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个月前 作者: 滕肖澜
赫莲娜的面膜不是人人都适应的。毛慧娟用了第二天,皮肤便过敏了。脸上一粒粒的红疹,连成一大片。像红笔绘就的北斗星阵。有些怖人。倘若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偏偏这天是约好相亲的日子——温筠一个同窗的外甥,三十二岁,在银行工作,离婚无孩。温筠觉得毛慧娟是时候该找个伴了,毕竟还年轻,再说对孩子也好。
毛慧娟央求温筠换个日子。“这样不行啊,要吓死人的——”
温筠给同学打电话,可那边说过几天就要出差,只有今天抽得出空。温筠便劝毛慧娟,“没关系,跟他明说好了。不就是皮肤过敏嘛,小事情,他能理解的。”
约在星巴克。毛慧娟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见人。便有些奇怪。一会儿,温筠电话来了,口气不是很好,说回来吧,那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毛慧娟猜想这是托辞。那人或许已经来过了,见到她这副模样,给吓跑了。
毛慧娟是真的有些难堪了。温筠再好的脾气,也摁捺不住了,打电话把她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会有这种人——”一会儿又来安慰毛慧娟,“坏就坏在我们今天皮肤过敏,运气不好——”
毛慧娟再傻,也晓得不止是皮肤过敏。她照镜子,看到里面那个中年妇女的模样,隔年烫的长波浪,早已软塌塌一团,鸟窝般杂乱;二十岁时纹的眉,因是劣质的药水,后来又洗过,弄得铁青一片,成了不毛之地,怪异的很;早些年没生冬冬那阵,身材还匀称,现在是完全走样了,肚子比怀孕时还要大,屁股上两坨肉沉甸甸地垂下来,几乎占去了大腿的一半。
出门前,温筠还替她刻意打扮过。衣服鞋子皮包是借罗晓培的,温筠亲自为她化妆,皮肤过敏不能上粉,只用了睫毛膏和口红。现在看起来,其实还是不化妆的好——温筠让她叫出租过去,她舍不得,坐的公交车。大概手不小心碰了眼睛,把睫毛膏弄花了,自己还不察觉。黑的带毛边的眼睛,红的像中毒般的脸。妖怪似的。
表面上还不能显得很失落。毕竟是温筠介绍的人。毛慧娟私底下问小梅,“我是不是看上去有点太那个了,所以男人不喜欢?”她装作无意般问起,开玩笑似的。小梅回答:
“有啥要紧啦——阿姐,心灵美最重要。”
毛慧娟这下是真的受刺激了。第二天上班,经理办一个女孩子过来领复印纸,应该是新来的,见了她便叫“阿姨”。旁边有人笑说“什么阿姨啊,她比你大不了几岁咯”。女孩子便有些尴尬,挺不好意思。毛慧娟自己出来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阿姨没大小的。”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毛慧娟研究了半天,觉得归根到底还是体型的问题。罗晓培也不见得是多么了不起的美女,可人家体型摆在那儿,该胖的胖,该瘦的瘦,很有精神气。人一有精神气,就显得年轻。毛慧娟决定开始减肥。按报上教的方法,每天晚饭只吃苹果。
小梅又来刺激她:“阿姐,其实不光是吃的问题。老虎吃啥?吃肉。猪吃啥?吃糠。——猪比老虎胖的多了,是吧?”
毛慧娟做仰卧起坐。只做了十个,便再也没力气了。掀开上衣,肚子上的肉足足有三层,米其林轮胎似的,鼓进鼓出。她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照片拍出来也是秀秀气气。都是生孩子的缘故。郊县不像市区,谁吃饱饭没事做去锻炼?费钱又费力。话说回来,做那事其实也是锻炼,手、脚都能用到。郊县人有的是**的力气,关起门来,**运动一样修身。毛慧娟近两年都没那事了。那死鬼外面轧姘头,到家只晓得呼呼大睡。毛慧娟想到这儿,便气不打一处来。
罗晓培续办健身卡的时候,毛慧娟也跟着办了一张。顾问小姐顺带着推销美容卡,一个疗程三千九百块,做十次。毛慧娟犹豫了半天,到底是舍不得。罗晓培以前还剩些疗程没做完,便说让她先做,效果好再买。毛慧娟做了一次,在**睡着了。罗晓培问她感觉怎样。她说:
“睡得像死猪一样,就算她在我脸上画乌龟,我也不晓得啊。”
做完后,皮肤好像真的光洁了些,打过蜡似的。还真有些道理。温筠趁机给毛慧娟洗脑:
“女人啊,是要拾掇拾掇,不能懒。人样子一好,心情也会好。日子才能过得好。”
温筠这番话其实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怕说的不好,伤她自尊。小区物业管得很紧,进出都要刷卡,毛慧娟却总是忘记。保安都找温筠说过几次了,“你家阿姨这样,我们很难做啊”——上海人管“保姆”叫“阿姨”。温筠不好意思向毛慧娟明说,只是劝她进出别忘了带门卡。这里的保安都练出来了,眼光毒的很,谁有几斤几两重,一看便知。门卡上毛慧娟姓“毛”不姓“罗”,又是那样的打扮,他们只当是保姆。
温筠也向丈夫说过这层意思。其实罗志国比她还要介意。他外面应酬多,层次又高,温筠和罗晓培自不必说,平常打交道的女人都是打扮得体,长相不足气质补,很少有十分拿不出手的。可这个亲生女儿来了,天晓得竟会是那个模样。当然不至于到嫌弃的地步,况且也不是她的错。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实在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骨子里还是偷懒的。罗志国推卸责任,“这是你们女人家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温筠说:“要是换了晓培,说也就说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慧娟不一样。”罗志国道:“怎么不一样,都是女儿。”
“女儿跟女儿也是不一样的,”温筠叹道,“一个养了二十多年,一个才进门几个月。”
罗志国也叹道:“你要老是这么想,就没法过日子了。”
话虽如此,可真见了毛慧娟,夫妻俩照例是谁也不敢开口。罗志国在局里当一把手惯了,平常雷厉风行,想说啥就说啥;温筠也是个性很直的一个人。唯独对着这个刚相认的女儿,两人都是说一句藏三句的。说句良心话,温筠看不惯毛慧娟。倒不仅仅是外貌,还有待人接物。年纪轻轻,怎么就那样不懂得珍惜自己呢。家里不管谁有事,哪怕咳嗽一声,她便立刻惊动了,凑过去,低眉顺目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小梅也不会像她这般惶恐。她是家里的女儿啊,又不是寄人篱下的外地亲戚。温筠想到这,又觉得心酸,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不能怪她——好多话已到了嘴边,想想不合适,硬生生又缩了回去。
罗晓培受了温筠的嘱托,陪毛慧娟到商场买衣服。钱是罗志国给的,一次性往毛慧娟卡里打了两万块,“就当是你这些年的压岁钱——”罗志国自己说着,都觉得不伦不类。毛慧娟倒也没有多推辞,说声“谢谢”,便跟着去了。
罗晓培替她挑了三套衣服。上班穿的、在家穿的、出去玩穿的,各一套。毛慧娟看价格牌,倒吸一口冷气。罗晓培劝她:“先穿穿看再说。”
她试穿了——效果竟然都很好。心里是挺想买,可又觉得贵。罗晓培道:
“别替爸爸省钱,他就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也不算贵。现在能看得过去的衣服都要这个价钱。”
毛慧娟琢摩着“看得过去的衣服”是什么概念。毫无疑问,她平常穿的,肯定都是“看不过去的衣服”。去帐台付钱时,毛慧娟看到上面的金额,想这些钱放在过去,够买十年衣服的了。
第二天穿新衣服去上班,同事都说不错,“不一样了,漂亮了——”
毛慧娟自嘲:“没啥,其实就是把人民币穿在身上了。”
同事说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还有装修房子,把人民币贴在墙上当墙纸的呢。什么都是假的,人民币才是硬道理。”
科室里又来了个新同事,叫赵艳,三十多岁。据说来头不小。这女人不简单,第一天便给了王科长一个钉子碰。王科长给她安排座位,她却嫌这嫌那,硬是看中了毛慧娟的位置。
“我心脏不好,一定要靠窗坐,否则胸闷。”
王科长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愣在那里。还是毛慧娟出来打的圆场:“换吧换吧,身体不好是要照顾——”说着便收拾东西。赵艳嘿的一声,也不客气,大喇喇地把包一放,坐下了。
同事都说毛慧娟傻,那种人,又何必睬她呢。毛慧娟说,坐哪儿不是一样?再说这么僵下去,科长要难做的。这话被王科长听个正着,感动得一塌糊涂。安抚了毛慧娟半天,说她为人仗义,识大体顾大局,又说这女人这样肯定做不长,早晚会把座位替她换回来。
那女人也着实嚣张。毛慧娟上厕所碰到她,向她打招呼。她居然爱理不理,朝毛慧娟上下打量,嘴里还不干不净来了句“乡下人”。毛慧娟愣了一下,想这人怎么这样。真是活见鬼了。
午休时,有人打电话过来,说找毛慧娟。是邻桌的同事接的,把电话交给她。毛慧娟接起来:
“喂?”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毛慧娟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是我呀——怎么,现在身份不同了,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
毛慧娟愣了几秒钟,随即“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旁边同事朝她看。她笑笑,说是推销保险的。同事便也笑笑,说,是啊,现在这种推销电话最多了。
下班时,毛慧娟走出公司门口,侧目看见一个男人远远地站在树下,朝她笑。毛慧娟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毛慧娟走到公交站头等车,一会车来了,她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男人跟着上了车,还有空位,他却不坐,缓缓走到毛慧娟旁边。
毛慧娟不看他,朝窗外望去。过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旁边没人了。一看,果然空了。毛慧娟松了口气。下了车,她朝家走去。刚走出几步,后面有人唤她:
“老婆。”
毛慧娟皱眉,只当没听见。这人又叫:
“老婆,等等我呀。”
声音不轻,旁边人听了,都朝她看。毛慧娟只得停下脚步。那人跟上来。
“老婆,”他笑道,“变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