了,我那个旱冰场其实房子面积不大,回迁就给了我这么个门脸,我老婆生孩子后,我伺候月子伺候出经验了,就开了这么个店。”
一讲起来,也全都是人生起伏,时过境迁。
老板说:“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王相佑摆了摆手说:“就不进去了,但我想和你打听个人,她以前也总来你家滑旱冰。”
“谁啊?你说说,看我能不能记起来。”
“一个叫二春的小姑娘。”
“她啊,记得,当然记得,她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忘都忘不了。”
王相佑知道老板想说的是自己强奸她的事情,这事被提起来,虽然面前的人可能不认识自己,但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心虚。他说:“我好像也听说过,她被人强奸了……”
老板递给他一根烟,说:“是,她也够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出。”
“还有啥事?”
“她前些年被人杀了,你不知道吗?”
王相佑脑子轰的一声,手颤抖着,打火机怎么点都点不着。老板递过来火,他把烟对着,说:“啥时候的事?”
“也有好几年了,好像是1999年的事,那时咱们这儿不是出了刨锛杀人抢劫案吗?专刨女的,刨了好几个,二春也是倒霉,遇到了。”
王相佑想,1999年,原来自己进去没两年,她就死了,自己这仇白多记了这么多年。
“这事你不知道吗?咱们全市都知道啊。”
“哦,哦,我前些年在外地,最近刚回来。”
“你是二春什么人啊?”
什么人?他也讲不清,想起她心里大都是怒火,那就是仇人吧。其他那些微妙的情绪,都可忽略不计,或是不想记了。他笑了笑,没回答,叼着那根烟离开了。
老板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继续爬上凳子绑气球,可一不小心,手里的烟烫爆了一个气球,啪的一声,把王相佑吓了一跳,他像烟头烫了手一样,急忙把烟丢在了地上。
王相佑恍恍惚惚地走过几个街口,那心神才慢慢回来,二春死了,没仇可报了,这日子只能温暾地往下熬了。于是他经人介绍,去了发电厂当保安,守日守夜,守心里那份落寞,缓慢适应,回归到这错失多年的普通生活中。可普通生活就意味着有磨难,有苦痛,工作不体面,就要经常受体面人的呵斥,羞辱虽不至于体无完肤,但也常有。
这些本该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却因几年监牢生活的经历,让自尊变得敏感,他常会生出猜测: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以前的事情?这猜测多了,那渺小的自尊就畸形生长,慢慢长成了积怨,长成了愤怒,长成了夜里辗转反侧的煎熬。于是,他急于寻一个出口,去浇灭或者满足那煎熬,二春死了,那就去找和她相似的未成年人。
王相佑辞去了保安的工作,搞了辆三轮车,自此走上了不归路。他寄居在拆迁房里,冷夜无尽消磨,欲望消磨无尽,面对那些孩子的尸体,他从一开始的战栗,到渐渐归于寻常,如一辆没有刹车的火车上了铁轨,永远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了。
之后他被警察抓捕,夜里狂奔,茫茫的冰湖,身后的枪响,荒野里的四处无路,都是人生走向绝境的佐证。他心怀忐忑,却也不甘束手就擒,便只剩一路躲藏。拆迁的房子住不了了,他便盯上了森林公园里的小火车,曾经帮他开过锁的一个瘸子,应该还能给他配把新钥匙,他便再次去找他,可店门开着,人却不在。他焦躁不安地在几平方米的小店里转圈圈,转着转着,他便生了点新念头,开始翻找抽屉。四处逃命,手头最紧,他希望能翻出点钱来。
抽屉里只有几个零碎的钢镚,他划拉划拉都揣兜里了,蹲在地上拉开柜门,里面一团破烂,扒拉几下,刚要关上,被一个小匣子吸引了。那匣子不大,四四方方,他觉得里面会藏些宝贝,打开来,却又失望了,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发卡、手绢、丝巾之类的女性用品,没一个值钱的。他觉得可能是瘸子老婆的东西,刚要合上,又觉得不对劲,这里面怎么还有一副耳环,是那种非常廉价的塑料耳环,和当年他给二春买的一模一样!
他愣了片刻,脑子里闪过在监狱里和其他犯人闲聊时,听说过有些杀人犯会留下死者的一件东西当纪念品,他还没来得及想到更多的事情,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他急忙把二春的那副耳环塞进口袋里,然后把匣子放回了柜子里。
一起身,就看到瘸子进来了,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说:“哎呀,炒个栗子炒到一半,机器还坏了,等这老半天,等得耳朵都冻疼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说:“怪不得我干等你也不回来。”
瘸子把糖炒栗子递了过来,说:“你吃两个。”
他也没客气,就吃了几个,然后让瘸子帮着配了小火车的钥匙,拿着离开了。
程松岩听王相佑讲到这里,打断了他,说:“你的意思是,当年的连环抢劫杀人案,真正的凶手是那个配钥匙的?”
王相佑点了点头说:“本来二春的那副耳环我还留着,藏在小火车里,后来你们找到了我的小火车,我就再也没敢回去过,那副耳环你们捡到了吗?”
程松岩想起当年小沈带回来的那副耳环,急忙通知他去物证室查一查。
老孙说:“你单凭这副耳环,就认定他是凶手?”
王相佑说:“不是,是后来才确定的。”
程松岩说:“是后来你把他捅伤那次吗?”
王相佑说:“其实是他先亮的刀子。”
程松岩问他:“为什么亮刀子?”
“我去找他再给我配钥匙,他却先问我:‘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东西?’我装傻充愣。他说:‘我不在店里时,就你一个人来过。’我问他:‘那些东西对你很重要吗?’他不回答,就让我交出来。我说:‘那副耳环是我女朋友的,你是不是杀了她?’我就是试着问了问,没想到他愣了愣,没否认,说:‘我知道你也没少杀人,那副耳环就送给你了,咱俩就当谁都没见过谁。’我问他:‘是不是警察来过?’他说:‘小火车你别回去了。’我说:‘好的。’我寻思这人也挺敞亮,想让他帮我配个钥匙再走,没想到一转身,他却先亮出了刀子,照着我后腰就捅过来。我透过门玻璃看到了,躲了过去,然后和他扭打起来,他腿脚不利索,打不过我,我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把刀抢过来,直接捅了他两刀,看他没动静了,就走了。”王相佑一口气说了很多。
程松岩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当初没太往深里想,只单纯地以为是王相佑穷凶极恶。他说:“你知道他其实没死吗?”
王相佑说:“知道,后来春节时,我远远地还看见他了,那时他好像是刚出院,捂着肚子上了辆出租车。”
程松岩说:“你没想要再报复他?”
王相佑说:“想来着,可还没找着机会出手呢,我就被你们抓了。”
程松岩该问的话都问完了,看了看老孙,老孙把笔录推到王相佑面前,说:“你看看记得有没有错,差不多就按个手印。”
王相佑说:“那我这是不是就算戴罪立功了?”
老孙说:“你别急,我们要先抓到那个瘸子,确定他真的是凶手,才能给你定性。”
王相佑说:“好的,那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老孙嗤笑一声,说:“他妈的,弄得好像咱们是一伙的。”
程松岩看了看王相佑,没有再说话。他此刻内心复杂又煎熬,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王相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若是假的,虚惊胡闹一场,日子照常过;若是真的,曾经的一切都被推翻,自己抓错了人,破错了案,还冤死了一条人命。而自己也因这错误,让王相佑这个穷凶极恶的凶手,逃脱了死刑,张桂琴以及所有被害孩子的家长的仇恨,都永远得不到释放。他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老孙跟在他身后,像看透他心思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笑了笑,想说“看这事弄得”。老孙却没等他开口,递给他一根烟说:“抽一根缓缓神,咱俩一起去抓那个配钥匙的。”
程松岩接过烟说:“带上枪吧,以防他狗急跳墙又亮刀子。”
老孙说:“行,对付这套号的,就得加点小心。”
小沈跑过来说:“程队,刚才你让我找的耳环找到了,我顺便还查了一下那个配钥匙的,叫丛文理,五十三岁,以前是机修厂的,1999年下岗,老婆也是那年去世的,没儿没女,这些年也一直没找对象,就一个人过。”
程松岩接过资料看了看,合上又还给小沈,冲老孙说:“走吧,去抓人吧。”
老孙烟刚点着,说:“别着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程松岩想想也是,确实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他把头转向窗外,又一轮日头要坠落了,没啥新意,日子都是在这重复中过去的。
去抓捕丛文理时,天刚擦黑,小沈把警车停在离配钥匙的店还有几十米的路口,程松岩和老孙下车,让小沈在车里等着,车别熄火,万一人跑了好追。
程松岩和老孙到了配钥匙的店门前,却见门窗漆黑,门上挂着一把锁。程松岩想了想,今天周末,难道他又去跳舞了?他把这情况和老孙说了下,老孙说:“这人还挺他妈有闲情。”程松岩决定还是去那舞厅看看。
两人刚要离开,老孙看到隔壁卖烤地瓜的大妈,那地瓜焦了皮的香味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飘,他问程松岩饿不饿,程松岩也闻到了那烤地瓜的香味,就算不饿也能吃两口。
两人靠过去,一人拿了一个,称了称,站在旁边扒着皮吃。程松岩吃了一口,嘴巴烫得合不上。
大妈看得呵呵直笑,说:“我咋看你眼熟呢?”
程松岩说:“我看你也眼熟。”
“我之前在这儿擦鞋,夏天生意不好,就改卖烤地瓜了。”
“哦,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和你打听过人。”程松岩指了指配钥匙的店。
“妈呀,我也想起来了,警察同志啊。”
“既然认出来了,那我再和您打听打听,他今天是又去跳舞了吗?”
“跳啥舞啊,你没看到门前贴着房屋出租出售吗?人家都出国了。”
程松岩一愣:“出国?出哪个国了?”
“听说好像是去俄罗斯打工了,给老毛子[1]种菜,还不少挣呢,一年能赚五六万,比在这儿配钥匙强。”
老孙没住嘴地吃,问:“啥时候走的啊?”
“走了有小半年了吧,好像刚过完年没多长时间就走了。”
程松岩问:“那他和你说了吗?为啥突然就出国打工了?”
“说了,他过年前点背让人给捅了,年后伤是养好了,但人没精神了,说干啥都觉得没意思,还总做噩梦,走夜路后背发凉,整个人都苶了。找过跳大神的,说有鬼跟着他,他不知咋的就信了,也觉得被捅是遭了报应。”大妈给炉子上的地瓜翻了翻面,“我觉得都是扯淡,人啊,走背运的时候就爱瞎想,反正后来他看到招工的,就寻思,正好也没出过国,就当出去转转了,说去了国外,鬼就跟不上他了。我寻思,咋的?鬼出国还要护照啊?”
老孙笑了笑,程松岩算着时间,他是年后走的,那时王相佑刚被抓,他走的原因恐怕是怕王相佑把自己抖搂出来,所以赶紧逃了。
老孙问大妈:“那他说啥时候回来了吗?”
“没说啊,我自个儿琢磨,种菜这玩意儿的话,再怎么秋天也都收完了,那时不回来还在那儿待着干啥?我听说俄罗斯死啦冷的,比咱这儿都冷,是吗?”
程松岩说:“是,比咱们这儿冷多了。”
“哎呀,那他这回是选错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多没劲啊。”
程松岩和老孙都没再说话,把手里的地瓜吃完,擦了擦手,对看一眼,又走回那配钥匙的店,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了看,程松岩回身在路边踅摸了一块石头,啪的一声把玻璃砸烂。老孙把破了的玻璃边缘掰了掰,手伸进去打开了窗户,两人前后脚跳了进去。
程松岩打开灯,扫了一圈,屋里还是原来的摆设,他照着王相佑的说法,蹲下身去拉开桌子下的柜子,在一堆破烂里,还真有个小匣子,他缓缓地把那匣子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老孙也蹲下来看,接过那匣子打量了一下,说:“王相佑这家伙说谎,那个耳环没准就是他自己的。”
“不一定,丛文理离开的时间点和王相佑被捕的时间太吻合,我觉得这不会是巧合。”
“那这匣子怎么解释?丛文理把里面的东西处理掉了?可不是已经当纪念品留这么多年了吗?”
“被人发现了,再留着就太危险了。”程松岩想了想说,“如果真被处理掉了,只凭着一副耳环我们可能没办法给他定罪。”
“那接下来该咋整?你还想继续查吗?”
程松岩沉默不语。
漫长的一天,回到家时已是深夜,程松岩拖着身子爬上楼,掏钥匙开门,钥匙还没掏出来,门却开了,张桂琴一脸焦急,说:“你咋这么晚才回来?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太忙了,手机调静音没听到。”程松岩看向可可房间说,“可可睡啦?”
“玩累了,早早就睡了。”
程松岩坐在沙发上,张桂琴给他倒了杯水,顺势也坐在了他身旁,说:“你以后总这样也不行啊,我今天要是不在,你大晚上的,就把孩子这么一个人扔家里?”
“没有,不是还有我姐呢吗!我要是有任务回来晚了,可可一放学,我姐就给接她家去了。”
“是,我听说了,有时你姐有事,你就把孩子带去刑警队,孩子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抽烟,她呛得直咳嗽。”
程松岩苦笑了下,说:“是,这孩子跟着我是受苦了,可是咋整啊?只能熬着了,等长大就好了。”
张桂琴身子往程松岩身边靠了靠,说:“程大哥,我觉得这段时间,咱俩的心意是都明白的,咱们也都这一把年纪了,也没啥抹不开面子的了,我今天就把话说开了吧。”
程松岩衣服上起了毛球,他低头不作声,一颗颗地去揪。
张桂琴接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自己的闺女,命短,也是我们娘俩缘分浅。现在那个挨千刀的王相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死了,我这也算报仇了。心里的疙瘩能松松扣了……哎呀,我说这些干啥,我其实就是想说,我想把可可当自己闺女养,你愿意吗?”
程松岩仍旧在揪着毛球,可那毛球细小,狡猾,秃了的指甲怎么也揪不下来。
张桂琴说:“你咋啦?倒是说话啊!是觉得可可这么大了管我叫妈别扭?没事,不用改口的,还叫我阿姨就行。”
程松岩还是不说话。
“那你是怕我当后妈对孩子不好吗?”
程松岩摇了摇头说:“你对可可的心我都看在眼里。”
“那你这是答应了?”她看程松岩抬起头,眼眶却是红的,说,“你咋啦?咋还哭了呢?哎呀妈呀!这是被我感动的?整得我都想掉眼泪了。”
程松岩就那么盯着她,看她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然后缓缓开口:“王相佑没死。”
张桂琴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今天不是执行死刑吗?你不是去刑场了吗?”
“出了意外。”然后程松岩把事情的经过给张桂琴简单讲了讲。
张桂琴听完愣在那里,浑身颤抖,眼泪瞬间就滚了下来。
“对不起,全都怪我,当年要不是我抓错人,就没这些事了。”
他拉了拉张桂琴,张桂琴不动,只是一直在流眼泪。
“对不起,也对不起你女儿,你要是恨就打我两下吧!”他抓着张桂琴的手往自己脸上拍。张桂琴挣脱,他就自己扇自己耳光。
刚扇了一个,张桂琴就把他的手抓住了,像刚缓过神似的,说:“你刚才不是说,那个丛文理出国了,也没证据吗?那你就别查了呗,就当王相佑说了谎。”
程松岩明白张桂琴在说什么,他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此时若停止追查,王相佑的话就会变成谎话,那他戴罪立功不成立,仍旧会被处以死刑。而自己,也不会因当年办错案而被追责。那今天的一切,便只是个狡猾的罪犯造成的小插曲,等过一阵子,王相佑彻底死掉,这件事也会跟着被掩埋,日子一翻滚起来,就没人再记得了。
程松岩说:“桂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果我之前已经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
“不是这样算的,你其实可以一次都没错的。”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毕竟是个警察!”
“警察咋啦?警察也是人啊,你为救可可的命时,不是也做了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吗?”
程松岩愣住了,他一直觉得这是两码事,他颤抖地点了根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那件事和现在不一样,我那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不那么做的话,我女儿就死了。可现在,这个杀了这么多人的真凶还在逍遥法外,万一这个人再行凶,那我就是在害人了。”
张桂琴看着程松岩,身体慢慢地往后挪,像要拉开距离审视他一样,缓缓地开口:“我明白了……”
程松岩会错意,说:“谢谢你理解我。”
“我明白了,这个丛文理,杀死的是你老婆,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凶手,哪怕王相佑不死也没关系,因为王相佑杀的又不是你的女儿!”
程松岩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张桂琴目光如同刀子结着冰霜,说:“那你让我怎么想?明明可以不查的案子,为什么偏要查?!”
“因为我冤死过人。”
张桂琴没听清,说:“什么?”
“全金龙,他是因为我才被冤死的。我给你讲过吧,纺织厂爆炸,他和他妹妹都被烧伤了,全脸都没人模样了……”程松岩说着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我把他冤死了,我把他冤死了……”
他的头死死垂着,就要贴在膝盖上了,然后猛地痛哭起来。
月光如幔帐,遮住窗子,到这里,也无更多有用的言语了,只剩下各自的哭泣。
张桂琴看着程松岩起伏的后背,那痛苦的呜咽声,也把她的心再次揉碎了,人想要利利索索地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啊?生存的,生活的,外面的,心里的,处处都要熨帖,处处都是风口。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算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也好像使错了力气。
她最终不管内心的百转千回,只是温柔地伸出手,缓缓地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着。
就像拍着自己曾经熟睡的孩子一样。
第二天,小沈带来消息,找到了丛文理租住的一个房子,房东领着程松岩和小沈去开门。房东是个老太太,一路嘀嘀咕咕:“这个小丛不像是坏人啊,他为人可实诚了,租我这房子也好多年了,一开始是他和他媳妇两人住,后来媳妇得病走了,就剩他一个人了。”
老太太眼神不太好使,找了半天钥匙才把门打开,说:“他临走前,房租还交了一年的,我隔三岔五还来开开窗户通通风。”
程松岩和小沈进了屋子,老房子很简陋,但也干干净净。程松岩和小沈在屋里翻找一番,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老太太说:“警察同志,你们要找啥啊?和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
小沈说:“您以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他家里有女人用的东西?”
老太太想了想说:“那还真没有,他老婆走了后,东西都烧了,我当时还帮忙了呢。”
程松岩听着两人说话,自己又在屋子里踅摸,走到阳台,看到里面堆了很多杂物,但是靠最里面的墙边,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有个香炉,里面盛满了香灰。墙上还挂着一幅奇怪的画,程松岩靠过去,仔细看,像是一幅表现十八层地狱的画,怪异又阴森。
这时老太太也来到阳台,把窗户打开,风就刮了进来,那幅画轻轻拂动。程松岩问老太太:“请问您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佛教还是道教的?”
“什么画?”老太太问。
程松岩指给她看,她靠近了说:“啊?这咋还有个供桌呢?我来这么多次都没理会。”
老太太贴近那画,看了看,突然一把扯下来了,说:“这个小丛,供这吓人倒怪的东西干啥啊?”
程松岩说:“这幅画怎么了?”
“他肯定是被人忽悠了,这玩意儿不保平安也不保发财的,谁没事往家里请啊。”
程松岩说:“这到底是什么?”
“是驱鬼的,让鬼下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
小沈也走了过来问:“驱鬼?这屋子闹鬼啊?”
“闹什么鬼啊,别瞎说话,我这屋子干干净净的,从来不招那些脏东西。”
老太太把画卷起来带着离开了,小沈也要离开,却看到程松岩立在那儿在思考什么。小沈说:“程队,你咋啦?”
“昨天卖烤地瓜的大妈说,丛文理被捅之后,就信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说的应该就是这个。”
“啊,那咋啦?”
“那个大妈还说,丛文理总觉得有鬼跟着他,出国了鬼就跟不上了。”
“那不就是编瞎话吗?他出国不就是怕被咱们抓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两方面原因都有呢,他杀了那么多人,夜里肯定有做噩梦睡不着的时候。”
“所以就供了这么个驱鬼的东西?”
“或许不只是供幅画这么简单。”他拿起桌子上的香炉,另一只手伸进去,抓了抓,再拿出来,一手的香灰,香灰里多了个小手串,不值钱的工艺品。
小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说:“他这是把受害者的遗物都放在这香炉里了。”
“是的,他想让这些受害者的鬼魂下十八层地狱,永远无法再来找他!”
程松岩说着,把香灰炉倒扣在桌子上,从一堆香灰中,翻出一堆死者的遗物,他一边扒拉,小沈一边拿袋子装这些东西,几乎和王相佑所交代的都能对应上。程松岩扒拉着扒拉着,手却停了下来,一枚发卡出现在眼前,上面有只红色的小蜻蜓,那是陈慧茹最喜欢戴的发卡。
当年,程松岩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以为这枚发卡不小心丢在哪里找不见了,却未曾想到,是被凶手拿去当了纪念品。
他把那发卡握在手心,有轻微的刺痛感,他想起她被害前的某个清晨,她就是别着这枚发卡,坐在自己对面,两人在晨光下吃着早饭,心里揣着些不以为意的柔情,以为人会长久,日子也会一直这么明净地过下去。
程松岩抬头看着外面的日光,好刺眼,刺得他眼眶红了又红。
程松岩和小沈带着证物回到警察局,老孙也带来了新消息,他找到了帮丛文理办理出国劳务的公司,丛文理目前人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劳动合同签了三年。
现在有了证物,几乎可以锁定丛文理的杀人事实,可是如何抓捕成了难题。一是可以选择和俄罗斯的警方合作,跨国抓捕。这条路审批程序烦琐,执行交接问题重重。二是等到三年后,劳务合同到期,丛文理回来后再抓他。可三年时间太长,变数太多,万一他“黑”在了那边,这等待就遥遥无期了。
程松岩想了想说:“其实还有个方法,那就是把他骗回来。”
老孙说:“咋骗啊?无儿无女的,没啥牵挂,为啥要回来?”
小沈说:“他那个小破门店不是在卖吗?就骗他说有人要买,回来过户呗。”
程松岩说:“那个门店十来平方米,也就值几万块钱,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小沈说:“那咋整啊?”
老孙说:“其实还有个办法,咱们让劳务公司老板联系一下那边的雇主,让他帮帮忙,给他栽赃一个偷东西啥的小罪名,在当地报个警,他很可能就被遣送回来,到时咱们在入境口岸直接给他逮回来。”
“老孙,你这招儿真损。”小沈说完知道说错话了,急忙改口,“这招儿真聪明。”
老孙说:“警察嘛,要懂得变通。”
程松岩也点了点头说:“从布拉戈维申斯克回国一般是在哪个口岸?”
小沈说:“黑河,我大姑家就是那儿的,我小时候去过,遍地都是老毛子。”
程松岩说:“那到时去的话就带上你,你顺便还能探个亲。”
小沈说:“不用了,我大姑早就离婚了,现在搬到海南了。”
老孙呵呵笑了笑说:“那你也得去。”
差不多半个月后,程松岩、小沈和老孙三人,一起在黑河的国门口等着,看到轮船靠岸入境,在口岸处接受检查,老孙碰了碰程松岩问是不是这艘船,程松岩点了点头,掐灭手里的烟,小沈把腰上的枪掏了出来,跟着他往船上走。
到了船边上,三人冲船员亮了亮证件,便冲上了船。程松岩一眼看到丛文理坐在倒数第二排,戴着鸭舌帽,靠着窗子。小沈抢先一步跑过去,没待丛文理反应便把他按在了座位上,戴上了手铐。
丛文理侧着头,看到小沈和程松岩,一声没吭,只是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从被俄罗斯遣送回来那天,丛文理心里就差不多清楚了,确切地说,是从被老毛子老板栽赃那天开始。老毛子老板对待他们这些工人,一向还是不错的,爱喝酒的他,每晚都拉着他们喝上几杯,他会讲中文,90年代也在口岸做过生意,赚了些钱,后来贸易不太好做了,便回来包了个农场,种一些瓜果蔬菜。他娶了个中国老婆,就是在黑河找的,他老婆人也不错,虽然总板着脸,可也算心地善良,大夏天的宿舍里没空调,工人热得翻来覆去,她扛了两个风扇回来,对着他们的床铺吹,暑气倒也消了不少。
可那天老板突然说自己的手表丢了,是块金表,警察直接上门,在宿舍里翻找,就在丛文理的褥子底下翻到了。丛文理本来想辩解,可和老毛子警察语言不通,说了一堆他们也听不懂,他就只能和老板、老板娘解释,老板把脸别过去不看他,老板娘仍旧板着一张脸,闭着嘴不说话,看着他被警察带走,走了三五步,她又追了上来,说了句“对不起”,警察听不懂,他能听懂,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沉了下来。
之后是简单的审讯,然后是被遣返回国,在轮船上,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两边茫茫的江水,也心生过侥幸,世界庞大,或许这只是一次误会,不是陈年旧案被翻出来,也不是恶鬼缠身,回国后日子和这些年一样,依旧漫长而寂寞。
可是船刚靠岸,警察就冲了上来,就是之前在舞厅里见过的那两个,半年前见到时他心里就一沉,可却逃过一劫,此刻是无法再逃脱了。人生的侥幸,就那么几次,用一次少一次,他被按在椅子上,窗外的日光仍旧耀眼,他终于要正面应对自己多年前犯下的罪恶了。
如果人生有分水岭,那1999年之前,都是好日子。他在机修厂上班,拿手的是修光轮胎都比人高的拖拉机。他老婆在林业局上班,是一名护林员,三天两头往林子里钻。
他有次休假陪老婆钻过一次林子,在高大的树木之间穿梭,老婆走走停停看看,拿着本子做着记录。他不懂她在做什么,只好一步一步地跟着她,这林间空寂,山风荡漾,把他的心都荡痒了,拉着老婆在林间欢爱了一场,那虫鸣鸟叫都成了助兴。到如今夜里想来,都是难以忘怀的翻来覆去。
再往前些年,是初遇的时候,亚运会在遥远的北京举行,运动的热潮也波及了这座小城。下了班,有工友拉他打乒乓球,也有工友拉他去舞厅跳舞,他虽不会跳舞,但还是选择去跳舞,那舞厅比乒乓球台多了些说不清的魅惑。
他钻进昏暗的舞厅里,舞池里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缓慢地摇晃着身子,他的脚心也跟着痒痒。工友碰碰他的胳膊,说:“你看那桌,有好几个刚来林业局上班的小姑娘,你敢不敢去请她们跳舞?”
丛文理羞赧,说:“我又不会跳。”
“谁会跳啊?就搂着瞎晃呗。”工友说着就去了那桌前,丛文理远远看去,不知他说了些啥,那桌的女孩都笑了,然后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和工友进了舞池。工友确实不会跳,女孩也不会,但也照猫画虎地搂了,晃了,沉醉了。
丛文理不甘,鼓起好大的勇气来到女孩们的桌边,吭哧了半天,却问出一句:“你们刚才在笑啥?”
女孩们又笑了,说:“你朋友说你想请我们跳舞还不敢来,正在那儿琢磨开场白呢!”
丛文理急忙辩白:“没有,我才没有,他在说谎!”
女孩们又都笑了。
丛文理急了说:“你们一个劲笑啥?”
“你这人真没劲。”女孩们不笑了,然后都扭头不理他。
丛文理被晾在那里,进退两难,这时一个女孩从洗手间回到桌边,问其他人:“他在这儿干吗呢?”
其他女孩憋坏,说:“他想请你跳舞。”
这个女孩说:“哦,好啊,可是我不会跳,你能带带我吗?”
丛文理本想说“我也不会啊”,但看着女孩那干净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底下,有了份岁月的柔美,于是那说出口的话,就成了:“好啊,我带带你。”
于是两人走进了舞池,学着别人那样搭肩搂腰,刚一迈步,就踩脚了。丛文理嘿嘿一笑,再一迈步,又踩脚了。
女孩说:“你是不是不会跳啊?”
丛文理又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他以为女孩要恼怒了,可她却说:“那你还挺有勇气的,我来这儿好多次了,就因为不会跳,所以一直没敢下舞池。”
丛文理说:“那以后咱俩搭伴,一起学行吗?”
女孩说:“为啥不行啊?”
丛文理没听懂这反问句,还在琢磨怎么回答,女孩一脚踩在了他脚上,这回轮到女孩嘿嘿一笑。
一晚上,两人都踩了满鞋的脚印,那脚印自己又长出了脚,一排排连着出了舞厅,上了大马路,在那些90年代初的夜晚里,跟随着偶尔才有的霓虹灯和并不明亮的路灯,往日子的深邃处走,往两个人的心里走。
一个月后,两人都学会了跳慢四和快三。
三个月后,两人参加了工厂联谊的舞蹈比赛,获得了第七名。
半年后两人结婚了。
1999年,轰轰烈烈的下岗潮,其实已经行进了好几年。身边好多熟识的老同事,都接连离去,丛文理的位置,却一直没被动过。有时他在骑车上班的路上,看到曾经的同事,在路边擦鞋、烤地瓜、捡破烂,那些在寒风中佝偻着的身影,总让他鼻子一酸,明明也只是两三年时间,却恍如隔世,换了人间。
可他的鼻酸,在酸了别人几次后,终于轮到自己了。那一人高的拖拉机轮胎,砸下来那一刻,他如灵魂抽离般,盯着压在下面的左腿,没有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只是隐隐地,却几乎是确定地,觉得自己这条腿废了。
接着住院治疗,腿没截肢已是万幸,可也落下个终身残疾。残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残疾而到来的下岗通知,既然一定有人要走,厂里没必要死保一个不健全的人。他没哭也没闹,哭闹、自杀、喝农药的事情,这几年他在厂门口见多了,知道都是无用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厂大门,有人在身后喊:“坐车吗?坐车吗?近道五块,远道八块。”他回过头,看到蹬三轮车的,竟是以前的同事,两人认出彼此,都有些尴尬。同事说:“上车吧,你去哪儿啊?”
丛文理不作声,想了想说:“你这活好干吗?”
同事一愣,说:“也轮到你啦?”
丛文理点了点头。
“这活没啥好干不好干的,就是卖苦力呗。”同事打量了一下丛文理说,“但是你干不了,你这腿脚咋蹬车啊?”
丛文理苦笑了下,上了车,说:“那你送我回家吧。”
坐在车后座,他看着沿路的风景,再看到擦鞋的、烤地瓜的、捡破烂的,仍旧恍如隔世,只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己也换作和他们一个人间了。
但人间还是待不住,命运的大轮胎,仍旧翻滚着,把他往深渊里拉。
他老婆去钻林子,到了夜里还没回来,单位急忙派人去找,去搜山。以前这种事也发生过,遇到阴雨天,看不见太阳,人在林子里就容易转向,一圈圈绕,哪里都像出路,可又哪里都不像。
老婆的单位也给丛文理打了电话,他瘸着腿跟着去搜山,拿着个手电,比别人更踉跄地寻找,呼喊的声音响彻山林,把早睡的动物都惊醒了。
最终,老婆找到了,在一棵被闪电劈中的树下,那树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在夜幕下显得狰狞,他老婆就躺在下面,像是长眠般睡了过去。
老婆被送进了医院,做了全身的检查。检查结果是在第二天出来的,不是转向迷路了,是在林子里晕倒了,她脑子里长了瘤,是恶性的肿瘤,已经大到压迫神经,没有啥保守的治疗方式,只能做手术了。
丛文理脑子轰的一声,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医生面露同情,但话语程式化:“你现在还不能倒下,你倒下了,你老婆就真的没救了。”
丛文理被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说:“手术我们做,要多少钱?”
医生说:“现在不是钱的事,是我们这儿技术不够,你老婆脑子里肿瘤的位置不太好,最好去专门的肿瘤医院,北京有几家都不错,去那边手术成功率能高一些。”
丛文理急忙打听北京的医院,要到了电话,询问治疗费用。电话那头是标准的普通话,冷冰冰的:“挂专家号,全面检查,住院手术,这是基础费用,万一手术出了意外,进了ICU,一天最少也要好几千,钱呢,我没办法告诉你要用多少,但进了医院呢,钱当然是准备得越多越好。”
丛文理说:“那也该大概有个数吧。”
那头说:“那你至少准备二十万再来吧,否则万一因为钱的问题,人命没了,你这不是白跑一趟吗?”
丛文理说着“是是是”,然后挂了电话,二十万买老婆的一条命,当然一点都不多,可这二十万到哪儿去弄呢?他没下岗时,工资到最后,也才涨到八百多块钱一个月,老婆的工资更少一些,六百多。如果在本地治疗,单位能报销一点,可如果去北京,那就要全都自费。他俩平时倒是省吃俭用,结婚七八年来,攒了些积蓄,加上下岗给的补贴,有三万多块钱,平常日子里,没灾没难的,还觉得日子挺富裕,现在一出事,这点钱就像冰珠子掉进水缸里,没影了。
借吧,又能找谁借呢?亲戚朋友都没啥有钱人,日子过得比他们还紧巴,有时还来找他们借个三百五百的。变卖家产吧,又没啥家产,这些年两人住的是单位分配的房子,他下岗后,房子也被收回去了,他们租了房子住,一个月两百块钱,家里的家具家电倒是能卖掉,可顶多也只能换两三千块钱,杯水车薪。
医生说不是钱的事,是技术的事,可到头来,都是钱的事,都是拿钱买命的事。
老婆被接回了家里休养,丛文理瞒着她,说:“只是神经衰弱,休息一阵就好了。”
可老婆却说:“你别瞒我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我脑袋每天都针儿针儿地疼,就自己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长了瘤子,还说要到北京做手术,我就寻思,哪有那么多钱啊,那就不治了吧。然后让医生开了点止痛药,本来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可没想才拖这么点时间,就被你发现了。”
丛文理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老婆这段时间确实有点不对劲,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捂着头失了神,有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喝水,其实是在找药吃。他眼眶就红了,说:“你为啥不和我说?为啥不早点和我说?”
老婆也哭了,说:“你腿瘸了,又下岗了,我整天看你在那儿抽闷烟,就不想再给你添烦心事,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也没能给你生个孩子,我心里特别愧疚……”
丛文理说:“你说这些干啥?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要你活着!”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生离死别,人生最大的悲痛,不过如此。可那租来的房子特别隔音,这哭声无法传递出去,于是这悲痛只在这屋里打转,沦为外人看不到的小家庭的悲剧,和其他宏大的时代和命运都无关。
接下来的日子,只剩下难熬,难熬里,全都是不甘。丛文理每每看到妻子头痛得在呻吟,甚至在呕吐时,都会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却帮不上任何忙。
有天妻子在吃饭时,又头痛难忍,伸手去扶餐桌,可那木头的餐桌却摇晃着倒了,妻子整个人也跟着倒在了那一地饭菜的狼藉中,和他们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个样。
他收拾好一地杯盘,便出门去想买个刨锛,再买几颗钉子,把这桌子修一修。可他买完后往回走,边走边想事情,就忘了脚下的路,越走越远,来到了江边。那江水浩荡,夜里的两岸灯火也都亲人,可没一盏能照亮他心里。他顺着江边走,越走越偏,灯火都甩在了身后,便看到前面有个女的,在夏夜里穿着短裙,肢体摇曳,比肢体更诱惑人的,是那对跟着一起摇晃的金耳环,还有脖颈后露出的一小截金项链,它们都在丛文理面前,不远不近地闪着光。
丛文理似乎被一束光投到了心里,豁然敞亮了,都是拿钱买命的事,那倒过个来,就是拿命换钱,天平两端一放,不轻不重的。他被这等式迷惑了,也是被那金钱逼得走投无路,又被那闪光的金子所吸引,趁女人走到荒凉处,他拖着瘸了的腿,三五步追了上去,扬起手里的刨锛,挥了下去。
丛文理做修理工这么多年,专修大拖拉机,光那轮胎都有一人多高,练就了出色的上肢力量,于是只一下,女人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丛文理慌乱地把她的耳环和项链撸下来,想了想,又拿走了她的一条手帕,当作纪念,若未来妻子真能得救,就把这当菩萨,好生供奉。
后来的日子他如鬼魅缠身,昼伏夜出,手脚也越来越利索,一下一个准,唯一空手是在一个雨夜,小树林里的女人,没啥大首饰,死死攥着个小手链,跟攥着命似的不松开。然后有人的呼救声,他听着很近,不敢多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程松岩在审讯室里,听丛文理讲到这里,时光又仿佛倒回多年前,雨夜里的绝望,人生的深渊,他目光如血,浑身发抖地握紧了拳头。老孙看在眼里,觉得不妙,急忙叫小沈拉走了他,让他出去抽根烟,缓一缓。
程松岩被拉走,老孙也掏出根烟,递给丛文理,丛文理说:“不抽,戒了好多年了。”但想了想,他还是接了过去,说:“抽一根少一根了。”
老孙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慢悠悠地抽了一口,说:“那你抢了这么多人,后来钱攒够了吗?”
“本来攒够了,但后来被偷了。”丛文理狠狠地抽了口烟,多年没吸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又想起了去卖金首饰那天,他为了不显眼,便拎了个布袋。他不敢去首饰店卖,怕被抓到,便通过人找了个私下倒腾这玩意儿的人,那人挺神秘,在郊区,他就搭了个公交车去碰头。
公交车上人挺多,他拉着扶手站在中间一摇一晃,小心地护着袋子。一个站点快到了,旁边有人起身给他让座,他腿瘸后这是经常遇到的事情,他道谢后和那人擦肩,坐在了那人的位置。
那人戴着个鸭舌帽,还戴了口罩,看不清脸,很快便下车离去。丛文理数着站牌,自己还有五六站,又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再掂量了掂量布袋,不对劲,轻了好多。他手探进去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大腿,袋子倒过来看,漏了个大窟窿,自己的五指和钳子一样,揪住了他的心。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小偷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叫着让司机停车,跳下车子往回跑,跑到了“鸭舌帽”下车的站台,人却早已没了踪影。他蹲在地上,看着布袋底下的大窟窿,如心口也被人挖了个大窟窿,他大口喘着气,喉咙发出深渊般的呜咽声。
站台上的人,都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满目绝望,却眼眶干涸,没有一滴泪水。
老孙看着此刻的丛文理,他眼里还有着多年前的绝望,老孙问他:“你知道偷你东西的人叫全金龙吗?他后来被当成杀人凶手,被枪毙了。”
丛文理点了点头说:“我后来在新闻上看到了,他活该。”
老孙皱了皱眉头说:“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愧疚?”
“有啥好愧疚的?他偷了我的金首饰,害得我老婆没去成北京做手术,最后死了。”丛文理顿了顿,“一命换一命。”
“原来你是这么算账的。”
“不然怎么算?他有手有脚的,家里又没有人着急用钱治病,为啥要干偷鸡摸狗的事?死了也活该!”
老孙本来想说“全金龙也活得不容易”,但也觉得这话不该警察说,像认同有苦难就可以犯罪似的。他把话题又挪了回去,说:“你老婆就是因为没去成北京,就去世了?你就没想想别的办法?”
“想了,想重头再抢劫一遍,可是来不及了,我老婆挺不住了。后来便决定就在当地医院做手术,结果人上了手术台没下来。原来当初那医生没说谎话,真不是钱的问题,是技术的问题。”丛文理说完挺无奈地笑了笑。
审讯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老孙想把本子收起来,但丛文理还在继续讲。老婆死后他一连喝了几天的大酒,他也不想活了,有天夜里买了瓶农药准备回家喝了,一了百了。可他拎着农药晃着晃着,晃到了一个舞厅门前,门面被棉门帘捂得严严实实的,但里面的歌声还是顺着棉絮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他一听,这不是当年和老婆刚认识时跳舞的那支曲子吗?人就迷迷糊糊走了进去。一进去,看着那破败的装修和老旧的人们,他一下子就觉得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年代里,那里有经久不衰的长风和寒岁,有日复一日稳定的生活,有让人心动又沉醉的夜晚和爱人藏得刚好的温度。
于是他放下农药,搭好架势,走进了一个人的舞池,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讲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老孙合上本子,最后这段话没有记录,说:“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好的。”老孙起身要离开,丛文理又补了句,“我看咱俩年龄相仿,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老孙回头看着他,他缓缓说:“你说我配了那么多把钥匙,可为啥就是打不开心里的这把锁头呢?”
老孙被问愣住,想说“谁心里都有一两把打不开的锁头”,但想了想,没这么说,只说:“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再想想吧。”
丛文理说:“好的好的,这事我其实也想了好多年了。”
第二年开年,丛文理被执行了死刑,程松岩因为当年办了冤案,受到了内部处分,从刑警队队长的位置上被撸了下来,调到了户籍科。当年负责审讯的省里来的专家和老队长,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
程松岩下来后,市里从局里派下来个人,这人兼任刑警队队长,然后着手重点培养年轻人,小沈算是里面拔尖的。
老孙仍旧没能当上队长,他似乎也没了心劲,和程松岩两人时常约在一起吃午饭,也不是啥特别的吃的,一碗面、一盘水饺、一碗馄饨,两人慢慢地吃着,看着窗外的日头有时明晃晃,有时死气沉沉,就如他俩的仕途般,已是暮色。
快开春时,全金龙的政府补偿金下来了,程松岩主动要求亲自去送,老孙也陪着。两人到了“鬼楼”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一辆大巴,当年的纺织女工们,陆陆续续地上了车子。程松岩拦住全金凤,把她拉到一边说话。
全金凤听程松岩把话说完,接过补偿金的存折,没啥表情,可那有疤痕的嘴角却仍旧像在笑。
全金凤说:“我当年就说过我哥是冤枉的。”
程松岩羞愧地低下头,想再多说句没用的“对不起”。
全金凤却又说:“其实也挺好的。”
两人听不明白她啥意思,就都看着她。
她看了看天,说:“其实我哥那么早死了也挺好的,不用像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又活了这么多年。”
这话听得程松岩和老孙心里都不是滋味。
身后的大巴司机冲这边喊:“哎!大姐,别唠了,发车了!”
老孙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旅游。这不是3·15快到了吗?以前有一年的3·15,我们这里面有个人投诉过纺织厂的领导,后来每年这时候,都把我们拉出去玩一圈。”全金凤讪笑了下,“其实就算不去玩,我们这些人也懒得再投诉了。”
她说完折身往回走,上了大巴,大巴缓缓启动。导游是个小伙子,说:“叔叔阿姨们,咱们的旅行现在就开始了,大家亮出手掌,跟着我一起唱首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啪啪……’”
程松岩和老孙听着那歌声和齐刷刷拍手的声音,随着大巴的车身渐渐远去。他俩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那清晨旷远的天空,沉默都埋进了即将到来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