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私下说”

    唐子末这一声极具穿透力，在嘈杂的会场里清晰可辩。台上的邱琳循声看过来，脸色微微一变，她意味深长地向蔚所长看了一眼，像在示意让他好好管教下属。随即很快换上笑脸，将手掌伸向唐子末的位置。


    “你问。”


    唐子末的另一条胳膊被蔚所长死死拽着，“干啥呀小唐？”他低喝道，“有事私下说。”


    胳膊还在空中举着，内心在快速地挣扎，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唐子末低头看看另一只手中抓着的手机，毫不犹豫便把举着的手放下了。


    是董迎春打来的。


    唐子末扭头朝所长“听话”地点点头说，“好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蔚所长长松了一口气，拽着她胳膊的手也放开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威严吓住了她，正想借机说教几句，唐子末已把头埋在胸前，用很低的声音打电话，“怎么了？迎春？”


    “你在干吗？鬼鬼祟祟的。”


    “在开会。怎么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有急事？”


    “不是急事，就是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你拿护肤品的事，不过你要是正在开会的话，就算了，回来说吧。”


    “就……这事啊？”


    “呵呵，可能对你来说不重要吧。”董迎春不知道她这边刚刚正经历紧要的事，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屑，说完便挂了电话。


    唐子末放下手机，转脸看到蔚所长正看着她，满腹疑窦。


    此时台上的邱琳显然也松了一口气，她恢复了爽朗的笑，“很抱歉啊，耽误了贵宾们这么长时间。中午公司准备了便餐，就在我们新建的食堂里，粗茶淡饭的‘工作餐’，实在委屈大家！不过，我们那小食堂有各位光临可是它的福气，还期待各位领导多多给点意见。白秘书，你快安排贵宾们去吃饭，要细心周到，啊？”


    会场顿时闹哄哄的，掩饰了刚刚有些紧张的气氛。唐子末不动声色地离开蔚所长，穿过人群走向邱琳，对方身边正簇拥着好几个人物，看到她，远远地便跟她打招呼。


    唐四欧提前走过来，刚问唐子末有啥事，被邱琳抬手挡住了，“我们要多听听年轻人的声音嘛！她刚才就有问题要问，放到现在说已经是给我留面子了，呵呵。你家姑娘叫啥来着？”


    唐四欧尴尬地笑着，“唐子末。”


    “好名字！还是唐总你有文化啊！”


    这一声“唐总”叫得唐四欧十分熨帖，他领了这句夸奖，并不在意其实这名字压根不是他起的，还认真地解释了名字的含义。他生怕女儿说出不中听的话，提醒她，“邱总正和柴县长说事情呢，你有事饭后找个时间，啊？”


    “我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邱琳便将唐子末拉到一旁，不时地朝经过的人群微笑示意。等人渐渐少了，她才收起笑容，对唐子末抬了抬下巴，“你说吧。”


    “不好意思邱总，我刚刚听了高昇的开发计划，有些地方不明白。封王镇本来就是古镇，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镇上直到现在还有元代末期的照壁，有明清时重修的民宅、牌楼、石桥，很多地方还有石雕。连同平云山及周边区域，经过三次文物普查后确定的文保单位数量不少，在这些文保单位的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内，是不能施工的。”


    唐四欧在一旁脸色铁青，唐子末提出的问题分量远超他所预料，他本以为她只会问点“如何修复”“如何保护”之类的问题，那他和邱总打个太极也就过去了。


    可没料到她竟这样不懂事！


    唐四欧愤愤向前一步，又被邱琳一臂挡回了。她脸上挂着笑，与唐子末四目相视，旁人看不到她的眼里有什么。她说，“这个我们早就考虑到了，所以才把文物部门的领导们都叫过来嘛！呵呵，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了‘文化复兴’，复兴小镇的历史，是保护性的开发，这刚才你爸爸在会议上说过了嘛！”


    邱琳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唐四欧一眼。对方嘴唇瘪得紧紧的，正目光严厉地钳住他的宝贝女儿，但又不好此刻发作，只能窘得脚趾抠地。


    保护性开发。


    这的确是唐四欧最爱用的说辞。


    “邱总，我只是职业病，你别介意。”唐子末打开手里的文件袋，将里面夹着的《文物保护法》和她整理的工程建设需要履行什么手续的资料正面递给邱琳，“保护性建设，重点是保护，工程项目选址、立项，要有同级文物部门的批准，如果像旅游开发这种大型的，还要上报省级。如果是推翻重建就更不允许，就算地震塌掉，也只能进行原址保护……”


    唐子末突然想起早上青龙寺大叔问的那句话，“要是塌了呢？”“要是被人推翻呢？要重盖吗？”心头一揪，也许大叔随意的一问，真会变成事实。


    邱琳的脸早阴下来，趁没有人注意，微微颔首，目光逼近唐子末，“小姑娘，你觉得，我们做房产开发这么多年，会不知道这些？还要你来给我们上课？”说完这句，又把身体正回来，恢复了刚才如花的笑脸，“你看，还是这个问题，我刚说了嘛，我们会找专家过来出方案的。年轻人的建议好，要听！”


    蔚所长本来已走远，看到这边有情况赶紧返回来，他扫扫众人脸色，猜出大概发生什么事，然后开始和稀泥。他先把唐子末拉到一边，“小唐，咱刚商量好的，有事私下说，对吧？”


    “现在就是‘私下’呀。”


    “现在人这么多哪是私下？快把资料收起来！”蔚所长瞪了她一眼，早没有了耐心。见唐子末把资料收进包里，这才转过头来朝柴副县长和邱总赔上笑脸。


    “那……我们就先去餐厅了啊，你们忙你们忙……”


    ***


    还是高昇的停车场，唐四欧此时早没了来时的笑容。


    这样说也不全对，每当有领导客户同事们从身边而过，他还是能马上送上一个得体的微笑。等他们一走，他的脸就瞬间变黑。


    “末末，我知道年轻人都想表现，想出风头，做事难免考虑不周全，可是今天这场面，你差点让邱总下不来台，这些不用教也应该能考虑到吧？”


    唐子末与唐四欧差不多高，她平视着爸爸的脸，表情认真，“我没在大会上说呀。”


    “那也不算私下说！”唐四欧急了，“你怎么也学会狡辩了？身边还站着好几个人呢，柴副县长也在！”


    “以前‘私下’说的事，最后全都不了了之了。”


    “那你想干吗？！”


    唐四欧吃惊地张大了眼，在女儿的脸上停驻了几秒，随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果然是故意的。”


    唐子末垂下眼，没说话。


    唐四欧突然激动起来，他四下看看，尽量压低了声音，盯住唐子末，“以后你做什么事要提前跟我商量。如果你想表现，自有你的机会，只要你工作好，把人脉搞好，将来所长也不是不能当。”说着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用力向下点了点，以强调他此话的重要性，“但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唐子末笑了，“我这会儿还真想当所长。”


    唐四欧当时的脸上有许多情绪，是不解和不知所措。他还没见过女儿的这个样子，他已经分不清女儿想升官的野心是真是假、他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了。


    “以后不许这么莽撞！”


    语气加重，听起来却毫无力量，他现在心思很乱，防线溃不成军。他不太对她说重话，觉得暴燥是粗人所为，他自有领导风范，不能易怒，可他现在真是愁。之前是担心她不吭不哈的没出息，这下可好了，一出手就一鸣惊人，接下来他还得想尽办法向邱琳解释。


    “末末，很多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开发景区是为百姓谋福利的事，你愿意我们平沃县总这么寂寂无名吗？愿意看到很多人到现在还没脱贫吗？恩？”


    “我从没说过开发不好，我只是提醒，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


    不远处办公大楼二楼的窗户里，邱琳正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父女。


    唐四欧不用看也知道邱琳肯定在那里，就算她不在，这个家族企业里人多眼多，也没什么秘密。他心口堵得慌，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说太多了，便朝唐子末挥了挥手。


    “没事了，回头我跟邱总解释。你回去路上开车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