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个值多少钱?

3个月前 作者: 方旻未
    平沃县文物管理所。


    午饭刚过,所里的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闲侃,声音不断地传过来,一声比一声大。


    “下午那活动能溜么?”


    “应该可以吧?到那儿晃一下,拍几张照片,走就行了,没人管。”


    “这破玩意儿谁看啊?”李拜五用手指点了点桌上一摞资料,“就算看,有几个人会看明白?看懂也没有人在意!白煞功夫。”


    说完他又指指窗台下堆着的一卷卷X展架和几个展板,“就这些,别人经过瞟一眼就走了,卖几件塑料做的便宜佛像可比这吸引人!”


    牢骚发完,还不忘稍带上在另一边忙碌的唐子末,刚义愤填膺的表情换成一张虚假的笑脸。


    “欸,小唐,你去不?”


    唐子末皱皱眉头,真不愿回答他这句24K纯废话,“当然,不是除了技术人员都要参加吗?”说着摊开双手将桌前桌后这一摊子给他看,“否则我忙乎这些干什么?”


    “算我问错。”李拜五瘦削的脸上浮现的坏笑,让那张脸显得十分刻薄,“你说你,都去城里继承遗产了,还在我们这破地方待着干吗?”


    破地方。破玩意儿……


    你能相信这是一个在文物保护单位就职的人说出的话吗?


    唐子末正在整理“文化遗产日”的活动表格,听到李拜五这么问,懒懒地瞥他一眼,故意神秘一笑,“不是还得三年吗?”


    “以你的学历,在市里找个工资比现在高两三倍的,也不难。”


    唐子末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刚商场经理说场地已经好了,我先开车过去,有人要一起吗?”


    没有。


    她知道一定没有,他们都在等那辆迟迟没回来的依维柯。当然,就算没有专车接送,也没有人跟她一起去。


    唐子末将自己桌上两摞《文物保护法》的小册子整理好,连同李拜五刚指的那些宣传单一起装进两个大袋子里,两肘分别夹了个折叠展架和喷绘卷布,离开办公室。


    “力气倒比我这男人都大。”身后是李拜五不屑一顾的低声调侃,“嗬!不合群啊,这性格走哪儿都跟人处不了。”


    一个女同事说,“可人家力气大,干活也勤快,连领导都表扬她工作认真负责呢!”


    “咳,表扬也没用,这人没啥上进心。你看像她那么好大学毕业的,谁会窝在这小县城赚这点钱?就这工作还是他爸托关系进来的。”


    女同事提醒他,“人家也是公考考进来的吧,听说笔试和面试成绩都很像样。”


    “天真!你没看人家唐总成天往政府这边跑啊?”


    一个男同事十分艳羡,“我要像她那么命好我也没啥上进心。两个爸啊,一个有门路,一个给遗产,毫不费力就开上宝马,你行吗?”


    “那你追她呀!”


    众人哈哈大笑。


    唐子末出楼道口时听到这片低声的哄笑,不用想也知道关于她。她朝身后空****的楼道看了一眼,挺起腰杆走出去。


    楼外的大院里,两条狗在调情,两个男人在吵架,为了一些小利益争得面红耳赤。他们早谁都看谁不顺眼了。


    “谁搞裙带关系了?谁愿意花那么大力气来这小单位!”


    “这‘小单位’?哈,这地方油水大的很……”


    唐子末经过时,正在吼叫的那人停顿了一下,然后两双眼睛同时扫过来。他们大概也都知道她是不管闲事的人,没太在意,很快就接着再吵,只是这次声音和情绪都平缓很多。


    车就停在大院一侧,唐子末钻进了车,厌恶地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发车时故意加大了油门,车子呼一声卷尘而去。


    排气管最有脾气。


    ***


    这天下午是“文化遗产日”宣传活动的第一天,本来上午就该到现场了,可领导不在,管理所的人就不把这当回事,这个说孩子生病要迟到,那个说展板还没送来,拖拖拉拉直到中午人和物料才集齐。


    但午饭过了,还是没人愿意动窝。


    唐子末在文管所已经三年多了,人人都知道她的脾性:内向,无趣,对人情世故不开窍,对每个人包括领导都一视同仁的冷冰冰。但她又不是冰,冰且易碎,而她却很刚,似乎对任何好话坏话都刀枪不入,所以有人背地里说她是冬天的石头又冷又硬。


    没什么道德能绑得了她,也没有什么事能激怒她,因此虽然性格不讨喜,却也从不跟人大红脸。再加上她是所里为数不多好好干活的,反而成了领导很喜欢用的人。就算偶尔犯点小错,领导也很少骂她,可能觉得骂一块石头实在也没啥意思。


    唐子末觉得,给别人留个这样的印象挺好,人人默认她就是这号人,为此省去许多毫无意义的寒暄与社交。她甚至都没收到过同事发的婚丧嫁娶的请柬,这在哪哪都是人情的小县城可是太罕见了。


    县城并不大,这几年路也修得平坦,路两边的槐树和楸树叶正繁盛,环境是比以前好一些了。唐子末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地方,在广场周围随便找了块空地把车停好。


    她的背包和袋子都沉甸甸的,荷重而行,走得吃力。好在这段路并不远,快要走到商场门口时,经理从玻璃门里看到她,迎了出来。


    “顾经理。路边停车不违章吧?”


    “不违章,随便停。噫,小唐就你一个人啊?”顾经理绅士地接过两个袋子,胳膊带身体猛地往下一沉,随后惊呼,“哗!这么沉!这袋子够结实的啊!”


    “不好意思啊,你先放地上吧。”


    先带来的这部分材料都摆好,顾经理又帮她支好两个架子,好歹是有个路演的样子了。顾经理从商场里拿出两瓶可乐来给她,并一起坐下扯了几句闲话。


    “你们的人还没来啊?”


    唐子末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可乐,无可奈何地冲他笑笑,没说话。


    “幸好后面墙上提前做了大喷绘,否则这要啥没啥的。”


    唐子末便朝身后看了看。商场大门一侧的墙上是前几天就做好的宣传喷绘,背景是平沃县的地图,一些镇乡村的名字上都被标注了大圆圈。圆圈的一旁,便是古建筑、古遗址的照片,整体色调不大好看,但标注清晰。


    唐子末说,“是啊,幸好有这个喷绘。”


    “欸,小唐,你们这次主要宣传啥?”


    “普法,发《文物保护法》和博物馆保护条例的小册子,公布一些报告和举报的渠道什么的。”


    “你觉得这有用吗?”


    这样的问话,问者心里早已有答案,顾经理期待地看着她的脸。


    唐子末又喝了两口可乐,说出他不想听的答案。


    “有用啊!”


    其实,这样的宣传已做过几年,平沃县的文保没有多大改善,这还真不能怪公众觉悟不高,就连文管所对很多事都心有余力不足。可再没用也得宣传,否则文管所就更加清闲了。唐子末将可乐放在身后台阶的一角,起身开始发小册子。


    “保护文物,人人有责,破坏文物违法!”


    商场门口的广场人流量不小,可人们匆匆而过,多数人只是一边走一边朝这边看看,然后默默走开。最爱在摊子上驻足的是大叔和阿姨,他们步履缓慢,时间充裕,或者有的人天生就爱闲聊瞎侃。他们会拿起本子问东问西,出谋划策,但最后还是会把本子放下。


    有个大叔举着册子、打着手势给意见,就像领导讲话那样,“这个判得太轻了!姑娘你回去跟你们领导说,在古迹上刻字那可不行!你刻我也刻,大家都刻,罚一点钱就了事,那哪能行?要我说,轻的判个三五年,重得判二三十年,这才能吓唬住人……”


    唐子末用力将小册子从他手里抽回来,斜他一眼,“倒先怀疑起法律了。”


    虽然她心里也希望能罚得重一点。


    大叔嘟哝着牢骚话走了,来了位阿姨,她把《文物保护法》翻来转去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去。


    “要是有肯德基那种故事书,漫画书,我就给我孙女带回去。这小白本子,没人看!”


    唐子末发了近一个小时,李拜五他们才坐着依维柯晃悠过来。


    司机把车停到路边,李拜五伸手喊唐子末过去一起搬东西。一行人慢腾腾地把剩余的X展架架好,把展板摆好固定,一看表,好么,再忙两小时就该下班了。


    不过,差生就要文具多,物料这么一布置像模像样的,围观的人群竟多了起来。


    群众多,同事们的工作热情自然也高了,跟每个上前咨询的人都谈笑风生。印有文物的几块展板前观众最多,人们兴奋地讨论着文物的朝代和价值,问文管所的同事各种问题。


    一个大叔对几个唐代的胡人陶俑十分感兴趣,为套出文物“机密”,他讨好地笑着,问出所有人最喜欢的问题——


    “这个得值多少钱?”


    男同事解释,“叔叔,文物的价值是不能用价钱来衡量的,它是我们珍贵的历史遗产,是我们历史的见证,没有它们,咱能知道平沃县是从哪儿来的、经历过什么、这里的人为啥会这样生活,是吧?”


    “那电视上不是还有专家鉴宝吗?有人拿古董去让专家们估价,还会讲那些古董是咋来的,那不还是有定价吗?”


    “那一般是家传的、赠送的或是正规渠道购买的,属于私人所有,可这些不一样。这是国家的,不仅不能转卖,还得严格保护保养,因为它们不可再生,损毁就再也没了。”


    男同事的一番陈辞显然没打动大叔,大叔依旧咧嘴笑着,招揽了他认为志同道和的人一起讨论,这会儿的功夫已经从几百万到几亿了。他们当中有的人已拿上小册子,在手心里卷成一卷,站在各块展板前辩认他们认识的地方,猜测这个文物是哪里的,值多少钱。


    “这个庙我见过,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啥埠来那个村?那村子早些年挖了可多值钱东西了,有人靠这个发了财,都去北京买了房子。”


    “那肯定啊……”


    “等咱哪天也跟着挖墓去哈哈哈!”


    他们自顾自聊得起劲,“盗墓”这么严重违法的事在他们嘴里成了“传奇”,或像偷了邻居几个鸡蛋一样无关紧要。男同事觉得简直对牛弹琴,摇摇头转向别的人堆去了,他路过唐子末时两人默契地无奈一笑。


    男同事低声发牢骚,“没长进,嗬,说破嘴他们也是把文物当古董。”发完牢骚又有点后悔,跟唐子末这块冷石头说这些干吗?


    他心下烦燥,却没想到冷石头马上替他说话了,只见她转向那几位大叔,厉色道:“想盗墓啊?那盗之前一定要把后事给家里人交代好,要么掉进墓里出不来,要么出来了等法律的制裁。”


    说完,回过头对男同事笑着说,“一点一点教呗,总有点用,至少他们现在知道有些东西动不得。”


    “哪有你这样宣传的?”男同事哭笑不得脸,可又觉解气。他突然感慨道,“人们的觉悟要都像宝化村那样就好了。”


    这时候年轻人也多了起来,他们更主动地领几类小册子和宣传单,或先放回包里,或站在展板前认真地看。有一个矮矮壮壮的女孩很健谈,问唐子末,需要帮忙吗?


    “恩,暂时不需要。”


    “我可以帮你们发传单。”


    “我们不只是发传单,还得讲。”


    “我会讲啊!”女孩十分自信,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们村附近不是有个宋代的古塔吗?经常有专家教授过去看,你也去过吧?反正那边一有人来考察我就去凑热闹,我还带他们去村里看了几个老院子呢!有个专家说,‘姑娘你可以考个导游证,将来这地方要成了旅游景点,你就有饭吃啦……”


    唐子末抬了一下眼,“你是显平村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


    “专家建议的没错,可以考个导游证。”唐子末将两本普法的小册子交给她,“那个宋代的古塔全国都没几座,你守着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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