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驯虎记
3个月前 作者: 扶兰
清明过后,百兽滋生,不宜狩猎,宋域沉有了更多的时间跟着昭文读书习字。
但是他始终不能忘记,当日那个风采翩翩、狂放又嚣张的陆青,似乎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他的脚步,就仿佛昭文所说的故事里那些乘风而来又御风而去的神仙一般,让宋域沉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于是缠着昭文要听更多的神仙故事。昭文只得将《山海经》、《搜神记》之类,删繁就简,换了宋域沉能够听懂的词句,细细讲来。
每当此时,侧头看看身边那只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幼狐,宋域沉总不免生出奇异的联想:这只幼狐,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人形?又或者,它本来便是一只可以幻化成人的狐狸?
这样的安宁平静,很快被打破——初初成长、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宋域沉,头一次背着昭文跑出自己的院落,便遇到了乌朗赛音图的另外一个儿子、他最小的哥哥那格尔。
时当盛夏,天气炎热,因此直到日落西山之时,那格尔方才拎着弓箭到校场上来练习,一眼便相中了那只悠悠闲闲在草地上踱步的白狐,不待身边的卫士有所动作,他已迅速张弓搭箭,射中了那只被娇养多日、失去了危机感的白狐。
宋域沉人小腿短,跑过去时,已经无法救回那只白狐。他愤怒地大叫起来,指着那格尔,喝令身边的两名卫士回射。两名卫士为难地互相看看,不知道怎么和宋域沉解释。那格尔已经冷笑着将箭头对准了宋域沉,慢慢说道:“摩合罗,你说我要是失手射杀了你,阿布会不会罚我?”
宋域沉瞪视着对面那个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男孩,箭头的森冷寒光,让他本能地冷静下来,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
那格尔原以为他会大哭大闹,或者是失控地扑过来扭打。宋域沉的反应,让那格尔很是有些失落,冷哼了一声,掉转箭头,略一瞄准,便射下了一只归巢的飞鸟,随即转过头来,鄙夷不屑地打量着宋域沉。那些文弱的宋人,只会在他们的马蹄和刀箭下呻吟求饶,阿布为什么非得要一个宋女给他生下儿子?而且还是一个有守灶资格的幼子!
面前这个幼儿,一看就是那宋女的文弱模样,哪里有分毫阿布的武勇和血性?
一名卫士将射下的那只鸟拣了回来,那格尔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太小了,去,将那只狐狸拎回来,烤好了送给阿布下酒,狐皮剥下来给额吉作个手筒!”
宋域沉听懂了那格尔的话,抢先一步将死去的幼狐抱在了怀中,狠狠瞪着那名走过来的卫士。那名卫士不免有些迟疑。那格尔一脚将他踢了开去,又搭上一枝箭,对准了宋域沉:“我的猎物,归我处置。摩合罗,你要不要也做我的猎物?”
那格尔坚信,无论如何,阿布不可能杀了自己来给一个宋女生的儿子偿命。
要不是担心阿布会因此责怪额吉,那格尔已经射出了这一箭。
宋域沉默不做声将那只幼狐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和那格尔这样对峙下去,可是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开这只幼狐。
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卫士,惟恐那格尔真的松手放箭——宋域沉若有个万一,乌朗赛音图不会杀了那格尔,他们两人却是一定活不成的——两人对视之际,已经拿定了主意,一人将那只幼狐从宋域沉怀里拉出来,另一人则抱过宋域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公子,不要让昭文夫人生气担忧。”
宋域沉怔了一怔,死死抱紧小狐狸的双臂,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
那格尔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他就知道,这个宋女生的幼弟,不可能有胆量和他对抗。
这天晚上,宋域沉比往常沉默许多,昭文诧异地反复盘问,宋域沉只怏怏地答道:“小狐狸死了。”然后红了眼圈,怎么也不肯再说。两名卫士心中有鬼,自是不敢禀报个中缘由。昭文只当宋域沉喜爱那只小狐狸,所以心中不快,不想让儿子被此事缠绕,因而赶紧寻了一本绣像《山海经》出来,引开宋域沉的注意力,免得他继续伤心。
乌朗赛音图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只皱了皱眉,便轻轻揭了过去。
他心中有些失望。昭文的那个儿子,果然还是太文弱胆怯了一些。
那格尔经此一事,认定了昭文那个院落里的人软弱可欺,隔几天便要想法子折腾一回,几个侍女和嬷嬷,常常因为冲撞其他几位夫人和公子,不止一次挨打挨罚,配给宋域沉的四个奴隶,被鞭死两个,连带两名卫士也被罚过几次。
这些事情,只瞒了昭文一人。
然而,以昭文的细腻心思,如何看不出这个中蹊跷?晚间宋域沉睡下之后,她久久凝视着儿子近日来明显瘦了不少的脸孔,末了也只能黯然垂泪,然后在第二天的功课里,加上了当年宣王府的夫子教给她们的那些权谋之术……
宣王府教养的那几个宗室女儿之中,昭文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却一直只能纸上谈兵,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像五姑娘赵可那样,将这些揣摩人心、操纵人心的权术,运用自如;甚至于她暗地里还对这样阴暗不可告人的权谋之术,颇多非议。
可是现在,她庆幸自己有着绝好的记性,可以将当年那位夫子说过的话,还有她们相互讨论时所说过的应对之策,丝毫不改地讲给儿子听。不论儿子是否能够听懂,她总觉得,这样一来,儿子总算能够多一点儿傍身的本领。
眼看凉风初起,草黄雁飞,狩猎季节再次来到,乌朗赛音图点了宋域沉与那格尔三天之后一道随他出猎,那格尔这才略略消停几天。
三天后出猎时,宋域沉身边只余下两名瘦骨嶙峋、步履蹒跚的奴隶,两名卫士畏畏缩缩,小马和猎犬都萎靡颓废得不成样子,这番景象,让乌朗赛音图看了,大是失望,连带对宋域沉的态度,无形之中也冷淡了不少。
那格尔得意地看看宋域沉,扬鞭催马,紧紧跟在乌朗赛音图身边。
宋域沉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
连着几年在秋冬时节围猎,宣城附近的野兽,已经被射杀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一回,乌朗赛音图一直行至离宣城百余里的荒野之地,方才下令扎营。
宋域沉单独一顶小小帐篷,虽然挨着乌朗赛音图的主账,来往士卒,仍是有意无意地绕道而行,惟恐被那格尔误会。
营地就在山脚,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山林中的虎啸狼嗥,此起彼伏。临睡之前,那格尔扬言要关心一下弟弟,掀开帘子,探进头来,嘲讽地说道:“摩合罗,晚上要是被吓得睡不着,千万要记得叫人救命啊!”
宋域沉看他一眼,默不做声地掉过头去。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格尔现在就是他心目中的可恨魔怪,那么这句话,应该也可以用来对付这个魔怪。
就是乌朗赛音图眼底下,那格尔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嘲笑了一回,见宋域沉不理睬他,觉得很是无味,悻悻地放下帘子去了。
次日围猎之际,宋域沉自是远远地落在最外边。
乌朗赛音图偶一侧头,望见人群外那个孤独的小小身影,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清明时节还神气活现的这个孩子,已经变得沉默而阴郁,他冷眼注视猎场时的神情,让乌朗赛音图莫名地生出一点微妙的不安来,不过随即抛到了脑后。
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又是昭文生养的,能够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来?
这一次围猎,因为跑得够远、地方够偏僻,居然从山林里赶了一只猛虎出来。
一行人全都振奋不已,乌朗赛音图更是拍着那格尔的肩膀说道,自己在十岁时便射杀了一头老虎,那格尔今年也有十岁了,这头猛虎便交给他了。
左右将士,识趣地将猛虎慢慢赶向最大最深的那个陷阱所在之地,那格尔则从另一个方向小心地接近,还要留心控制住自己的坐骑,不要被猛虎吓得不敢前行。
眼看那头猛虎已经接近陷阱,呼喝声中,忽然传来细细的呜咽之声,仿佛幼虎在哭泣哀号,那头猛虎忽然停下脚步,迟疑不决地掉过头去,侧耳略一倾听,忽地大吼一声,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那头猛虎选择的方向,恰是合围时不慎留下的一处缝隙,几个纵跳,已经蹿入了密林之中。猛虎入山,仿佛游龙归海,惊醒过来的士卒,急急追赶过去时,哪里还看得到那头猛虎的踪影?
那格尔策马急追过来,眼见得将要到手的猎物插翅飞走,大怒之下,忽而张弓搭箭,对准了密林中一棵老树,厉声喝道:“下来!”
他和宋域沉作对多日,已经可以本能地察觉到宋域沉注视他时那努力压抑却又毫不掩饰的愤怒目光。
宋域沉一声不响地从树上慢慢滑了下来,不无挑衅地看着那格尔。
他眼里的挑衅,和隐约可见的骄傲得意,让那格尔恍然明了:“那只老虎是你叫走的?!”
宋域沉昂着头,字字清晰地说道:“现在那只老虎,是我的猎物了,谁要敢抢我的猎物,我就杀了谁!”
他个子小小,又站在地上,那格尔高踞马背,两人对视良久,互不相让,周围的士卒暗叫倒霉,这两个孩子,不论谁有了闪失,到头来送命的都是他们这些人。
好在乌朗赛音图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一命。
听了卫士简要的禀报,乌朗赛音图暗自惊诧。他原以为宋域沉举手之间便驯服了那只幼狐,只是偶然而已;但是今日,初见猛虎,竟然便已看出,那是一头窝中有幼崽的母虎,并且能够模仿幼虎的叫声将母虎引走。
昭文绝不可能教他这些东西,便是宣州将军府中,最出色的猎手,也没有这等本事,这只能是长生天的眷顾。
乌朗赛音图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时笑了起来:“摩合罗,那头老虎还没到手,所以,既不能算那格尔的猎物,也不能算你的猎物。唔,这样吧,你们各凭本事,谁先抓到,就算谁的。摩合罗年纪小,先给你十天的时间,再给你一个百人队,这座山周围三十里的村民,也都给你。”
那格尔讥讽地笑道:“一整个百人队,十天的时间,就算十头老虎也抓来了!随便挑一头出来,不就成了?先说好,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头老虎身上有个记号,我只告诉阿布,到时候摩合罗抓错一头,我可不认账!”
宋域沉默然片刻,随即又昂起头答道:“我也认得那头老虎!老虎身上的记号,我会写下来交给阿布,等抓到了,你要是敢偷偷换掉,我也不认账!”
那格尔“哈”地一笑:“等你抓到了再说这句话吧!”
乌朗赛音图看看紧绷着脸的宋域沉,但愿昭文生的这个儿子,不要让他失望。
乌朗赛音图拨给宋域沉的那个百人队,是跟随他多年的精锐,要说冲锋陷阵,无疑个个都是好手,这巡山狩猎,却多少有些生疏了,而且对这种牛刀杀鸡的活儿,很是瞧不上,对宋域沉这个宋女所生的小小孩童,也不那么恭敬,言语举止之间的鄙夷不屑,虽说不敢表露得太明白,实则与那格尔如出一辄。
乌朗赛音图饶有趣味地看着宋域沉不知所措的模样。
宋域沉慌乱了片刻,回想起刚才乌朗赛音图围猎的种种安排,他一直站在远处观望,倒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楚,此时自己手头虽然只有一个百人队,远远不足以像乌朗赛音图那样将半座大山连同数十里的旷野围起来圈赶猎物,因此宋域沉仔细想了又想,对那个百夫长说道:“抓住那只老虎,我会给你一百两金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君子善假于物。昭文县主曾经给他念过的这两句话,顺带说过的几个故事,在他痛感自己年纪太小、对于抓老虎明显无能为力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是一百两金子——宋域沉现在还只能数到一百,这是他心目中最大的数字;其实他并不太喜欢那种光灿灿的黄金,觉得远不如玉石看着顺眼,但是想想身边两个卫士接过昭文赏赐的金锭时那种两眼放光的神情,宋域沉还是将本想脱口而出的“一百两宝玉”换成了“一百两金子”。
果然,重赏一出,那名百夫长的神情,立时变了。
宋域沉又道:“我只要老虎,山上其他的猎物,都给你们。要是抓不到,或者,超过了十天,金子就没有了。”
这番话一说,不但那名百夫长,整个百人队都精神大振,记住了宋域沉所说的那头老虎的特征,纷纷纵马离去。
乌朗赛音图愕然片刻,放声大笑起来。
不论摩合罗能不能抓到那只老虎,都没有让他失望啊!
三天之后,那个精锐的百人队,便将他们要找的那头老虎抬回了营地,不过很可惜是一头死虎,那名百夫长觉得很没面子,宋域沉当初可是要他“抓”住这头猛虎;好在其中一个十人队在虎窝里找到了两只幼虎,勉强可以交差。
乌朗赛音图对宋域沉说,他若是能在余下的七天时间里,将这两头幼虎驯得可以不需要关在铁笼里也不逃走,那一百两金子,自己替他出。
整个营地都在等着看这个小小孩童怎么驯服这两头暴躁凶狠的幼虎。
宋域沉站在铁笼外专心看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叫人将剥下之后硝制好的虎皮铺到铁笼中,给两头幼虎送了清水和肉块,放下罩在铁笼外的黑布,让它们抱着虎皮好好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四名卫士奉命将幼虎套上颈圈牵出铁笼来,在宋域沉的面前停下,另有两名卫士取了细细的皮鞭,按了宋域沉的吩咐,抽打幼虎耳根、鼻尖、腹下等脆弱易疼之处。幼虎吃痛,愤怒地号叫,拼命撕咬,却被四名卫士死死按住,直至它们的号叫变成了哀鸣,才被放回到铁笼中。
每天三次抽打,连续三天,幼虎终于对走出铁笼生了畏惧之心,在卫士来牵它们时,死命地向后退缩,竭力将身子藏入母虎的虎皮之下。
卫士没有再试图牵它们出来,却让它们饿了一天一夜。
宋域沉给的肉块,本就不多,三天里这两头幼虎一直半饥半饱,再这么一饿,几乎都站不起来,终究还是被牵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几天来一直站在那儿看它们挨打挨饿的那个小男孩,现在一手拿着皮鞭,一手轻轻地抚上了它们挨打的地方,慢慢摩娑,同时示意两名奴隶将食盆端到它们面前,口中还发出母虎喂食和逗弄幼虎时的低嘶之声。
幼虎惊魂渐定,埋下头狠吃起来。
七天时间,宋域沉不但将幼虎驯得不敢走出铁笼,更将它们驯得不敢不走出铁笼,只要在他面前,必定俯首贴耳、无不听命。
拔营之际,宋域沉牵着两头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幼虎,从容走向乌朗赛音图时,周围的惊讶赞叹,让他怎么也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不知不觉笑得咧开了嘴。
乌朗赛音图自是狠狠地夸了他一番,心中暗自琢磨,昭文生的这个儿子,驯兽的本事,倒像天生的一般,就像鱼儿天生会游,鸟儿天生会飞,马儿天生会跑——几时寻个大活佛看一看,说不定摩合罗是哪位驯兽高人转世。
蒙古人生长于马背之上,以牛羊为生,酷好狩猎,因此极是重视驯兽之术,其时初至江南,习俗未改,乌朗赛音图既生此念,对宋域沉,不免平添了许多心思。
那格尔听着周围人的赞叹,心中很是不快,待到乌朗赛音图又将宋域沉夸了一番,他到底忍耐不住,脱口说道:“摩合罗能将老虎驯成猫,这等本事,的确是我比不上的!”
周围人看看那两头被宋域沉整治得异常温顺的幼虎,深有同感,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宋域沉涨红了脸,一时间还没想到怎么反驳,那格尔却又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摩合罗。他自己就是头家猫,怎么驯得出猛虎来?”
那格尔身后的卫士低声哄笑起来,乌朗赛音图没有喝止他们,只是留心注意着宋域沉的反应。
他很期待,这样的嘲笑,会刺激得摩合罗将这两头幼虎驯成什么样子。
所以,当宋域沉问他要一个僻静开阔、有山有水的地方来驯养幼虎时,他很慷慨地将敬亭山西麓那个五百亩的庄园,划给了宋域沉,另给了他四名奴隶专职看管那两头幼虎,两个十人队专门护送他在庄园和将军府之间往返。
昭文忧虑地看着儿子每天兴致勃勃地跑到城外去,练字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傍晚时分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荒野的气息,很多时候还有隐约的血腥味——宋域沉正在训练那两头幼虎捕杀活物,身上难免会沾染血腥之气。晚间听她讲书时,宋域沉总是催着要听那些与驯兽相关的故事,听到武则天以皮鞭、铁锤和匕首驯马的故事时,兴奋不已,若有所思,脸上的神情,哪里是昭文心目中的阿沉应该有的?
昭文的担忧,无从诉说。
阿沉总会渐渐长大,渐渐离她而去。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无法想象,当终有一日,阿沉变得像乌朗赛音图其他的儿子一样时,自己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