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3个月前 作者: 尤四姐
祁人没有及笄的说法,反正过完十四岁的生辰,就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祁人姑奶奶不吃干饭,也帮着家里操持打点。海兰从能识字起就看账册子,她阿玛管着皇上的金库,官职不大,却是十足的肥差。北京人一提仓索家,都竖大拇指,对他们家的评价无外乎两个字——肥,阔!一个朝廷官员,整天金子打手上过,不受浸淫的很少。谁不愿意过好日子呢。她阿玛是个很审慎的人,账册子有两本,一本明的一本暗的。海兰比海惠机灵点儿,帮着阿玛滕抄新进的款项,专管那个暗本儿。
人呢,哪儿缺失了,就爱从哪儿找补回来。她家境好,钱有的是,就是阿玛的官衔上不去。也不敢花钱买官,怕给人拿住,到时候大官做不成,还把家底子掏空了。她阿玛也看得开,常说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官儿,他就是个帐房的料,给个大学士他当不了。既然自己不成就,得指望下一代,得和正经官员家结亲,要不一辈子是个管仓的。
权势和金钱永远分不开,有钱的找靠山,有权的找金主。她阿玛有个户部的朋友,一回上家吃席见到了她们姐俩,说两个姑娘长得不错,保个媒吧!把海惠说给了领侍卫内大臣家的公子,她呢,给了都察院御史家的三爷。
三爷叫汝俭,他们家排名字挺有趣,姓温,温良恭俭让。可惜最后一个算错了,来的是个姑娘,让字就空出来了。二品官员的儿子,落地就是侍卫。从小伴着皇子们读书习武,大点儿基本都分派出去,这类人天生官途坦荡。海兰也忧心,当初极力不赞成,高攀人家,回头让人嫌铜臭,怕热脸贴冷屁股。可是担心很多余,两家相谈甚欢,商议着等海兰过完了生日就下定。
小定那天,海兰第一次看见了汝俭。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不是街面上浮夸拿架子的少爷,往那儿一站,身板笔直,劲松似的。练武的人,沉得住气,眉眼间有坚定的光。瞧人大大方方,笑容也很温暖。但毕竟才比她大一岁,故作老练之余,一个错身,就见他慢慢红了脸。
海惠有点羡慕她,“温家三爷真不错,我瞧挺好一个人,不像我给的那家,儿子脑满肠肥,我实在不大称意儿。”
海兰这么一听,暗地里有小小的欢喜,扭捏一下说:“哪儿好了,也就平平常常。人胖点儿有福气,等将来自己持家操心了,自然会瘦的。”
不过两门亲事摆在一起,谁高谁低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汝俭比海惠给的那位爷更活络,过了定,隔三差五登门拜访来。天儿热送果子送冰;天儿凉了,送羊肉送海参,很懂得讨丈人丈母娘欢心。
他来了,偶尔也见上一见。上后边花园里,在临水的回廊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两相对,很觉不好意思。
爷们儿总要主动些,他就硬着头皮和找她说话,“秋狝的时候我要随扈,承德那儿有片围场,野味儿多,你爱吃什么,我给你捎回来。”
她抿嘴笑了笑,“我不要吃的,你给我带只小兔子吧,我想养。”
他说好,后来揣在怀里带回来两只,说一只太寂寞,两只可以做做伴。
情窦初开的感情最美好,有候觉得成亲的日子定得太远了,一心想和他天天在一起。他常来,她远远看着,心里就觉得有了根底。有一回她临王羲之的字,他在边上看着,趁左右无人,偷摸着亲了亲她的脸颊。
没有什么惊涛骇浪,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和别人一样。就是不能常见,婚前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他说:“我每天下职从胡同经过,你站在楼上瞧着我,见一面我也足了。”
她心里暖暖的,牵着他的手喃喃:“还有两个月。”
他故意逗她,“什么还有两个月呀?”
她笑着捶了他一下,“还有两个月海棠花儿该开啦。”
他知道她也在盼着婚期早早到来,年轻的少男少女,情怀真如诗似的。
然后就如他说的,每天下职绕上一个大圈子上秦老胡同来,两个人遥遥相望,即便只看见个模糊的身影,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有一天他失约了,她暗想大概有事耽搁了,谁知当夜听阿玛说温家出了乱子,父子四人都收了监。
她那时脑子里一团乱,也不知道事情坏成什么样。问他阿玛,她阿玛只管摇头,“不大妙,恐怕这回要栽了。”沉默着抽了几口烟,看她一眼道,“把心思收收吧,不定往后怎么样呢。运道算好的,要是过了门再出事儿,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回房哭了一宿,收收心,怎么收心呢!海惠来安慰她,她靠着姐姐说:“我想等他出来,我心里有他,这门亲断了,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了。”
总觉得有转圜,谁知道朝廷判下来了,他爹斩监侯,三个儿子都流放长白山。这消息对她来说是晴天霹雳,她要去看他,要去送他,阿玛把门拴住了不让她出去。这个遗憾后来一直横亘在她心头,她是娇养闺女,脾气很倔,越不依着她,她越要惦念,这一惦念就惦念了十几年。
十几年,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家里出了些变故,海惠没了,悄无声息地病死了。她父母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殁了,一个不愿意嫁人,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索家有钱,眼下只剩一根独苗儿,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她是死心眼儿,谁说轰谁,就是不愿意出嫁。她额涅哭着说:“你这么着不成,现在不觉着什么,将来老了准保要后悔。”
她根本不肯听,“后悔也是我的事儿,我愿意。你们再逼我,我就跳井!”人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有时候受的伤害就越深。她自己也自责,她是个不考虑父母感受的自私鬼,给他们带去了数不清的痛苦。
她痴心,一根筋到底,从十四岁一直等到二十七。
十三年,等得几乎忘了自己。可是某天来了个姑娘,年轻轻的,醇王府的管家伺候着,端坐在堂屋里。她进去请安的时候有点晃神,那眉眼间一股似曾相识的况味,也许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果然的,那姑娘是汝俭的妹子,温家顶小的闺女。她说汝俭要回京了,她听了,又是酸楚又是高兴。总算这些年没有白等,他终于想起要回来了。
度日如年,越是盼望,日子越是难熬。索性没了指望,也就过一天是一天了。将近年尾,她记得是腊月二十二,那天她正在查点底下奴才置办的年货,她额涅过来,说贤亲王府侧福晋请她过府。七爷是他们的旗主子,主子传唤不敢不从。
她换身衣裳去了德内大街,进七王府也就是过个趟儿,又把她从后角门送出去了。她纳闷着,给送到了东福顺。
那是个客栈,姑娘上客栈干什么呢,她心里没底。还是十二爷府上的管事隔帘告诉她,说:“您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有人来见您。”
她问谁呀,管事说:“您甭管了,横竖您见了就知道了。”
她隐约猜到了,一定是汝俭回来了。他们家姑奶奶许了十二王爷,王府管事的出面,必定是替他们福晋办事。
她心跳得隆隆的,耳朵里一阵阵嗡鸣,脑子没法想事儿了,人也懵了。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到门前慢下来,光看见一个身影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她站起来,两手狠狠捏着手绢,使劲忍住了哭,也不敢开口,怕一张嘴眼泪就流下来。
门帘终于一挑,外面的人迈进来,高了,也壮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努力眯起眼看他的脸,他走近些,带着颤抖的嗓音喊她,“海兰……”
她心头一激灵,声儿没错,她还记得。再瞧他的眉眼,依稀和她记忆中的重合,真的是他!
“三哥……”她顾不得矜持,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眼泪流也流不完,埋在他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那么久……”
他说对不起,“我是没办法,可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感情经过了淬炼,也不需要多言,彼此都懂得的。哭过一阵渐渐冷静下来,相携着坐下,她给他斟酒。透过薄薄一层泪雾看他,五官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眉心总蹙着,年轻的脸,却有一双沧桑的眼睛。
她探过去握他的手,“回来了就不走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不走了,这里有小枣儿和你,我能到哪里去呢。”
他还是那么容易脸红,她也不笑话他,低声说:“他们都觉得我不该等,可是我等到了,我没有做错。”
汝俭知道她不容易,到现在,没有抱怨,只有感激。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平了平心绪方道:“等事情过去我们就成亲,我天天陪着你。咱们去游船、看桃花,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补上。”
本来团聚了,一切都可以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计较别的呢。可这是女人的想法,男人不是,家族的兴衰对男人来说高于生命。她听他一字一句铿锵说起温家的旧案,在他眼里他父亲是个好官,即便有时候办案夹带了些私人情绪,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得替父亲翻案,也得替两个哥哥讨回公道。这些年在长白山受的苦太多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你不能体会那种心情。”他眼里泪光闪烁,低头说,“海兰,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你等我那么久,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时小枣儿和我说起,我都惊讶坏了。我以为你早就嫁人了,没想到你还在,这是我的福气。可是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一定要等到祸首伏法,我才能抬头挺胸走出去。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俩不能有好结局,你就狠狠的怨我吧,不要再念着我,去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的眼泪落进酒盏,激起一片涟漪,掖着帕子说:“我等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话。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三年?你不要负我。”
他过来抱住她,心里太多太多的话无法说出口,只是怅然叹息,“你这么傻。”
是很傻,但是傻得其所。她知道前途有数不清的荆棘,可是他回来了,再多难关也一定能够越过去。
就像宝贝失而复得,她觉得自己身后不是空空的,她也有男人了。她仰起脸亲他,他那么高,她只能够到他的下巴。他的脸愈发红了,但是很顺从地低下头,把唇覆在她唇上。
海兰满心欢喜,细细吻她,因为没什么经验,有点笨拙。他的吻很轻柔,不具攻击性。她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应该也是动情的吧!
他把他压在榻上,看她的眼神迷离,像沉在水底的曜石,轻轻一漾,撞进她心里。他的手在她曲线上游走,隔着厚厚的夹袄,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力度。他吻她的耳垂,牙齿轻轻啮过,她低吟,曼声叫他的名字。
以为总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没有。他在她身侧躺下来,脸紧紧靠着她的脖颈。
“再等一阵子,等咱们洞房花烛那天。”他紧紧扣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海兰……”
她吻吻他的眼睛,“我等着那一天。”
他说:“下回替我绣个东西,一株草、一朵花,都行。让我随身带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她说好,回去替他准备了一套中衣,在衣角绣上两只蝴蝶,有斑斓的花纹,还有卷曲的触角。
幸福来之不易,失去却又易如反掌。他在大年夜被九门提督带走了,罪名是抗旨私逃。初一的时候有人来拜年,顺带提起“你们还不知道呐,温家老三从长白山逃回来,昨儿夜里被逮住,移交刑部了。我记得温三爷曾经是您家东床快婿,出这事儿,也挺难弄的。”
她阿玛推得一干二净,“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甭管他是回来了还是给抓了,跟我们家没什么牵扯。”
她着急坏了,等人走了就求她阿玛,“您替我想想辙吧,他是您女婿呀。”
她阿玛斥道:“这么大姑娘不害臊,什么女婿,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提!给你找人家,你偏不嫁,琢磨什么呢?”
这时候也不要脸了,她说:“我和他见过面,上回在客栈……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看她阿玛目瞪口呆,她跪下磕了几个头,“这么些年我一直没嫁,就是为了他。如今他回来了,我死也不能错过他。阿玛您生气就打我,可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救出来,他要是折在里头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阿玛吹胡子瞪眼,对她无计可施。也是前世的孽缘,统共才见过几回面呀,就到了蹉跎青春难舍难分的地步。后来活动开了,到处的走人情。可是刑部管得太严了,说是朝廷重犯,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探监。再见到他,他已经成了一具尸首,直挺挺躺在箦床上了。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清晰的感觉到,心撕扯成了碎片,满腔血肉模糊。他死了,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以前是流放,她还有个盼头,现在呢,她被现实无情扇了一巴掌,被迫醒转过来。
她跪在他跟前,摸摸他冰冷的脸,“三哥……”他毫无声息,她嗅到死亡的气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凄凉扼住她的咽喉,她忍不住失声嚎啕起来。怎么推搡他都不醒,她觉得自己气息奄奄,随时要跟他去了。
家里人舍不得她这样,好说歹说劝她回去,她坐在轿子里,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从停尸到发送,她全在。心里虽然悲痛,却发现哭不出来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棺椁边上絮絮说话,外面铙钹敲得山响,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天他下葬,她看着棺木沉进深而阴冷的墓穴,仿佛自己也跟着进去了,忍不住瑟瑟发抖。坟茔很快垒起来,只剩坟前的墓碑,空洞地写着温汝俭之墓。
她没法在这红尘中待下去了,多耽搁一天都觉得浑身难受。她去红螺寺出家修行,也许青灯古佛才适合她,在远离俗世的地方能够找到宁静吧!
这么做自私,她也知道。她只顾自己,不顾年迈的父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将来老了该怎么办。她额涅哭得震心,几乎要给她跪下了,“我和你阿玛不再年轻了,你忍心叫我们老来无依吗?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这么坑害我们索家。一个死了,一个出家,这是要了我和你阿玛的命了!”
她终究没能下狠心,剃度不成,只能带发修行。在寺院里度过了半年多平静的时光,直到定宜来接她。她出山门接她,那么大的肚子,又和十二爷闹了别扭,一个人在老宅子住着,实在可怜。她看在汝俭的份上不能不管她,于是跟着回了城里,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她没有回过自己的家,因为感觉惭愧,没有脸回去面对父母。
定宜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弦儿。那孩子长得好,她喜欢他,有时抱着他,茫茫浮生突然找到了寄托似的。
温家大院有面藤月墙,到了秋季也花开不败,她喜欢带弦儿去那里转转。走着走着,偶尔遇见夏至,他是定宜的师哥,过于活络的一个人。惦记师妹,常过府来看看,送些吃的和零碎小玩意儿。
女人对某些方面的触觉还是比较灵敏的,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夏至对她有些异样。他来逗弄弦儿,让孩子叫他舅舅,她听了心头总会不自觉打颤,如果汝俭还活着,他才是弦儿的正头舅舅。
一点一滴的东西都从细微处体现出来,要说明白,说不出所以然。定宜担心十二爷,急吼吼上喀尔喀去了,让她把弦儿送到朗润园,她不觉得这样对孩子好。朗润园的贵太妃虽然是十二爷的亲生母亲,可一个对儿子都不具备热情的人,怎么能照顾好孙子呢!她把弦儿留下,自己连同奶妈看妈一块儿带着他,到弦儿八个月大的时候,接到了定宜的来信。信上说他们不能回来了,十二爷变相被朝廷流放,封了个喀尔喀亲王,驻扎在了当地。往后回京也是走亲戚式的,不能常住了。
鸟尽弓藏的例子有很多,这样结局不算坏,至少他们在一起,都活着。只是可怜了弦儿,留在京里,说得难听些是充当质子。宫里很快来了人,要接弦儿进宫,同七阿哥放在一起,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海兰舍不得,弦儿也有些懂事了,拽着她不肯撒手,离开她没白天没黑夜地哭,皇后没办法,只得把她也接进了宫。
海兰年轻时候参过选,四品下官员的女儿留牌子至多充当宫女,当时她阿玛使了银子,头一道就给刷下来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终究跟着弦儿又进了紫禁城。
皇后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那样尊贵的身份,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们的事她都知道,有一回上咸若馆拜佛,拈了香回头问她,“你说做夫妻有没有来世?”
她想了想,说有。皇后淡淡一笑,“今生有缘,下世才能再找见他。今世无缘,连他的样貌都辩认不清,何必再祈盼来生呢。那个人已经走远了,就不要再念着了。有缘相见,无缘同行,他不是你的,你再执着也没有用。趁着年轻给自己找条后路,你应该有个家,有个男人,有自己的孩子。听说早卒的人没有根基,这世的记忆他压根儿留不住,你守一辈子,到头来也是无用功。天天瞧人成双成对,想想自己形单影只,不觉得心酸么?找个人吧,不管好赖有人疼着,能暖你的心。”
她低头盘弄手串上的穗子,其实还是听不进去,只是敷衍着:“主子娘娘也说得靠缘分,想是奴才的缘分没到,或者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准儿就是孤独一生的命吧!”
她不答应,皇后也没逼她,就这么平平静静又过两年。
弦儿渐大了,很是聪明伶俐。皇后爱护着,平时也没什么禁忌。他喜欢看哥子们读书,去上书房、去阿哥所。三岁不到的孩子,听师傅说孔孟,也能听得入迷。她抱他在怀里,笑着问他听不听得明白,他说:“一知半解。”光这句话就让她大为惊讶了。
常在禁庭行走,有时也会遇到皇帝。低等宫人可不兴面对皇帝,即便低头下跪也不行。见圣驾来了,赶紧转身面墙而立,这是规矩。有一回她带着弦儿出夹道,正巧见皇帝从军机处出来,她也没多想,抱着弦儿退到一旁,孩子趴在他肩头,冲口叫了声阿牟其伯父。
皇帝对孩子很慈爱,因着弦儿就养在翊坤宫,叔侄间很熟络。皇帝招招手,弦儿从她怀里挣了出去,她自然要看顾,送上前,正对上一双盈盈的笑眼。皇帝指了指同行的人,“这是一等镇国将军富祥,攻打准葛尔立了大功勋。今晚宫里设宴,皇后做东宴请富祥和老姑奶奶,你多帮衬着你们主子娘娘。”
海兰蹲身应个嗻,心里隐约有所察觉,皇后好保媒的瘾儿又发作了。
果真不出她所料,这位镇国将军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富祥的祖母是高皇帝的同宗族姐,到如今算旁支了,属红带子。人呢,一介武夫,谈吐倒不显得张扬,反倒十分守礼。宴上人多,他们没有什么交集,也是其后才又见面。他很实诚,恳切说了一番话,“我不瞒你,我之前有过一位福晋,三年前病死了。我和她感情甚笃,本来没想再娶,可是架不住家里催得紧。我知道你有过相似的一段过去,说真的,我听后很敬佩你。一个女人,能把韶华都倾注在另一个人身上,你是个重情义的奇女子。可是人生太漫长,活着不光为自己,也要为家里人。如果你不嫌弃……咱们就做个伴吧!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他,你供奉他,是你的一片真情。”他小心翼翼观察她神色,“海兰,同样经历过挫折的人,才能更好的感同身受。你何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可现在却忍不住。也许真是因为他的理解,头一回觉得不那么累,可以放下歇一歇了。
她嫁了他,三十岁的老女,本该没什么指望的,谁知临了有这样的成就,她的父母很觉宽慰。有时候她又有些后悔,猛然想起汝俭来,十分的对不起他。然而富祥是个好人,她的心里话同他说,他能够仔细倾听,不像丈夫,更像可以交心的朋友。
她写信给定宜,据说她住在一个景色奇美的地方,只是路途太远,信差一趟来回得走两三个月。寒来暑往,第四次收到她的回信时,自己有了身孕。极巧的,定宜也怀了孩子。她信里惦念弦儿,说明年春天就上折子奏请朝廷,容他们夫妻回京探望亲朋。
算来他们去喀尔喀已经有五年了,不过一个转身,已经五年了。
她站在檐下看富祥练拳,他现在很留意她的身子,一套打下来,常回头望她。她叹了口气,这一辈子起起伏伏,现在算是尘埃落定了。说快乐,谈不上,就是搭伙过日子。毕竟汝俭让她刻骨难忘,以前是,以后依然是。不过藏得更深,要再提起,需拿刀把心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