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小月亮
3个月前 作者: 画七
第72章
冬末春初,冰雪被暖风吹散,河面坚冰消融,岸上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万物复苏,处处皆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细碎的阳光透过绵密的树隙照下来,琉璃砖瓦上流动着七彩的粼光,温柔又细致地抚平每一处曾被冰雪覆盖过的角落。
元欢将手里的小铜镜轻轻叩在妆奁台上,而后抚着脸颊上新长出的肉,心里堵得慌,她伸手推开清茶端上来的大补汤,忍不住浅声抱怨:“别再炖这些东西了,一日日的喝着,旁的用没有,体重见天的长,再这样下去,孩子还未出生,我就先不敢见人了。”
“娘娘。”
清茶有些无奈地将温度正好的汤碗放到一旁,磨着嘴皮子劝:“您身子原就没好彻底,此时就该好好补着,就算不为自个,也为小主子想想,咱们先将汤用了吧,凉了效果便差了。”
这话,她这个月说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因着这个原因,皇上还特地将长春宫的镜子都撤了下去,只是女子没有谁是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每日早晨更衣梳洗,主子是定要瞧瞧的。
瞧了又不免心理作祟,下边端来的汤呀药呀,都不带正眼瞧一下的。
而每当这个时候,她们这些下人劝是劝不进去的,非得等到成武帝下朝,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才能有些效。
不知是何原因,元欢这月份越大,脾气也跟着见长,经常莫名其妙因为一些小事动气,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她的这些脾性,也不冲着外人发,全部冲着成武帝去了。
政务繁忙的成武帝下早朝之后,甫一进长春宫的门,便缓下步子,凛声问伺候左右的宫女:“娘娘可有用午膳?”
“回皇上,娘娘嫌汤菜油腻,全叫撤了。”
这话一说出来,严褚就懂了。
果不其然,珠帘之后,罗汉榻上,变了身形的皇后娘娘手里拿着柄精妙玲珑的铜镜,久久不见放下。
严褚见此情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旋即无声无息上前,从小姑娘根根白嫩的手指里将铜镜扣下,随意丢到一旁,而后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清润如玉,“怎么又照上了?”
元欢一口气憋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心里难受,一吸气,又觉得肚子抽抽地疼,于是开口就有眼泪砸落下来,咸咸涩涩的味道蔓延到舌尖上,她哭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微颤,可怜得像只落水的小兔。
严褚见了,自然心疼,他小心揽过她的身子,先是拧着眉替她擦了眼泪,但他手里的帕子才轻扫过她泛红的眼尾,那头又落了大颗的泪珠子,他只得捧着她湿漉漉的小脸,伸手捏了捏她同样露出些红意的鼻尖。
“哭什么?
身子不舒服吗?”
“你为何让她们将镜子收走?”
小姑娘肚子确实有些大了,她说话的时候,因为腰酸,还得用手在腰后垫着,小小的脸皱成一团,既可爱又可怜,“你是不是也觉着我身子走样了丑了,入不得眼了?”
本就小孩性子的人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可不就是两个人的脾气都堆到一处撒了么,这么些天,严褚早早就领教过了。
“哪里丑了?”
严褚哭笑不得,凑上去亲了亲她乌黑的发顶,翻来覆去的捡些好听的夸她,“皇后美貌之名传遍四海,朕奉为明珠,引为至宝。”
这话不假。
当真是捧在心头的一个宝,当然,现在变成了两个。
其实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有一段日子了,可怜在外英明神武,万人敬仰的成武帝,回了长春宫,日日得挤出几句干巴巴的赞美之词备着,有时元欢嘴一瘪,哼唧两句,才想到的词便又飞入了云霄里。
头疼得很。
偏偏小姑娘吃这一套。
元欢吸了吸鼻子,好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两条细长的眉却还是皱着,她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软绵绵的调子拖着未尽的哭音,“你自个摸摸,我脸上何时长了这样多的肉出来。”
确实是比从前胖了些。
严褚瞧着她生动灵活的眉眼,眼底蓦地沁出三四分细碎的笑意来。
对此,他十分满意。
从前她身子太弱,美则美矣,一步三喘的,他瞧着总是止不住的忧心,她又是个忧思重的,无论吃什么都不见养些肉出来。
如今怀了孩子,也没了好担忧的事,整日除了吃就是睡,精贵得不得了,出去散个步身后都恨不能跟着一队人,几个月下来,除了肚子,其实也只有脸上长了些肉。
只是小姑娘爱美,容不得这个,每回一照镜子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而后宫女再将大补的膳食端上来,她愣是看都不想看一眼。
实则也不能怪她,前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吐了又再吃,为了孩子,她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情况好容易稳定下来,肚子里头的那个又开始闹腾起来,夜里一躺下,便是哪哪都不舒服,每一根骨头都跟针扎似的,又怕扰着他,因此时常侧躺着不吭声,暗地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旁人只说她任性,却不知暗地里他的小姑娘是何等的乖巧与贴心。
不是被爱的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没胖。”
严褚笑着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似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他站起身来,将哭得提不起力气的人打横抱起,不得不提一句的是,原本再轻松不过的动作,现下确实是有些吃力。
关键是怕窝着她的肚子。
因此他很快将人放了下来,才一放下,腰间的肉便被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他揉乱小姑娘乌黑的发,从胸膛里挤出两声意味不明的笑来,好歹是哄着人用了膳。
六月,天正热,每一阵风里都夹杂着热浪,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滚下,一路蜿蜒之处,皆是热辣辣的刺痛。
元欢贪凉,长春宫内殿摆了好几个冰盆,倒并不热,反而十分凉爽,与外边的艳阳毒辣天似是两个世界。
这日,虞葶与江音进宫看元欢。
假山的凉亭上,帷幔之后,三人坐在长凳上,长春宫就近景致一览无余,与之遥相对望的,恰恰是琼玉楼那头的假山,同样的亭子,同样的高度,朦胧之中,无比显眼。
江音那日平白失了人影,销声匿迹足有大半月之久,最后还是被罗笙拎着回来了,半个月之后,便上递了折子休了假成亲,首辅府上的江小姐便成了首辅夫人,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如今江音也被查出了身孕,月份尚小,罗笙看得紧,她并不常出来,这回来,是专程进宫谢元欢的。
“皇上与娘娘都是好人。”
喝着喝着茶,江音突然十分诚恳地说了句,而后软着声有些腼腆地道:“当初生与死,全在皇上与娘娘一念之间。”
元欢没想到她会提那些陈年旧事,她抿了一口温热的香茶,笑:“过去好久的事了,还念着做什么?”
“你与罗首辅,现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日后,彼此扶持,好好珍惜,是美谈一件。”
说来也是好笑,人生头一回吃醋,还是一口莫须有的陈年老醋,因着这个,她这几年没少被那男人笑话。
兜兜转转的,那个追着信仰前行的女子也终等到了破晓天光,从此以后,一路繁花,和乐安好。
相比于江音,元欢自然更关心虞葶,因此前者才出长春宫,她便自然而然地挽了虞葶的手,笑意爬上眼尾,“怎么说?
好事将近?”
虞葶也跟着笑,这回没有否认,闹过之后,方颔首回了她的话:“我爹说要开始正经筹备婚事了,近两个月我大概是没法子来瞧你了,你自个注意着些。”
说罢,她伸手摸了摸元欢的肚子,有些担忧地皱眉:“你这肚子也太大了些,我看姜姨怀着明允时也没这样的。”
元欢点头,笑:“活泼着呢,一到晚上便是各样的闹腾,太医说长得好,没什么问题,你预备着嫁人便是,别担心我。”
说到最后,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问她:“你确定那人是个好的么?
你与他,可曾有接触了解过?”
苏柔嫁给了自家哥哥,苏槿也觅了良人,苏俞于是开开心心地带着梧氏离了京,镇国公府正式易主,不得不说,顾町确实是个有手腕有能力的人,俨然成为了严褚的左膀右臂,私牢里的人都是他在管。
绝非良善之辈。
就怕这样一个能力出众卯着劲一路往上爬的,性子会凉薄冷淡到极致。
其实虞葶的父亲开始也是这样想,镇国公府的确显赫,但也因为这个,他起先并没有考虑过顾町。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顾町会亲自上门,白纸黑字写下若娶虞葶为妻,必不纳妾这等话来,虞将军对这个后起之秀刮目相看,在问过虞葶意见后,终于松了口。
这件事实在罕见,因此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身在宫中的元欢,都听了不下十个版本。
虞葶挽了挽鬓边两绺碎发,有些迟疑地开口,“我也不瞒着你,在那回珍宝阁之后,我确是又与他见过两面,也说了两句话,我觉得他这个人,还算是不错,比较诚恳。”
“你觉得好便好,以后嫁过去了,也还是得多个心眼。”
元欢瞧着她,当真是和妹妹一样的亲切,“你年龄与薇薇相仿,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因此有些话,我得嘱咐嘱咐你。”
“我打听过这位镇国公,后院没有妾室通房,还算是个洁身自好的,只有一点,他将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府上,他出身寒微,因此听说老太太是个拎不清的,平素行事难免小家子气,你嫁过去,得想好应对之策。”
说起这个,虞葶倒也没有过多忧心,她笑着宽慰道:“老太太倒是来过将军府,姜姨说言谈举止都得体合宜,对我也十分和善,临走前还褪下一个镯子叫我戴着。”
元欢的目光随即落到她郁白的手腕上,侧首朝外唤了一声,过了不一会儿,桃夏就捧着两个盒子走了进来,元欢下颚轻抬,软声道:“我从库里挑的物件,衬你,就当做是新婚礼物。”
虞葶也不推脱,笑着收下了她的好意。
夜里,细碎的星子点缀在黑幕上,现出忽明忽暗的银光,元欢同严褚一起用膳。
实际此时距他们用晚膳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元欢便又饿了,最近一个月她时常会饿,一天得吃个四五顿,一个人吃着又不香,便干脆拉着严褚一道。
用膳的时候,元欢难免和严褚提起虞葶与顾町的事,当说到顾町去将军府提亲时的惊人举动,严褚被她言语中的唏嘘梗到,他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筷子,皱眉反问:“那么一纸承诺,让朕的皇后很羡慕?”
元欢瘪嘴,给自己又夹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汤圆,不去理会男人时不时的抽风,这人也不知是怎么了,但凡见她说起别的男人,也不论是谁,语气总不好,阴阳怪气的,一开口就是朕的皇后,平素叫她欢欢乖乖的时候怎么记不得这个。
“若孩子是个公主,小名就叫汤圆。”
皇后娘娘吃得欢快,说得也欢快。
严褚默了默,没有被她拐偏话题,“你若是觉得这纸承诺能叫人安心,朕也可以给你签。”
元欢眼也不眨地拒绝了。
她不信这个。
历史总由胜利者书写,今时今日顾町想娶虞葶,愿意为其花费心思,怎样都无所谓,那么日后翻脸,那纸承诺上可钻的空子就太多了。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称赞顾町的深情,谩骂虞葶的错处与不足。
昔日最甜蜜的事,亦会变成来日直扎胸口的刀子。
当然,这是她所设想的最坏的结局,也是她最不希望瞧见的。
严褚险些被这人的反复无常气笑,方才说起顾町对虞葶上心的时候,话语里分明是带了羡慕的。
那些东西,他觉得没必要,言语靠不住,时间才是证明真心的唯一途径。
“皇上当初命人修建琼玉楼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元欢青葱一样的手指尖搭在玉箸上,突然眼尾微挑,转而轻声问起这桩事。
严褚默了默,他长指微曲,敲打在桌面上,咚的一声闷响之后,他挑眉,声音辨不出情绪,“金屋藏娇,还能有何想法?”
当初,也确实没别的想法。
元欢早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她抬眸,十分认真地同他讲今日自个发现的事,“我在长春宫假山的凉亭上,能远远瞧到琼玉楼的亭子。”
十分微妙的是,琼玉楼的亭子,建得比长春宫的还要精巧用心。
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仅为中宫主位,琼玉楼里住着位皇上的心上人,此举无疑是想让她清楚的意识到,除却身份,那人所有,皆在她之上,这对住在长春宫的皇后而言,既是一种明示,亦是一种震慑。
若说此举没有深意,她自然是不信。
可若说在那个时候,严褚就起了和她厮守一生,甚至为了她打压中宫皇后的念头,她也不怎么相信。
他并不是那种轻易被情爱冲昏头脑不管不顾的人。
严褚侧目,问:“真想知道?”
元欢:“自然。”
严褚于是牵着她从椅子上起身,带着层薄茧的大掌摩挲着她细嫩白皙的手背,玉兰香幽幽,他们一路行至庭前,紫藤架下,月光倾泻,繁星闪烁,照得地面亮如白昼。
一片静寂安宁中,元欢将头轻轻磕在他的肩膀上,他醇如烈酒的声音入耳,“从前在漠北草原,每月十五十六,星河浩瀚,月圆如银盘高挂,夜风拂过,碎了一地银白。”
“那时候的景色,十分美。”
严褚揽了揽她的肩头,“等日后有时间,带你去看看。”
元欢点头,心里的疑问还未问出口,便又听他在耳畔低低地笑,“欢欢,你比漠北的月光美。”
所以从一开始见到,我就知道,逃不掉了。
所以也从一开始,最好最坏的结果,他都料想到了。
因为是她,也只能因为她。
良久,元欢似有所感,她眨了眨眼,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咱们的女儿,不叫小汤圆了,改叫小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