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股票死了都不卖

3个月前 作者: 陈一夫
    就像人类无法预感雪崩,人们在金融灾难面前也是无知而渺小的。在金融危机即将来临的前夕,黄海江畔的大街上,树上的鸟儿依旧欢快地鸣叫,路人还像往常一样行色匆匆。


    黄海市是一座充满机遇的城市,宏伟壮丽、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有包罗万象的世界之窗、民俗文化村,有迷人的红树林,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江畔大道。黄海市不仅美丽,而且妖娆得令人迟迟沉迷于其中。她不仅吸引了全国各地,甚至吸引了世界各国淘金者在此淘宝、投资,更有成千上万的打工大潮一头扎进其中,渴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黄海市最大的证券营业厅,叫黄海营业厅。这里就集中了许多这样的淘金者。


    黄海营业厅坐落在黄海江的外滩上,一面望海,一面临江,还有一面则是黄海市最繁华热闹的市中心。黄海营业厅门口有一棵大榕树。榕树在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下可以长得很大,榕树盘根错节,伸展着巨大的枝干,像是一把巨型的伞。榕树下还有为股民们准备的长椅。榕树旁,有一间小报亭。报亭的老板,是一个胖胖的大姐。大家只知其来自东北农村,却不详其姓氏。她做着卖报小生意的同时,也在股市里混了几年,几年下来,股市ABC没闹明白什么,肥姐的绰号却叫开了。眼下,她正把一捆捆的报纸解包,而后规整地在报架上摆好。


    一位年近五十、相貌堂堂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起新一期的《金融时报》翻阅着。他姓程,是一个老银行了。由于看不惯国有银行的大锅饭体制,抡起椅子与处长打了一架,之后不等银行处分下达,就愤然辞职了。本以为自己是满腹经纶,下海之后必能打鱼捞虾,不混出个人模人样,也定能弄个脑满肠肥,可结果是小事不干大事干不了,几年下来,连一个正经的工作也没找到。只好动用自己和老婆连同七姑八姨的多年积蓄,杀入股市,沦落成了职业股民。


    老程的举止作派,简直就是股民歌曲里唱的“股民老张”!而且,像歌曲里的老张一样,他在股市上有着“九点半上岗十五点离场,星期一到星期五天天都挺忙”的兢兢业业,有着“赚钱不容易,被套巨平常,一年三百六十天经常是满仓”的良好心态,始终是“股票一赚钱,心就有点慌,不知到底该了结还是该加仓”的彷徨。他在股市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却从来不敢跟人说炒股的实话,因为,眼看着中国股市越来越火暴,而他自己却始终只赔不赚,整个是一个自费陪太子读书的主儿!真可怜他自己和老婆连同他七姑八姨的多年积蓄啦!


    此时的老程,翻开一版印着黄海银行上期中报的分析报告,认真仔细地阅读着:今年6月末,黄海银行各项经营指标名列国内股份制商业银行的前茅。预计,该行今年末的业绩,依然会突飞猛进……


    “有消息吗?”肥姐的手,在报纸堆里百忙着,嘴上也没忘了追问一下老程,“昨天我的黄海银行可又涨了五毛钱!”


    老程鼓鼓眼睛,从深度眼镜片后面端详一眼肥姐:“侬守着报纸,守着营业厅,应该是最先晓得消息的啦!”


    肥姐没好气地嘀咕一句:“得,我也不和你这老玩意儿打岔了,一会儿咱们大厅里絮叨去!”


    今天的黄海营业厅,依然是一片祥和的宁静。此时,虽然才是早晨九点半,可黄海营业厅内,已经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大厅正中的屏幕上显示着大盘和个股的走势。黄海银行今日开盘价4623元,涨幅为10%,已经进入涨停版。人们纷纷议论着。


    “死了都不卖,不给我翻倍不痛快,我们散户只有这样才不被打败,死了都不卖,不涨到心慌不痛快,投资中国心永在。”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一路唱着根据一首叫《死了都要爱》的爱情歌曲改编的股民歌曲《死了都不卖》,走过来,而后望着大盘高声叫着:“我买黄海银行,算是没走眼!”


    他姓霍,名宏利。据说,他祖上是小生意人,深知做生意获利才是硬道理的道理,于是就把家族的追求与寄托放到儿子的名字上来了。


    老程也作出专家一般的高姿态,开口评论起来:“这只股票,也算是民族金融概念股哩。‘十七大’都说要优化中国的金融生态环境,侬闭着眼睛买好了,没跑的啦!”


    肥姐已把小报亭交给了伙计打点,此时也站在了人群中,她摆弄着股票交易机,焦急万分地嚷嚷:“我的黄海银行可又涨了4块多!今儿俺寻思着满仓进入!可这嗝儿屁拉稀的机器,咋就不接单了呢?”


    霍宏利走过去,白了肥姐一眼:“早干么去了您?都封住涨停版了!现如今呐,谁卖谁是大傻蛋,没人卖您上哪儿买去?您就自认踏空吧!”而后,又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死了都不卖》:“我不听别人安排,凭感觉就买入赚钱就会很愉快。享受现在别一套牢就怕受失败,许多奇迹中国股市永远存在!”


    老程也走上来,瞥一眼霍宏利,再望一眼肥姐,拿出老股民的架势,用高瞻远瞩的感觉,分析道:“黄海银行中报很是漂亮哦,阿拉一定要在黄海银行没出年报之前,就作一个来回的啦!看来,今天中午,我可以请侬吃肯德基的啦!”


    肥姐一听中午有了免费的饭局,立刻精神高昂起来:“那真是盖了帽了!我就盼着黄海银行天天涨停板,我也就天天有免费的午餐啦!”


    老程乐呵呵地一笑,没搭理肥姐,自己却也禁不住学着霍宏利的模样,也哼起了小曲《股民老张》:“蒙上一匹大黑马,那叫一个爽,一天一个涨停板,感觉忒膨胀!”


    索撒一伙发现隐藏着10亿元不良贷款的那家银行,是黄海银行上桥支行。支行的行长,姓陈,名静。


    陈静长着一张椭圆型的脸蛋儿,戴着一副黑色的丝边眼镜,镜片后有一对大大的丹凤眼。她的身材匀称,皮肤白中透粉,文静中透着干练,虽然已是三十有五的女人,却依然风姿动人。


    陈静是在黄海银行进行股份制改造之前,被总行派来任上桥支行行长的。按照银行人事管理的潜规则,她属于下派锻炼的干部,本是镀金性质,如果在基层挂职期间表现优异、甚至没大的差错,都能再回到总行并官升一至两级的。


    此时的陈静,在市中心最高的摩天大楼下,停好了自己红色的奥迪A4轿车,敏捷地下车之后,轻盈地快步走着。她走进豪华漂亮的写字楼大厅,快步进入电梯。随着电梯“叮当”一响开了门,她走进了上桥支行独有的楼层——8楼。她一边和迎面而来的员工打招呼,一边直接推开银行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不大,但却因有一个面对着黄海江的落地窗而显得时尚且明亮。室内,已经有二十几名银行员工就座。就座的男同志,都穿清一色的蓝西服,系红领带;而女同志们呢,则全是蓝色职业裙装。这是银行的行服,整齐划一的同时,仿佛也昭显着银行服务的规范。


    客户经理于欣主动向陈静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于欣是从财经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来上桥支行工作不到半年,是一个典型的清秀型漂亮姑娘。她白皮肤,细脖子,瓜子脸,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小嘴,眉心的中间有颗小小的美人痣,一头飘逸的卷发,漂染了几缕棕红色。最美处当属她的胸部,胸围虽不宽,但胸前那一对尤物,却像一对丰硕的桃子,坚挺而丰满;她的脸上有着一对杏眼,杏眼明亮而传神,就像《红楼梦》中走出来的美女。


    在长圆型的椭圆会议桌上,有行长、副行长的桌牌。副行长的牌子后面没人。大家表情各异,不时有人窃窃私语。陈静入座后,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陈静微笑的脸上,依然掩饰不住严肃的表情,她自己有意轻松地笑了几下:“大家都晓得了?我们的股票,不仅带动股市大盘一路凯歌高奏,而且今天又是一个涨停板!已经成为中国股市上的一面蓝筹股旗帜。大家为啥子这么严肃呢?”见大家没笑,她自己索性也恢复了本来的严肃表情,“今天召开这个会,想必大家已经做好发言准备了,就是研究落实如何真实、漂亮地做好年报。黄海银行在上交所上市已经快12个月了,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对社会公布第一份年报。对整个黄海银行来说,我们上桥支行在总资产和总利润两个方面,都占了一定的比重。上桥支行兴,整个黄海银行就兴;上桥支行掉链子,整个黄海银行也就在金融股中垫底!我们的业绩不但影响整个黄海银行的股价,也左右着整个中国的股市。这是我们上桥支行的荣誉,更是我们的责任。世界各地,任何关注黄海银行的个人或企业都将在我们的网站和新闻报道上,看到我们年报的数据。这些数字看似没有生命力,却是我们一年来的工作成果,总行发文说:‘年报,是我们上市之后的成绩单,是我们黄海银行高考的试卷!如果我们按照计划完成各项指标,我们的业绩就可以名列国内银行的前茅,逼近美国花旗银行!’所以,这些数字与在座的诸位都关系密切,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任何部门都不能出半点岔子!”


    陈静用镜片后那一对大大的丹凤眼,扫一下与会者的脸,发现了副行长的空牌子。陈静看着于欣,关切地询问:“张行为啥子没来呢?”


    于欣轻声回答:“早晨我还见到他呢!”


    陈静点了点头,继续做她的动员报告:“年报我们年年做,只是今年是黄海银行的改革年、上市年,情况特殊一些。希望每个同志都能做到这一点,对待自己的工作,无论大小,不但要有认真负责的精神,而且还要有数字概念。同时,希望大家还是以平常心来对待工作,有压力,还要学会释放压力。在年报的问题上,我们上桥支行要反映真实资产,不做假报表,也绝不记花账,一句话:我们支行绝不能掉链子!”


    上桥支行有一间宽敞、豪华、漂亮的房间,这就是上桥支行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张秉京的办公室。


    此时的张秉京正趴在办公桌上,神情阴郁,聚精会神地盯着计算机的荧光屏。计算机里正传出现在最流行的股民歌曲《一万点》:“我左奔右奔不怕失败,不怕再重来。为什么我每次拉出,就差那么一点点?好运总会来,我相信总有一天,大盘会发生奇迹……”


    黄海市中午的日头依然炎热,室外的天气也依然如热浪翻滚,但现在的张秉京,却依然整齐地穿着黄海银行的行服:白衬衫,蓝裤子,皮鞋锃亮,领带系得挺规整。他三十六七岁,带一个黑色宽边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不停地转动着,一副精神矍铄而猴精的样子。他与美女行长陈静是本科同学,只是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了基层,而陈静则又读了三年的硕士,而后直接进入了总行。虽然是同学,虽然两人同在一个支行工作,虽然从表面上看,一个是支行一把手,一个是支行二把手,但是,明眼人都清楚,他们俩在金融官场上,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为了高飞在积蓄力量;一个是日薄西山,能混一天算一天。


    面对着计算机里的股票K线图,仿佛世界正在沐浴着春天,而惟有他张秉京苦熬着严冬。荧屏上显示的是黄海银行的股票,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这只一路上涨的股票,在他这个银行内部人眼里,却不是广大股民眼里下金蛋的鸡,而是一堆弃之而后快的垃圾。他用鼠标点击了“查询”键。


    计算机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了:“您查询的股票为黄海银行股份。您的持有量为30万股。”他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当然要笑了,这30万股黄海银行的股票,就是他现在的令人咂舌的身家,就是他作为公职人员,最有成功感觉又最不敢向外人道的花花肠子!


    他轻点鼠标,在“卖出栏”上,熟练地填了1万股,没有犹豫地点击了“卖出键”。


    计算机又说话了:“股票名称:黄海银行股份。委托方式:卖出。金额:一万股。确认,请点继续键。否则请点返回键。”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继续”键。


    00计算机告诉操作者:“委托确立并已成交。”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每股快三十了!在这样的高价位,黄海银行竟能即时成交?!还忽悠啥一万点呢?我瞧着,在中国股市里,听信报纸消息,不知死的主儿多呀!”


    他看了看腕子上戴着的一块很普通挺破旧非常不时尚的手表。这手表与他股市里的巨额财产一比,完全不相配:仿佛一个是丑小鸭——完全是民工的用具;一个是白天鹅——是十足的大款的身价。但这种一面是海水一面是火焰一般的两面性,恰恰正是熟谙金融官场的他,一心追求与修炼的目标,和一心想要达到的效果,虽然他自认为自己目前做得还挺不成形儿,至少还比身边的老同学陈静差得多!


    突然,计算机伴随着《一万点》的音乐,又说话了:“开会时间到了,请马上动身!”


    他拍一下脑袋,这是计算机的电子秘书提醒他马上参加支行的年报动员会。于是,心事重重的他,赶紧关掉计算机,匆匆向办公室外走去。


    刚一出门,办公室的电话铃却突然响了。他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抓起电话,用挺职业、很礼貌的语言说:“你好,喂?请讲话。”这种挺职业、很礼貌的语言,是银行工作的要求,更是农民出身的他,在金融圈里自己刻意追求和要努力保持的境界。


    他隐约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急切地说着什么。


    “你说啥?10个亿的贷款不能按期归还啦?!”他的语言突然失去了银行高管挺职业、很礼貌的状态,恢复了农民粗鲁的本色,他脸色大变,眼镜仿佛都被皱起的眉头顶高了:“你再给我说一遍。那花10个亿的贷款盖的房子全都被拆除,这个我知道,你就别再啰嗦汇报啦!可……你不是说有个美国基金琢磨给你做风投的吗?咋没能从他们那里扎来钱,堵上这10个亿的大窟窿呀?!”


    对面的女人没好气了:“一个叫亨利的大个子欧洲人,带着一个挺漂亮的中国女人,来了一趟就再没下文了!要是能扎来钱,我还找你张行啰嗦啥呀?!”


    他不由自主地揪下了脖子上原本很整齐的领带,一把揉在手里:“你不是说市里已经同意把这片别墅的小产权换成大产权吗?!咋就还没人肯借你钱呢?!”他仿佛意识到啥,有意地压低了声音,“你……咋不早点放个屁!那10个亿贷款的用途可是新农村生态基地的流动资金,你却拿去盖没屁眼儿的破房子,这可是挪用贷款!再还不上……你说……你让我咋整?现如今呐,银行正要做年报呢,这10个亿的窟窿你让我咋堵呦?”


    电话里的女人冷笑起来,亲切而无赖地说:“现如今呐,我没啥法子了,你要我命,也换不来钱呀!您张大行长还能没法子?”


    “我这辈子算搁你身上了!”


    女人似乎有意逗弄他,嗲着嗓子说:“咱们热乎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急赤白脸了,索性把手里的领带扔在办公桌上:“行啦,我的田姐!现如今,全中国的银行都股改上市了,这地球人都知道。黄海银行现如今也是股份制银行,不是黄海农村信用社啦!你咋就还拿老脑筋琢磨现如今的事儿哪?!”


    女人也没了好气,用威胁的口气摊了牌:“行了,京子,我是怕你忘了,你京子和我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自己个儿的屎屁股,肯定比我替你擦得干净!”


    他用胳膊肘支着桌面,大半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又无可奈何地说:“你撂挑子,是吧?一出事,就往我一人身上推?!现如今你是爷爷,我成孙子了,是吧?贷款还有二十几天就到期了,你这是往死里整我呐!你在总行不是有个叫何亲名的老相好吗?他是人事部主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该走这颗棋子啦!”


    对方突然挂断了电话。电话嘟嘟的声像个女人难听的哭号,一直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地回响着。他缓缓放下听筒,早忘了会议室里还在开着会。他扶了扶眼镜,用手擦了擦已流进汗水的眼睛,把身体顺着桌面滑向椅子,而后一屁股瘫软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眼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是在踅摸着女人“嘟嘟”的号叫之声,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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