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伯克利反性侵阵线

    从缅因回来，笑笑又一次投入到没完没了的求职当中。原本不打算投投行，因为芬克斯坦一番鼓励的话，几家大行都提交了网申。


    感谢简历上摩根士丹利的实习，包括麦肯锡、波士顿咨询公司、黑石在内的许多名企给了初面通知。缅因回来以后不久，高盛与JP摩根双双发出咖啡会谈与初面邀请。


    没投摩根士丹利。出于逃避心理。


    伯克利是许多公司校园巡回的目标学校，公司人力部门会专门组织在校面试，这其中包括高盛与JP摩根。十月最后一周，高盛与JP摩根在哈斯商学院组织面试。


    笑笑两边的面试都参加了。高盛并购部门的面试在周五。学生们轮流走进四个教室，与教室里的面试官交谈二十分钟。芬克斯坦在最后一个教室。他装模做样问了两个问题，十分钟不到，就把她打发出来。


    笑笑出来，听见旁边等待面试的学生说：“这么快就出来，肯定没戏。”


    紧接着芬克斯坦就出现在教室门口，对笑笑说：“嘿，晚上去朱庇特喝杯酒？”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被其他学生看到。


    “我不行。我晚上要赶计量经济学的作业。”笑笑头也不回地说。


    “你到底还想不想进高盛？”


    笑笑停住脚步。


    她确实没法得罪他。


    她回过头，努力拿出一点耐心问：“你觉不觉得你实在有点……太闲了？”


    “哦相信我，这完全是工作。”芬克斯坦厚颜无耻地说，“除了请你喝酒，你倒是教教我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推进那个操蛋的案子。如果你当真想进我的组，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在城中那家名叫朱庇特的披萨店喝啤酒。朱庇特的露天场地，平时有乐队演出，本来就是个人气高涨的地方。因为是周五，来的学生更多，歌舞喧嚣。


    笑笑心不在焉地听芬克斯坦介绍赛富时的收购方案。他讲得很轻，同时忽略了一些涉及保密的关键细节；但还是可以听出来，无论是高盛还是赛富时，都在领英案上花了很多时间精力。


    婚礼上的交流很不顺利，芬克斯坦于是建议笑笑去做说服工作。


    “那个操蛋的亿万富翁显然一点都不想跟我说话。但看出来他很欣赏你。如果你真的想做投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做商业推介的锻炼机会——做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说服别人，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达成你的目的。如果你能说服彼得·哈代把票投给赛富时，你将成为高盛的英雄。我保证你三年之内升VP。”


    笑笑无精打采地听芬克斯坦传授说服亿万富翁的技巧。这时她看到一对男女从后门走进来——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她。碧阿绮丝挽着小恶魔向笑笑走来。


    “嗨，笑笑！”碧阿绮丝高兴地跟笑笑打招呼，接着看到旁边的芬克斯坦，露出惊讶的目光，“嗨，晚上好，先生——”


    “列夫。”芬克斯坦接话。小恶魔恶毒的目光从笑笑脸上刮过去，停在芬克斯坦身上一会儿，迅速转开。


    芬克斯坦穿着笔挺得无可挑剔的白色暗纹衬衫。手腕上的金色劳力士毫不低调地在夜幕中闪烁。芬克斯坦的目光对上小恶魔，认出了他，立即笑了起来，“我们在约会。”他好意解释，一面温存地看一眼笑笑，“有一阵子了。非常稳定的感情。”


    小恶魔目光落在旁边桌的一个空酒瓶上。他好像在琢磨要不要拎起酒瓶砸到芬克斯坦头上。但是碧阿绮丝很快把头枕到小恶魔胳膊上，“我们也是呢。”她声音甜甜地说，金发落在他的T恤上，“我们感情也很稳定，是吧？蜜糖。”


    “当然甜心。”他低头吻她。他们很快到角落里接吻去了。


    那一周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安德鲁的死。


    笑笑路过安德鲁的宿舍时，发现有人正在往外搬东西。笑笑很是奇怪，上前询问。来搬东西的是安德鲁的表哥。


    “他在家里……正在死去……因为LSD过量……”安德鲁表哥红着眼睛说，“他父亲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他母亲不得不去医院照顾他父亲。我来替安德鲁办理退学手续。”


    笑笑不久知道安德鲁出事的经过。在KKG与兄弟会的联谊派对上，小恶魔分发各种药品，其中就有LSD。安德鲁当时也在。他在小恶魔与其他人的怂恿下，大量摄入LSD。他本来就有心脏病，过量的药剂诱发病症。但当时大家以为他只是嗑“嗨”，没有及时把他送去医院。等有人发现安德鲁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笑笑去找小恶魔质问。她声音发抖，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当真？你觉得那小子自己嗑药嗨死了，你要我去他坟前给他道歉？”小恶魔怀里坐着另一个低年级女生，他时不时在她脖子上吻一下，“你管的闲事是不是太多了？我听说前一阵你跟三个投资银行家去缅因度假了。怎么？你最近又喜欢上安德鲁了？你喜欢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没跟安德鲁打上一炮他就死了，你跑来怪我？”


    有人因为他的过失死去。他竟然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毫无愧疚地出言讥讽。


    他就不是个人。他是畜生。不他连畜生都不如。畜生不嗑药。畜生不害人。


    这时又得知另一件事情。


    周日晚上，一个低年级的中国女生跑来找笑笑。


    “学姐学姐，你不是KKG的副会长吗？求你帮帮我们吧……你还记得我和安安吗？开学时候我们来请教过你申请投行的事……现在安安出事了！我跟安安都很想进KKG，这个学期报的名，一起入会宣誓。这学期她们一直在Hazing……明天晚上她们逼我们当众吸可卡因。安安骂了会长一句。会长过来打她的后脑勺，安安打了回去……然后他们就把安安的眼睛蒙起来，灌了不知多少伏特加，然后开车把她扔在伯克利北边的公园里。我想去找安安，可是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我还叫了男生跟我一起去。最后，最后等我们找到安安的时候，我们看到她……她差点……”


    那个女生说着哭了起来。


    笑笑知道是什么答案，还是咬牙问了一句：“她怎么样了？”


    “她，她虽然没被，没被那个，但也跟被那个差不多……我们到的时候，她衣服都被人撕了一半……如果不是我们赶到及时，把那个流浪汉赶走，安安她肯定，她肯定……”女生说着止不住抽泣起来，“我们想请你跟KKG的人求情，不要再搞那种仪式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笑笑捏紧拳头，霍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安安都已经这样了……KKG的人还要她赔礼道歉……这个星期她们还要我们穿内衣打扫房间……”


    笑笑已经朝门口冲去。


    她几乎是小跑着，跟那个女孩一起到了KKG会所。那里鼓乐喧天，群魔乱舞。KKG主客厅的地板上坐着十几个等待经历“试炼”的女孩。有人在分发白粉，有人在倒伏特加。还有人已经喝得半醉，正在角落里接吻。


    笑笑走进客厅，三两下拔了音响电源线，打开电灯。吵嚷的音乐一下停止，屋里的人们面面相觑。


    笑笑咬着牙齿，含着眼泪问屋里众人，“昨天晚上，是谁出的主意，把那个中国女孩蒙上眼睛灌醉，开车扔进公园的？”


    一阵漫长的寂静。楼梯上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我。”


    碧阿绮丝挽着小恶魔的手慢慢往下走。


    笑笑含着眼泪问，“因为什么？”


    “因为她欠操。”小恶魔冷冷说，“她骂她的会长婊子。”


    “所以你就把她眼睛蒙起来，灌醉了扔到公园去？”笑笑声音发抖地说，“深更半夜，你想没想过可能会发生什么？”


    小恶魔哈哈哈笑起来：“发生一些她期待发生的事情？”他接着冲客厅里的人喊，“怎么回事？音乐怎么停了？谁他妈把音箱线拔了？”


    有人想去接上音箱电源。笑笑上前，一个跆拳道横踢，一脚踢翻音箱。她跳上桌子，环视众人。她捏着拳头，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眼泪被怒火蒸得一滴不剩。人群一时安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石子掷地，每一响都带着余音。


    “我的名字叫方含笑。我是KappaKappaGamma伯克利分会副会长。去年九月，就在这个房子里，我被人强行灌醉，被人蒙眼绑在床上，然后被人强奸。今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又在校园，又在这个姐妹会！！我现在向你们保证：无论肇事者什么样的来头，什么样的身份，我发誓要将他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亲爱的同学们。兄弟会与姐妹会，是为团结、友谊、进步而存在的。它的存在目的不是叫我们互相欺侮，互相伤害。在过去的一周里，有兄弟因为在派对上吸毒过量而死去，有姐妹因为过分的仪式而遭遇性侵。这是不可容忍的！自由必须以不造成伤害为限度。以前，我受到伤害，我没有勇气说出来。今天，有人因为我曾经的沉默，再次受到同样的伤害。我怎么能允许这样的悲剧发生在我身边？我要怎么才能原谅我自己？


    “现在，我以KappaKappaGamma副会长的身份宣布，从今天开始，这个姐妹会将完完全全地遵守加州法律与校方政策。禁止毒品！禁止未成年饮酒！禁止一切羞辱仪式！！从这一刻开始，任何违反加州法律与校方政策的行为，都将被举报并追究刑事责任！任何怂恿同学吸毒，怂恿未成年同学饮酒，纵容羞辱仪式的KKG会员，将被开除出会并接受校方调查！”


    她说着，慢慢地把僵硬的头颅转向小恶魔。她的眼睛跟他的一样血红。他们目光对接。


    她磨着牙齿，字一个一个往外迸。


    “犯过事的。一个都别想逃。”


    笑笑抽空去旧金山找律师史蒂夫·吴。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也请你做一切你能做到的事情。”笑笑对史蒂夫面无表情地说，“我这里有阿历山大·张房间内各个时期所有药品的照片。我能提供指控他分销药品的所有人证。他分销的药品造成了我同学的死亡……哦，对了，他还是奥克兰华人帮会中极有影响力的头目之一。他是年初奥克兰骚乱的肇事人之一。我知道是他雇黑人在越南人的店面纵火，引发越南人与黑人武斗，最终造成全市规模黑帮团会的械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线人……并且，我愿意自己出庭作证。只要能把他送进监狱，要我做什么都行。”


    她真的把她知道的，有关华人帮会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倒给他。


    史蒂夫·吴带着圣徒般的表情，紧紧握住笑笑的手，“我感谢你为正义做出的贡献。我向你保证，尽我所能，叫他为所有罪行付出代价。”


    这还不够。笑笑这样想。他太优秀了，家境太优越了。他只要稍微掏一点美元出来，法庭上所有人都会站在他那边，最多象征性地关他三个月。


    要彻底毁了他，就要引起媒体报道。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要舆论站在她这一边。哪怕他事后能够出狱，也要叫他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伯克利是美国民权运动的起源地之一，有深厚的民权运动传统。一百多年来，为少数族裔、同性恋团体、女性争取权利的示威、抗议、游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来自中国，笑笑绝对不是一个热衷于政治运动的人。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加入南校门的学生运动中；甚至，她会成为一场女权主义运动的领导者。


    在帮助安安向学校与警局报告以后，为了向学校与警局施压，笑笑以KKG的名义，正式发起校园反性侵战线。她在KKG各种活动中积累起的人脉，现在慢慢展现意义。除了KKG骨干成员外，笑笑主动联系了学生会与校内其他的女权主义组织，一起向合作企业申请赞助，联合策划了一系列反性侵宣传活动。


    一年前，警局的警察以“调查困难”为由打发了她，现在已经不行了——因为警局门口围堵着示威的学生团体。


    KKG会员，尤其是年轻会员，对碧阿绮丝积怨已深。在笑笑的牵头下，KKG部分骨干与一大半会员，联名向学校和全美泛希腊化议会——一个希腊社团管理组织——提起投诉。学校组织调查委员会开始调查。碧阿绮丝被迫辞去会长职务。


    从十一月开始，校园所有灯柱上都悬挂反性侵标语。包括笑笑在内的学生会骨干和女权组织领导者，草拟了一百多条宣传语，从中挑选二十条，付费投放在校园内外各个广告横幅上。这些付费投放为之后的游行、征集签名活动，做了最好的铺垫。


    十一月第三周，以反对校园性侵，抗议校园暴力为主体的游行示威正式开始。笑笑没有勇气自己上台演讲，她请到艺术学院一个声音洪亮的黑人女生，共同撰写演讲稿。正午十二点，那个黑人女孩在学校南校门广场发表演讲。


    “你为什么在派对上？你为什么在那个酒吧？你为什么喝酒？你为什么加姐妹会？你去兄弟会难道不就是因为你想被人上吗？


    “你为什么一个人跟他呆在房间里？你为什么让他碰你？你为什么穿那件露背衫？你像个婊子一样穿衣服你怎么怪别人把你当婊子！


    “所以你他妈别哭了！你哭什么！你咎由自取！没人逼着你非要跟小婊子一样！没人要你像荡妇一样招摇过市而你偏偏就是个荡妇！然后你看！发生了什么！这事发生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你他妈连是谁在哪里都不记得你难道还能怪别人吗？啊是哦！你根本不记得！所以如果你不记得我怎知道你没在撒谎！连你自己都证明不了，你有什么理由怪他！


    “——亲爱的同学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扭曲的人们，要性侵的受害者承担性侵者的罪行？！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可以眼睁睁看着性侵受害者的心脏被人切开，浇上汽油，燃成灰烬，要受害者为别人的罪行承受痛苦！不要奇怪她想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因为她想把自己的灵魂挖出来，她祈祷这世间还有另一具肉体，可以安放那个无处栖息的灵魂。她想爬进一个角落，把自己埋葬。然而她没有办法逃开这个强加到她身上的现实，就像她当时没有办法逃开那个强加到她身上的身体。


    “我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代表那些曾被谴责的受害者们，请求你加入我们。请和我们站在一起，和种族特权，性别特权做斗争。请和我们站在一起，帮助那些曾经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受害者们。请和我们站在一起，为一个更加平等、自由、彼此尊重的社会而奋斗。请和我们站在一起，一起向这个社会里无数的，没有机会发出声音的受害者，传达这样的信息：你，并不孤单。请鼓起勇气，和我们一起走下去。请不要放弃。我们在你身边。”


    演讲视频被上传到网上，引起巨大反响。大约两千人参与了反性侵签名。游行示威得到当地媒体的报道。没过多久，彼得·哈代带着地区检察官，亲自来伯克利拜访笑笑。


    “我看了那个演讲，也听西西说了你的事情。我非常难过。”彼得沉重地说，“我为你在这个国家遭受这样的痛苦感到非常抱歉。我会尽全力帮助你讨回公道。我身边站着的这位，是阿拉梅达郡地区检察官南茜·欧玛丽女士。她像我一样，决心尽全力帮助你。”


    “嗨，亲爱的。”地区检察官拥抱笑笑，“你可以告诉我所有事情。我发誓我一定会帮助你。”


    ______________


    这是一个真实的现场演讲。演讲者名字我也不知道。我根据录音整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