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二世
3个月前 作者: 画七
魔域上方,风雪铺天盖地,须臾之间便在地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素色,举目望去,枝干遒劲的巨树成了一个个伫立的雪人,看不出原有的轮廓。
很快,这些雪人不堪重负,一棵接一棵倒了下来,七零八落地横在湖边,小路上,场面尤其惨烈。
西院里,一重重结界以飞快的速度叠加,组成一个光线交织,固若金汤的巨大阻隔圈。
屋内,所有人闻声而至,秦越和宋呈殊赶来时,一边出手,一边面色凝重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问:“怎么回事?”
这些年,秦冬霖的情绪趋于稳定,很少闹出这样的阵仗。
阮芫向里间眺望时脸上全是担忧,神情不大好看,闻言,她有些疲惫地回:“我让人将宋湫十送到别处养着了。”
宋昀诃的脸也跟着冷了下来,他生了张温润似玉的脸,为人处世,言行举止都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面对长辈,永远是翩翩有礼的样子。
可此刻,他说话时,声音里是自己也说不出的躁意:“送去哪了。”
阮芫皱眉:“流岐山不远处的一座院子。”
她停了一瞬,斩钉截铁地道:“她不能住在魔宫。”
“她是被伍斐救出来的。”
宋昀诃直视阮芫,一字一句道:“大战在即,程翌和天族到处有人在找她。”
“流岐山附近所属,布置了法阵和结界。”
阮芫身为妖主夫人,身为长辈,被这样几近质问的话语惹得有些下不来台,但她骨子里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此刻也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她会很安全。”
“哪里安全?
有什么保障?”
宋昀诃凛声:“现在两界所有能抽调的精锐都集中在魔域,流岐山的法阵和结界能挡住谁?
骆瀛操练的天族兵还是程翌本人?”
他话音落下,若不是秦越拉了阮芫一下,她甚至要忍不住说上那么一句“当初是谁要招惹程翌的”。
伍斐既操心里面的秦冬霖,又急着缓和现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时之间,头大如斗。
他伸手勾了下宋昀诃的肩,连着拍了好几下,又看向阮芫,指了指里屋,道:“阮姨,冬霖这状态,你也看到了。”
“把人接回来吧。”
阮芫转身,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觉得,主城对不起流岐山。”
宋昀诃突然出声,“这三千年,主城处处迁就流岐山,就连每次秘境的收获,都给流岐山占了多数。”
“这么多年,还也该还完了吧?”
宋昀诃抬眸,言语中,已经是能堪大任,令人信服的沉稳模样:“宋家的人,以后就不由阮姨费心了。”
“若是我妹妹落到天族手里。”
他垂着眼,语气淡薄:“主城会退出魔族阵营,转而支持天族。”
“届时,希望秦叔和阮姨能理解。”
说罢,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不卑不亢转身,手掌朝着天穹重重摁下,将东边被魔气震碎的结界补齐。
“诶!”
伍斐看了眼宋昀诃,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只有转向面色沉下来的秦越和阮芫,无声叹息一声,道:“秦叔,秦冬霖从小就这样,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就像当初练破灭剑,所有人都劝他换条温和点的道路,他做了选择,就坚决不改。
在同龄人用灵石温和补充灵力的时候,他顶着天外天的玄雷淬体,一句后悔的抱怨的话都没有。
再像现在,他想跟宋湫十在一起,谁都觉得不行,不妥,可谁也阻止不了他。
“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在人心。
我们再怎么为他好,再怎么为他着想,都无法易地而处,感同身受。”
说完,伍斐也不再多话,转身走到宋昀诃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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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仙雾氤氲,伍叡单膝重重抵在地面上,幻境一次次崩碎,又重组,他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来。
宋湫十再一次从眼前消失这件事,直接让秦冬霖避无可避地直面三千年前的情形。
因此,他这次发作,比以往严重些。
再这样下去,整个魔域都能被他掀了。
浓雾中,身段窈窕的女子仰着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屈膝半跪坐在地面上,玉指纤纤,落在男人绷出一片青筋的手背上,声音是说不出的好听:“干嘛又生气啊。”
秦冬霖隐忍地皱眉,清冷的瞳孔中满是失控的崩碎情绪,铺天盖地,叫嚣着吞噬理智,浓稠的魔气几乎在他身边化成了水。
“湫十”靠过来时,那件好看的石榴裙上便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团黑,她浑不在意,手指带着凉意,一根根试探着往上挪,直到搭在他突出的手腕骨上。
两根银色的丝线在她手指间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秦冬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以往,每当他极端失控,魔纹淌进身体血液中,她总是会出现,勾着他,软声细语,耍赖般地求他,直到他的手腕,腰身,脚踝上都缠上这种丝线,他便会被彻底困在幻境中,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段时日。
就在“湫十”将要得逞的瞬间,秦冬霖再一次反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暴戾:“伍叡,我再说一次,解开幻境。”
回答他的,是漫天弥散的大雾。
“湫十”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却不是从前的样子,她身着素色的衣裙,脸很小,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抿着唇的时候,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怜惜感——这是三千年后的宋湫十。
秦冬霖薄唇微压,拍案而起,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浓重阴翳。
“伍叡!”
“湫十”行至他身侧,盯着他侧脸看了半晌,而后迟疑地伸出手来,触了触他垂着的食指。
即使知道身处幻境,即使明白只要他动动手指,眼前的人便会消散成一团浓雾,秦冬霖也还是忍不住侧首看过去。
她垂着头,一脸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心虚理亏,不敢与他对视,手指间,缠着他熟悉的银线。
秦冬霖脑海中最后绷着的那根弦,在无声之中被利刃划断。
“宋湫十。”
秦冬霖额心布着一大片失控的青筋,他眼睫往下扫,肤色是一种病态的冷白,声音轻得令人心惊胆战:“你也不想让我出去找你?”
“后悔了?
想离开了?”
他面无神情地逼问,声音里藏着惊人的风雪。
“湫十”猛地摇头,她否认:“我没有。”
“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她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可怜:“我会乖乖回来找你。”
她央求,眼里是一池荡漾的秋水,引人微醺,“就一会,行不行?”
秦冬霖没有说话。
“湫十”见状,绕着银线的手指朝他的手腕处伸去,却在即将接触时被他冷着脸挥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强硬地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四目相对时,他的视线一寸寸落在那张脸上。
“若是三千年前,秘境相遇时,我知道之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秦冬霖的力道一点点加重,眼瞳里全是扭曲的魔焰碎影,“即使当日颜面扫地,我也一定将你带回来。”
魔焰下,他手指所过之处,眼前的人温柔的化为了一滩水,一丛雾。
“湫十,后悔的事,我不做第二次。”
也再经不起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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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从浅云香的药效中转醒的一瞬间,身体就下意识绷了起来。
蓝天,绿水,云雁成双,枫叶似火。
云舆停在密林之中。
流夏一身劲装,腰身被勾勒得极细,满头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眉目凌厉,英姿飒爽。
她手里拿着根枯树枝,拨弄着冉冉燃着的篝火,热气铺面而来。
见湫十醒了,流夏抬眼看了看天色,盘腿坐下来,没等她开口问,便自顾自开口:“我们尚在魔界境内。”
湫十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她问:“你要带我去哪?”
“无可奉告。”
流夏的话语出口,是意料之中的呛人。
湫十眼里映着火光,她安静地与对面的女子对视,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你。”
流夏眼眸闪烁了一阵。
三千年前,她在秦冬霖身边默默无闻,而彼时,主城小公主眼睛长在头顶上,断然不会去注意一个跑腿做事的从侍,即使这个从侍,是在自己未婚夫身边伺候,长相出众,能力卓越,她都能做到问也不问一声。
有时候想想,不知说她太自傲,还是心太大。
三千年前不知,那就只能是近段时间知道的。
“伍斐同我说,你是阮姨看中的少君夫人。”
湫十没让她等太久。
闻言,流夏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
是啊,阮芫看中,有什么用呢。
那人听闻此事,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干脆利索地将自己打发去了阮芫身边。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句“既然母亲喜欢,儿臣让流夏去母亲身边服侍就是。”
话语是说不出的凉薄。
若不是她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她险些真要以为,那人是天生的冷情。
可偏偏不是。
湫十是近来才听说了她,她却早早就听说了这位主城姑娘。
流夏出身不低,却依旧比不得宋湫十这样的尊贵身份,然身份这种东西,生来由天,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自幼勤加修炼,终于在又一次破境时被妖主看重,指到秦冬霖手下做事。
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情窦初开的姑娘会喜欢上昔日最耀眼的少年天骄,实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他面前晃着。
她知道宋湫十,也见过她,可令人心存侥幸的是,秦冬霖对自己这位未婚妻,好似也不如传闻中那样好。
会被她磨得耐心耗尽,也会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实在看不过去了,出言嘲讽是常有的事。
唯独情人间的脉脉含情,腻歪气氛,他们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彼时,她并不清楚,宋湫十什么本事都不需要有,什么情话都不用说,只独独能将秦冬霖气得拍案而起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喜欢,若不是在乎,怎会轻而易举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那时流夏不懂,以至于后来,宋湫十远走,在六界掀起轩然大波时,她心里还曾止不住的庆幸过。
但很快,那些庆幸,就变成飘在水中的浮沫,在越来越清瘦的男人身上一点点消散。
可秦冬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的思念,颓唐,被掩饰得极好,就连最亲近的伍斐,宋昀诃等人,都以为他放下了。
初现端倪,是在一次秘境中,激战结束,清点所得,秦冬霖收剑,在树下平复呼吸,清风拂过他衣角,整个人是说不出的难得的柔和。
伍斐在不远处朝他招手,道:“快来,轮到你选了。”
秦冬霖迈步过去。
他出力最大,能分到的数额也最多,却只选了几样,就收了手,伍斐撞了下他的手肘,颔首示意:“再多拿点,你这让我们占便宜的都不好意思。”
秦冬霖侧目,眉心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身后道:“宋湫十,你来……”
他的声音止住。
伍斐跟着愣了下。
流夏屏住呼吸,竭力忍住眼眶中涌上的热意。
十几双眼睛望过来,秦冬霖无声地抬了下手,遮了下脸,声音沙哑:“习惯了。”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他人,还是说服自己。
后来,昔日最引人注目的天之骄子脱离人生轨迹,弃剑堕魔,离经叛道,她都义无反顾陪着他,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以最不为人知的方式为他排忧解难。
她终于等到了可以与她比肩的机会。
阮芫提出这件事时,流夏无疑是开心的,可这份开心,在秦冬霖毫不迟疑将她派遣出去时碎了个彻底。
这个人,对自己不在意的人,是半分心也不肯花,半句敷衍的话都没有。
再之后,流夏听闻宋湫十回来了。
那日众将领议会,时隔数千年,她再一次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看到了七情六欲的烟火气,而他眉间的那份鲜活,不是为她而生。
“你在等什么?”
须臾,火烧着烧着,发出啪嗒一声炸响,湫十屈膝坐着,如是问她。
若是按照正常速度,这会他们应该已经跨出魔域了。
可放眼望去,远处的黑色连绵山脉,还有这说下就下的雪,怎么看,这个地方都距离魔宫不远。
流夏没回答她,只道:“你若是累了,就上云舆歇息。”
湫十没动。
流夏确实在等,她在等一则消息。
风雪将山头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白,没过多久,流夏腰间的留音玉便亮了。
她面无表情地用气息一探,手指微不可见颤了颤,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灵力注入。
那边长廷的声音竭力压抑着怒火:“流夏,我再问一遍,你将湫十带到哪去了?!”
能让长廷恼到这种程度,肯定是秦冬霖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长廷便沉声开口:“魔君失控,伍叡公子的幻境已经压不住了,流夏,你该知道轻重。”
紧接着,那边传来了伍斐被逼得连声喘息的低骂声。
流夏呼吸一窒,呼吸进鼻腔中的,全是破碎的尖锐疼意,她转身,见湫十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问:“魔宫的方向在哪?”
流夏自嘲地笑了下,重重地闭了下眼,更声道:“你上云舆,我送你回去。”
事实上,她阳奉阴违,并没有将湫十带离魔宫的区域,为了就是此时,秦冬霖需要的时候,宋湫十能够尽快的回到他身边。
半个时辰后,流夏站在天穹之下,看着湫十如同一尾翩跹的蛱蝶,义无反顾跃进那个摇摇欲坠的结界中。
良久,她抬手,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