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

3个月前 作者: 马伯庸
    柯罗威教士的车队,出发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的清晨。天边的晨曦边缘绣了一圈金边,预示这又是一个晴天,略有些闷热。


    早上七点钟整,柯罗威教士换上一身整洁的绸面黑袍,一脸肃穆地等在万牲园门口。其他动物都已经妥当地装在笼子里,只有万福站在他身旁。饲养员如释重负地朝远方眺望,希望能早一点把这些负担交接出去。


    老毕还没到,他要先驾着马车赶到灯市口教堂门前,在那里装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车夫会合,然后一起出城朝万牲园赶去。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远远地,教士忽然听到木轱辘轧在土路上的咯吱声,还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他抬起头,看到四辆大车朝着门口鱼贯而来,扬起高高的尘土。教士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激动,这趟筹谋已久的旅程终于要正式开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摩挲着,满怀期待。


    车队很快在万牲园前停稳。老毕的车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辆花轮大车和他的脸一样饱经风霜,挂着彩绸的辕头磨得浑圆,两个大车轮上已有多处裂开的痕迹。粗布与竹枝扎起来的白车篷四处可见缝补痕迹,针脚很大,抬头看时会觉得有无数蜈蚣爬动。拉车的两匹杂色阉马倒是精神抖擞,时常仰起脖子发出嘶鸣。


    其他三辆车的状况也差不多,虽然陈旧,但都保养得不错。老毕找的这些车夫,这趟差事都还挺满意,运送教士是个好差事,酬劳丰厚,就是路上不太安稳。不过到了赤峰,他们还可以拉一批正北黄芪回北京,这一来一回,赚得可不少。因此老毕很轻易地就说服了他们。


    几个车夫停好了车,开始七手八脚地把那些动物都弄上车。狮子虎贲最麻烦,它被关在一个木头笼子里,只能靠一排小滚木往马车上推。虎贲对这个举动不太高兴,焦躁地转来转去,还不时试图伸出爪子去挠周围的人。老毕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那些车夫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笼子整个盖住,否则会在沿途引发恐慌。


    比起虎贲来,其他动物则好装多了。狒狒们只是吱吱叫了几声,至于那条蟒蛇,仍旧懒洋洋地盘成一团,没费多少周折就上了车。只有两匹虎纹马吉祥、如意不那么配合,坚决不允许老毕给它们套挽绳,一套就前蹄举起,要么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辕马。饲养员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这些野性十足的家伙能记住教训。


    老毕赶的车是单辕篷车,专用于坐人。车厢里的前半部是柯罗威教士的座位,里面是一个宽面板凳,上面还很贴心地搁了一个塞满糠皮的软垫,上头还挂了一个小巧的横木架,虎皮鹦鹉正好可以站在那里。车厢的后半部则是一些书籍、圣器、日常用品和几件农具,这让教士感觉自己像是去西部垦荒的移民一样。


    柯罗威教士怀里还鼓鼓囊囊地揣着日升昌的二百两银票和三十枚鹰洋。教士自己的钱已经全投在动物身上了,这是总堂为开拓教士准备的启动资金。会督虽然不赞同柯罗威教士的做法,但考虑到赤峰的恶劣环境,还以个人名义额外给他捐了一根金条。刨去建教堂的钱之外,这些钱足可以支撑一年。至于一年后的开销,就要靠柯罗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满也跟随父亲来送行,随行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女子。小满的妈妈去世很早,这个女子大概是毕家的邻居。老毕没有别的家人,每次出远门都会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


    小满好奇地盯了一会儿万福,右手却始终紧紧抓住老毕的衣角,咬着嘴唇,似乎不愿意让父亲离去。教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满,说:“你的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可小满仍旧保持沉默,不见任何笑容。教士有点儿尴尬,摸摸身上的袍子,发现没什么其他适合送小孩子的东西。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忽然头顶扑簌簌传来声音,那只肥大的虎皮鹦鹉从车厢里飞了出来,落在小满的肩头,发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声。


    鹦鹉的出现,让小满的表情松懈了一点儿。可老毕对儿子的出现却很不耐烦,他把小满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开,然后转身跳上马车。小满“啊啊”地大叫起来,试图阻止父亲,女邻居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向前去。


    就在这个时候,万福出乎意料地动了。她挪动缓慢的脚步,走到小满身旁。女邻居没见过这么硕大的动物,吓得大喊一声,松开小满远远逃开。


    小满没有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万福注视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点点头,对着大象发出一声奇妙的哼叫。万福略微低下头,用长长的鼻子卷住小满,把他幼小的身躯轻轻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每个人都以为是大象忽然要对孩子施暴。车夫们挥动马鞭,发出吼声,就连柯罗威教士都有点儿惊讶,想要伸手去阻拦。万福不慌不忙,用长鼻子把小满在空中移动,然后搁在了第一辆马车的掌车位置,恰好就在老毕的身旁。辕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车子扯动了几分。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周围人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哄笑起来。老毕涨红了脸,把不情愿的小满抱下车,交给战战兢兢的邻居。小满还是拽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老毕脸一板,给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缩回了手。


    柯罗威教士以为万福对小孩子有着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说:“我们没办法带一个孩子去草原,他会在京城等他父亲回来。”万福把鼻子垂下来,没有再动,可是她看向小满的眼神充满歉疚。


    老毕无奈地挥了挥手,胖邻居赶紧把小满抱开,转身离去。小满停止了挣扎,又恢复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搁在胖邻居的肩膀上,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就这样逐渐远离。


    车夫们又继续做起装货工作。很快,所有的货物和动物都安置妥当。时辰已到,必须要出发了。


    柯罗威教士费力地钻进篷车的车厢里,在垫子上坐好。虎皮鹦鹉扑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气扬地环顾四周。车夫老毕把辫子盘在脖子上,咬住辫梢,然后赤着脚踩住车边的木头侧栏,嘎吱嘎吱地爬上车顶。


    柯罗威教士好奇地探出头朝车顶望去,看到老毕从怀里拿出一个漆成土金色的木制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个凸起的柳木座儿上。老毕晃了晃,确保十字架放稳,双手拜了拜,然后跳下来。柯罗威教士知道,当地人管这个叫“请十字”,意在告诉沿途的人这是教会雇佣的车辆,这样一般的盗匪和官府都不太愿意招惹。


    但老毕接下来的动作,让柯罗威教士有些惊讶。他拿出一束香点燃,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香烟很快缭绕在马车四周。末了,老毕把香根儿插在马匹的辔头缝里,和一个黄澄澄的锃亮小铜铃铛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柯罗威教士学过本土宗教的知识,知道这东西叫作三清铃,是道教的一种法器。他有些不悦地把头探出车窗,提醒老毕这是一种亵渎。老毕点头哈腰地解释,说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发,拔腿顺风顺雨。又解释说,车马行忌说“上路”,都叫“拔腿儿”,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铜铃。


    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柯罗威教士曾阅读过公理会先贤卢公明写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卢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传教,前后持续十四年,可谓功勋卓著。他在传教期间,悉心研究了中国人的习俗、观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会来华教士们的必读资料。


    在书中,卢公明这样评价中国的信仰状况:“在中国,人们抱持着这样一种观念——毋宁说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这句话给柯罗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尽管这本书写于几十年前,但老毕这种满不在乎地从一个信仰跳到另外一个的举动,证明卢公明对这个古老国度的评价现在仍不过时。


    柯罗威教士坚持要把铜铃摘下去,老毕不愿意得罪这位主顾,只得不情愿地摘走揣到怀里。等到柯罗威教士一转身,他又偷偷把铜铃挂到车前板的挡子旁,拿了块脏兮兮的垫布给盖上。柯罗威教士看到了,不过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经过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之后,老毕把车闸推开,鞭子凌空一甩脆响,辕马打着响鼻迈开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轮子缓慢地碾过满是尘土的路面,整架马车的关节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其他三辆车也陆续启动。


    两匹虎纹马分别被一辆车在侧面牵着,不太情愿地朝前走去。它们很快发现四周和万牲园不一样,变得蠢蠢欲动,想要咬断牵绳,各自跑开。


    这时狮子的一声低吼从苫布下的木笼里传出来,那两匹呆头呆脑的马这才老实下来。


    万福则单独拴在老毕的车后头,缓慢地朝前走去。柯罗威教士从座位上回过头去,关切地看向万福。事实上,她才是整个车队的控制者,每一辆车的速度,都必须以她为准。


    万福自出生以后,这是第一次离开万牲园,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无比广阔的世界。眼前的路那么长,她既感到兴奋,也有些畏缩。要知道,她还从来没走过超过一百步的经历,这个挑战来得实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脚,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后脚,还没想好该怎么摆放,可这时右前脚已经又要迈开了。她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像是一个新生婴儿蹒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挣扎,又像是一部后轮陷入淤泥的旧车。无数黄色尘土在巨大身躯的踩跺下飞舞于半空,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所有的辕马都打起响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来。


    在马车的后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采摘下来的竹叶和蒸好的大窝头,方便万福随时卷起鼻子来吃。可小母象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过宽阔的前方。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只粗胖的大腿无论抬起还是落下,都伴着一阵短促的惊悚,眼前的大路简直处处都是荆棘。


    有那么一瞬间,万福的身躯向后挪动了一下,想退回万牲园。原来那个肮脏、窄小的地方,现在却那么让她留恋。


    这头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绝前进,战战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让老毕停一下,跳下车子,走到万福面前,用手去抚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后腿不太灵便,那是铁链锁得太久导致的后遗症。教士本来打算给她钉几个脚掌,可实在找不到铁匠加工这么大的物件,只好作罢。


    教士牵起她的缰绳,与她并肩而行。万福无奈地摆动一下长鼻子,终于再次迈开步子,谨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点儿节奏,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七月炎热的风和青草,让她回想起记忆在骨子里的遥远的家乡,她发觉只有这么走下去,才会让这种感觉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着万福走了约莫两里左右,看她终于掌握了节奏,这才回到车子里。


    大象的视力很好,她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影正朝这边奔跑。那是小满,他又挣脱了胖邻居的束缚,流着鼻涕朝车队追过来。跑到半路,啪的一声,小满朝前摔倒在地,额头似乎还有血流出来。胖邻居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满始终面无表情,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大象才能听懂的号叫。


    万福烦躁地扇动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后脑勺,似乎在跟老毕说话。她只好垂下头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朝前移动。慢慢地,扑倒在地上的小满终于从视野里消失。四辆车牵着两匹马和一头大象,缓缓踏上了征途。


    当这支奇异的车队穿过城北的税卡,踏上官道之时,柯罗威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那钟声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车位子的老毕就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的畏畏缩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神气活现,如同一位手握权杖的国王在巡阅自己的领土。


    从北京出发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毕竟这是天子经常往返承德的路线。在这个夏日,年轻的小皇帝显然不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去避暑山庄,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着包袱的老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大小车马,他们簇拥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凭路上如何拥挤,老毕只凭着口中的几个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挥着这个车队走得行云流水,稳稳当当,如同一队游鱼在水里钻行。


    当然,走得这么顺利,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万福以及那两匹虎纹马。许多行人和商贩发现眼前出现一头大象和两头黑白相间的马匹,第一反应都是害怕地东躲西藏,唯恐被这些巨兽踩扁。不止一匹骏马高扬起前蹄,被万福惊走,马背上的骑手狼狈地抱住马脖子,发出一连串咒骂。他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没人敢和车队并排竞争。


    只有一个小孩子掀开蓝色布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万福开始有点儿焦躁,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喧嚣。相比万牲园那种纯净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着活力,这种活力粗糙而浑浊,盎然的生机在四处弥漫。如果万福的思绪能够和教士相通的话,她就会知道,教士此时也是同样的感想,不过要把万牲园换成紫禁城。


    这种没经过硬化的路面,万福走起来有点儿费劲。可随着道路在脚下延伸,体内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觉身体变得越发轻松,走得越发快起来。


    她一快,整个车队也随着变快。四辆马车在官路上飞驰,在老毕的带领下超过一辆又一辆大车。榆木车轮碾压在夯实的黄土路面,腾起欢快而轻盈的烟尘,让湛蓝的天空不时多出几抹淡黄色。周围的大车响、蝉鸣、牲畜的哼叫、马鞭脆响、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交叠成一篇杂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柯罗威教士一只手放在《圣经》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只手抚摸着虎皮鹦鹉,他一直观察着这一切,试图理解这混乱中隐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这种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国人的心。会督曾经批评过他,说他缺少其他传教士那种对真理的执着,很容易被蛮荒之地的奇谈怪论所蛊惑、动摇。但柯罗威教士觉得,上帝的爱并非是居高临下的施予,如果总是摆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视的姿态,那么永远无法真正走进他们。


    这个草原动物园,可以视为教士的一次试探,教士希望这些动物能够让草原人袒露心声。他相信,无论是在高纬草原还是热带丛林,好奇心始终是人类最基本的情绪之一。想到这里,柯罗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车夫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声,他现在还不清楚,但老毕上路以来,已经袒露了无数次。


    大概是为了排遣寂寞,老毕变得特别话痨,一边赶车一边喋喋不休。他那带口音的话语和官话相比,说得又急又快,柯罗威教士只能勉强听懂三四成,不过他大概能从语气猜出,大多数是抱怨。


    “柯长老,您说现在这行市,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小时候,上好的猪条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现在您看,九十文钱连老母猪肉都买不来!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里刮不出二钱油。出门赶一趟车,一半都拿来孝敬税卡!


    “哎呀,柯长老,我这是看您人老实,才接着这活计。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险,去一趟保不齐连命都丢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兵荒马乱,哪儿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儿都是一样,唉!


    “嘿,我跟您说,柯长老,早几年您要坐马车,我还真不敢拉,让拳民给逮着,咱俩一块儿点天灯。现在倒没那么多事儿了,可我得说一句,有些传教的,像您一样;有些传教的,也不是东西,净坑人,变着法儿地捞钱。要不是担心小满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问我那个傻小子他妈?唉!一生下来就给克死了。谢三姑说,这孩子前世是他妈的仇人,这辈子是来索债的,要不他妈临死前怎么掐着孩子喉咙呢,结果到现在小满还不会说话,这都是冤孽——不过我这傻小子可有一样儿能耐,牲口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当官儿的见了洋人似的。要说这事也不奇怪,这龙生龙,凤生凤,还真就得咱这样的老车把式,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我都想好啦,这次回来就教他使鞭子,早点当家。啊?您说入教啊?这个再说,再说吧……”


    老毕絮絮叨叨,手里却不耽搁,车队不疾不徐地朝前开去,一路不曾停滞。车后头的万福牢牢跟着,显得兴致勃勃。


    老毕说累了,便从车辕的挂把上摘下一个小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水,然后对教士开口道:“哎,我说柯长老,这一趟,您使的钱少说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说您费这么大劲儿,把这些野兽运到赤峰,到底图个啥呢?”


    这个问题,他在之前已经问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罗威教士都笑而不语,只让他安心准备。老毕原本以为他是为了保密,现如今上了路,应该可以说了吧?


    柯罗威教士听到这个问题,把《圣经》在膝上合拢,郑重其事地说道:“因为赤峰就在那儿。”


    “啥?谁在那儿?”老毕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柯罗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远方:“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博物学家。他最喜欢的,就是去寻找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从巴布亚新几内亚到刚果,每年都在一些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偏远地方游荡,好几次都差点丧命。很多人问他:找那些东西根本赚不到钱,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是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吗?他回答:因为那些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就在那儿。”


    老毕“嗯嗯”地点着头,其实还是一片茫然。


    教士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儿,它是我和这些动物的应许之地。我别无选择,只能遵从那一位的意旨。”


    老毕没有继续发问。他私下里承认,自己比发问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们一共走了大约四十里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给动物补充水分和饲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教士考虑到万福的承受能力,果断决定驻车休息。


    老毕在停留的大车店附近,给万福找了一处背风的树林停放。教士亲自打来几桶清冽的泉水,让万福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他随后又检查了一下万福的四个脚掌,发现底部已经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现了磨损。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发展,万福很可能会在两三天内瘸掉,那就彻底无法前进了。


    最后还是老毕的一个车夫想到一个办法:用土麻布衬着光棉布,两层布裹在脚掌上,再拿绳子绑死。这样一来,万福在走路的时候,脚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不至于磨损过度。就算在行进途中裹脚用的布破了也没关系,换一块就是,方便得很。


    毕竟万福不是马匹,只要走完这一趟就够了。


    至于其他动物,它们的情绪都很稳定。蟒蛇继续盘睡,狒狒们互相争抢着吃食,两匹虎纹马不住地踢踏。虎贲对这一天也很满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猪肉,然后在笼子里躺了一天,除了颠簸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车队停放处周围没有别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盗贼和野兽。


    当晚的云层很厚,没有月光和星光,整个大车店周围都漆黑不见五指。教士睡不惯满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铺,起身走到树林里来。沉滞的夜色吸纳掉了所有的声音,万福正安静地站在林中,只能勉强看到轮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让她疲惫不堪,早已睡着。蒲扇大的耳朵不时抬起来,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测她大概是在做梦,不知在大象的梦里,是否会出现家乡的景象。


    虎皮鹦鹉没有睡着,它听到教士的脚步声,就振起翅膀飞了过来,张开大嘴要叫。教士连忙把它捏住,塞进口袋里。


    教士先检查了一遍其他的笼子,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在万福旁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张地图,他把一块红色石块放到了上面,代表赤峰。教士靠在万福巨大的身躯旁,喃喃地随意说起未来的期望,不知是说给听不见也听不懂的大象,还是说给自己。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宽阔而精致的大院子,面积起码有二十英亩,里面遍布灌木和柳树,旁边还有一处水源。这是教士希望见到的动物园,这里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月门,要涂成绿色,上面缠着藤蔓。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十字架,还要有月桂花冠和一颗孤星,这样人们会像东方的三位贤者一样,赶来这里。万福的象舍就在最中央的地带,旁边是虎贲的假山和虎纹马的跑场。教堂与动物园毗邻而建,要有一个高高的钟楼,游客们观赏的同时,就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召唤……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地上勾勒。不知何时,啪嗒一声,树枝落在地上,教士就这样靠着大象,沉沉睡去。次日当他被头顶的阳光晒醒时,发现万福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身上还盖了一层用鼻子卷来的树叶,小尾巴摆来摆去,驱赶着试图靠近的蚊虫。


    “赤峰就在前头,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教士说,也不知道万福是否能听懂。万福没表示什么,反而是那只虎皮鹦鹉嘹亮地喊了一句:“死鬼!”然后自己飞进车厢,落在架子上。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自从加装了裹脚布以后,万福走起路来越发顺畅,除了速度稍微慢一点外,没什么异状。原先教士很担心她长期营养不良,贸然做这种长途跋涉,健康说不定会出问题。但出乎意料的是,万福的身体非但没恶化,反而因锻炼而愈加健壮,迈步的姿态更加有力,休息的间隔变得更长。


    在一些上坡路和不利于行车的沟坎地带,万福还发挥出了那些辕马所做不到的功能,用自己的身躯把马车一一拽过去。万福靠着这种方式,很快在车队里建立起了小小的权威。围观的车夫们啧啧称奇,觉得如果有这么一头大象拉车,好像也不错。不过他们在打听完大象的食量之后,一个个纷纷摇着头离开。


    每天晚上车队休息的时候,教士都会跑到万福身边,贴着她的身躯勾画未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老毕觉得教士总睡在外头,既不安全也不卫生,可他根本没法说服教士,只好也跟着过去,手执一根大棒,防止意外发生。


    老毕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第五天夜里扎营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偷试图凑近车队,他看上面装满了东西,想占点便宜。结果还没等动手,五只敏感的狒狒就吵闹鼓噪起来,在笼子里又叫又跳。老毕和车夫们都被惊醒,朝这边跑过来。


    小偷不甘心,猛地掀开苫布想顺点东西再走,没想到一股带着威胁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小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头从来没见过的凶猛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齿间似乎还挂着血淋淋的肉块——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虎贲觉得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呵欠,继续趴下沉睡。


    经历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接下来的路途变得很是顺畅。柯罗威教士在半路上时不时地跟老毕聊天,打听关于赤峰的各种细节,甚至还学了几句蒙语。


    老毕给柯罗威教士解释了一下,北京往西北,出了张家口以外,叫“口外”;往东北,出了山海关以外,叫“关外”。而赤峰恰好位于两者之间,是联系东北、直隶与蒙古的必经之处,五路通衢,商埠云集,是塞外一处重要的枢纽,物产丰富。这次去赤峰,老毕承认自己打算回程时弄点儿正北黄芪,只要能运回京城,利润颇丰。


    一谈起生意经来,老毕开始喋喋不休。柯罗威教士发现老毕这个人对外地风土毫无兴趣,只关心买卖能不能赚钱,便放弃了攀谈的打算。他把车厢帘子拉上,想图个清静,却发现还得面对虎皮鹦鹉的不停聒噪。


    从北京到承德府,整个车队走了足足七天。这一路除了鹦鹉和老毕的唠叨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意外。动物们的状况都很稳定,连脾气最恶劣的两匹虎纹马都认了命,老老实实跟在车后头走。


    承德府是清朝皇帝在夏季避暑时居住的宫殿,同时也是一条文明的分界线。


    它的城门巍峨高大,气度不凡。一进城,柯罗威教士就感觉到,这里的建筑和京城风格差不多,但居民的气质却有了些许变化,他们讲话嗓门变得更高,步伐也大了很多,穿着直率而鲜明。柯罗威教士在中国待了这么久,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已经可以分辨其中的微妙差异——戴瓜皮帽的是北上的山西皮货商人,他们总喜欢眯起眼睛,用细嫩修长的手指拈着唇边的两撇短须;穿蓝色单袍和紫色平顶毡帽的是蒙古牧民,他们脸膛黑红,皮肤粗糙,双腿因为常年骑马而微微外撇;还有些虬髯大汉,他们腰缠紧布带,敞开短衫,冲过路的人投来警惕的目光,多半是来自沧州的镖师了;只有满洲官吏们仍旧冷漠呆板,一如京城。


    他们把车队停在了距离承德府衙门最近的一处场子,然后老毕带着柯罗威教士来到当地衙门,办理通行手续。教士拿出总理衙门出具的许可布教文书和公理会总堂签发的介绍信,递给接待他们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带着忌惮和轻蔑草草翻了一遍,深深地打量了柯罗威教士一眼,拿起报关单子,拖着长腔儿问道:“大象、狮子、狒狒、蟒蛇和虎纹马?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为何要运去赤峰?”


    柯罗威教士耐心地解释,他希望能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官员耸耸鼻子,对这个陌生的名词充满警惕。他问道:“这和传教有关系吗?”


    “嗯……没有直接关系,您可以把它们当成两件事。”


    官员抖了抖那封介绍信:“可是总堂开具的介绍信上,只说了让你去赤峰传教哇,并未见到有许可开办动物园的字样。上头既未批准,这关防,如何能盖?”


    柯罗威教士这才发现,总堂会督玩了一个小花样,只替他传教的事务背了书。这一下子,让他的处境变得很尴尬。


    官员把下巴高高抬起来,似乎抓住了他的痛脚:“不要以为我没见过教堂,咱承德府也有一间。里面的洋和尚我打过交道,知道你们洋教是怎么做事的。人家老实本分,除了念经就是种菜,可从来没带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瞎溜达。”


    柯罗威教士一听,眼神倏然一亮:“承德府内的教堂,是在哪里?”


    官员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站在一旁的老毕偷偷提醒了一句,柯罗威教士才如梦初醒,掏出一枚银圆,动作生涩地放在桌面上。官员发出不满的嗤声,拿起铜烟枪吸了一口,身子纹丝不动。老毕推开柯罗威教士,伸开五指将银圆罩住,慢慢拖回来,然后从桌子底下塞过去。官员这才放下烟枪,接过贿赂,然后缓缓拿起关防,在上头砰地盖了个血红的印章。


    柯罗威教士想赶紧把文书取回来,官员却用巴掌给扣住:“等一下,我还要査验一下才成。”


    洋人的新玩意儿太多了,保不齐又有什么花招。这是有先例的,先前滦平有传教士申请传教,说要额外修建一座贞女院和老头会,没想到他们借着这个名头,在教堂旁边的山上开了矿,差点儿惹出一起教案来。


    朝廷对传教这事虽然无可奈何,但具体的管束还是挺严格的。以策万全,官员决定亲自去看看。


    在老毕和柯罗威教士的带领下,官员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停放车马的大场地。他注意到,教士的车队四周很空旷,其他商队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官员先看到了万福,他此前只在庙里的菩萨造像上见过大象,亲眼看到活的,还是第一次。万福经过几天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看起来十分疲惫。四只脚掌上的裹脚布还没取下来,底部几乎被磨穿,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官员饶有兴趣地围着万福转了一圈,还用手里的烟枪轻轻戳了一下。万福只是不满地甩了甩鼻子,没有做出其他反应。然后官员又检查了狒狒、虎纹马和蟒蛇。官员对那条巨大的蟒蛇兴趣最大,悄悄地问老毕,能不能把这条蛇给他拿来泡酒。教士婉拒了这个请求,让官员有些不高兴。


    最后检查的是虎贲的笼子。官员先前被拒绝了,心里有气,习惯性地用烟枪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贲丝毫不给这位大人面子,鬃毛竖起,怒吼着反抓了一把。官员“啊”的一声,吓得整个人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黄澄澄的铜烟枪,咔吧一下被压成了两截。


    身旁的马弁急忙弯腰去把他扶起来。官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确认这头野兽冲不出笼子以后,连连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说:“快把这玩意儿给我干掉!”


    马弁们抽出了腰刀,可是慑于雄狮威风凛凛的模样,谁也不敢向前。他们对石狮子司空见惯,可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狮子,这头猛兽看起来似乎比老虎还要凶残。官员甩动着沾满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们尽快上前。


    柯罗威教士见势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挡在了笼子跟前,质问官员动手的理由。官员也不太敢对洋人动手,沉着脸说这头狮子有伤人的危险,不能在承德府这么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须立刻处决。


    马弁们听到官员吩咐,都纷纷冲上去,要把教士扯开动手。场面眼看要僵,老毕赶紧走到官员跟前劝解,他低声提醒道:“您看,万牲园是老佛爷的爱物,这位教士能从里面把动物弄出来运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势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这个亦真亦假的威胁,让官员的气愤稍微收敛了一点儿。但是他认为自己的颜面受损,要求教士赔偿那一支铜烟枪的钱,同时勒令整个车队都必须停留在城外,不允许进入承德。


    不进入承德,意味着车队人员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补给也要大费周章。不过这已经是老毕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于是柯罗威教士从官员手里取回盖了关防大印的文书,匆匆带着整个车队出了承德城。动物们还好,车夫们怨声载道,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本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车队隆隆地驶出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柯罗威教士问老毕怎么办,要不要干脆继续沿官道北上。老毕建议说最好不要急于上路,长途跋涉了这么久,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还有个合适的地方,让教士尽管跟着走。


    承德这里的路面用夯实的黄土与石子铺就,里面还掺杂着许多干草梗,因此比南边的京城官道更硬实。车轮轧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起来颇为平稳。整个车队沿着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绕了小半圈,然后转向西北方向。一过角楼,柯罗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现一幅壮观的景色。


    一条用硕大银锭扣连接的青石大堤横亘在面前,堤坝用七层灰青色条石堆砌而成,石块之间都抹着白灰泥浆,狭长而坚固。石堤旁边是一条蜿蜒的宽阔大河,河水庄严流淌,如万马奔腾,直至远方。老毕说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丰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冻,反而热气腾腾,当地人都叫它热河。


    武烈河绵延到承德这一段,河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拐弯。一到夏季丰雨,极易蓄势涨水。这座银锭大堤最北端到狮子沟,南到沙堤嘴,长十二里,正好把城池拢在臂弯内侧,就像一条巨大的石蛇横卧在前,抵挡武烈河对承德府的侵袭。有了这个堤坝,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连沿岸也受益匪浅。


    在河堤向东大约一里的地方,有一道闸门,用来排泄城中积水,泥沙大多积蓄在这里。日积月累,这道闸门附近的河岸抬升,水位很浅,逐渐形成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浅滩子。


    这里取水非常便当,又靠近官道,地势很好,完全可以扎营驻留。很多舍不得在城里住店的商队,就把队伍拉到这里露营,叫作驻马石。老毕曾经住过一次,所以知之甚详。


    车队抵达以后,老毕打了个呼哨,车夫们纷纷把辕马卸下来,赶到河边让它们喝水。教士想了想,亲自牵着万福走到芦苇滩旁,示意她试着往水里站站。


    万福对巨大的水声感到很畏惧,向后退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教士要把她往这么可怕的地方赶。教士没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里走去,步履稳定,眼神坚定,直到水流没过膝盖才停住。他转过身,向万福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像是一位和蔼的父亲在召唤孩子。


    在教士的鼓励下,万福战战兢兢地朝前移动。她的脚掌试探着踏入水中,溅起一圈水花,受惊似的又退了回去,过不多时,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迈进去。这一次她走得很踏实,粗壮的脚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着旋儿浮起来,还跃起一条小小的鱼。


    一步又一步,万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前万牲园的饲养员最多会泼几桶井水,北京城可没机会让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戏。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武烈河的河水显得非常清凉。澎湃的水流不断撞击着大象的身体,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万福的意识。万福下意识地试探着把长长的鼻子探入水中,吸进满满一管水,再翘起来,朝着自己身上喷去。高压水流从鼻孔里高速射出,如同一阵暴风吹走了脊背上的层层灰泥,那是这几天长途跋涉所积累下来的汗液与尘土。紧接着,又一束清洁的水流喷涌而来,这次万福把鼻孔放得更近了一些,水流横扫大象厚皮上的每一条褶皱,像耙子一样勾出了沉积多年的硬质污垢,把它们刨松、泡软,然后冲刷一空。


    水流持续不断地从万福的鼻孔喷出,一条条黑腻腻的浊水像罪孽一样,从万福的身躯流泻而下,很快散在河水里,消失至无形。随着冲刷,她污灰色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道浅浅的白痕,而且在不断扩大,那情景,简直让人怀疑她偷了虎纹马的皮披在身上。


    万福舒服得简直像要升天一样,自她降生以来,还从未如此舒畅痛快过。那颗几乎已麻木成石头的心脏,因教士而软化,现在因这一条河水而彻底复苏。清凉的温度与沐浴的快感深入骨髓,深入魂魄,似乎连蒙在灵魂上的尘垢都得以洁净。万福忍不住昂起头颅,扬起鼻子,向半空喷出一团散碎的水花,将远方的落日折射成无数奇妙的光芒。水花落下,带走了最后一点污浊,让她彻底显现出本来面目。


    那一刻,教士站在不远的地方,半泡在水里,瞪大了眼睛。直到此时,教士才发现万福其实是一头白象,只因为出生后从来没有洗过澡,皮肤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垢壳,掩盖了她的本色。万福那白色的皮肤,好似一条纯白的亚麻布袍子。


    一头纯白无瑕的白象浸泡在清凉晶莹的河流中,高高扬起长鼻,朝向天空。穹顶之上,晚霞灿烂,如基路伯(基督教中的智天使)喷吐出的火焰,仿佛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就是伊甸园。这一刻的震撼,让教士不由得高举双手,脱口而出:“我洗你,因父、子与圣灵之名。”


    在完全无意中,他竟促成了一次为万福举办的完美洗礼。


    万福并不理解教士的古怪举动,但她确实很享受泡在水里的安静时光。她把自己的身躯清洁干净之后,长鼻子反复伸入河里,把水喷向旁边的车夫们,惹起一阵大笑和怒骂。


    很快她就爱上了这个游戏,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动物身上。虎贲停留在马车上的笼子里,没人敢把它放出来。万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对着笼子也喷了几下。虎贲觉得很凉快,抖了抖鬃毛,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吼。旁边两匹虎纹马吓得一阵跳跃,扯动大车,差点给拽到滩涂上去。狒狒们也享受到了同样的清凉待遇,它们抓住栏杆,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


    最倒霉的是那一只虎皮鹦鹉,它被一束水柱直接喷中,从半空跌落到装着蟒蛇的笼子顶上。它抖了抖沾满水珠的翅膀,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真该死!”——这是它跟车夫们新学的——却不知道,蟒蛇此时悄然抬起了头来,反复吐着信子,似乎觉察到了头顶的异状。


    若不是一个好心的车夫把鹦鹉抓走,恐怕它就会变成蟒蛇的一顿晚餐了。在车队上路之前,教士已经给蟒蛇喂了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它至少一个月不用进餐。不过它也绝不介意偶尔来点小零食。


    河滩上的喧腾持续了很久。天色渐暗,牲畜们喝足了水,被陆陆续续拽上岸来。车夫们开始扎营做饭。万福也心满意足地朝岸上走来,她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恢复了白色的大象,走起路来异常庄严。车夫们窃窃私语,觉得她和庙里的神兽很像。


    教士亲手牵着万福走到宿营地,给她抱来了一大捆香喷喷的干草。万福晃动着耳朵,埋头大吃起来。教士站在极近的地方,注视着她的表皮。这是一种纯洁的白,内敛祥和,微微发暗。皮肤表面不算光滑,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网状纹理,沟壑纵横。上面还有一层刚硬的短毛,每一根毛尖上都带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在白色背景映衬之下,水珠更显剔透。


    “渡过这一条河,你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教士伸手去抚摸万福,喃喃自语。


    正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毕。老毕神秘兮兮地对柯罗威教士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于是两个人离开宿营地,朝着堤坝走去。老毕没说去看什么,但教士觉得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举动,便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们从河滩旁边走到堤坝底部,沿着一条小石阶爬到了堤顶。


    堤坝有七层青石那么高,可以俯瞰远近几十里的风景。老毕抬直手臂,让他朝武烈河的上游望去。教士顺着老毕的手指眺望,只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森林和一道隐约的峰峦曲线,似乎在那里横亘着一道更为巨大的堤坝。在落日的照耀下,那一片远方半明半暗,似是神秘国度的入口。


    教士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老毕,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老毕热情洋溢地说:“沿着这条河一路北上,前方就是皇家猎苑——木兰围场。打从康熙爷开始,历代皇上打猎都在那里,地地道道的草原风光。过了围场,就到赤峰州了。”


    “可以看到草原吗?”柯罗威教士对自己的梦想念念不忘。


    老毕快活地说:“您想看草原还是想看山,都没问题,全看是走哪条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语速有点儿放缓,看向柯罗威教士的眼神中却多了几丝狡黯。


    “嗯?这是什么意思?”教士问。


    “从那里走,也许比官道更近一些,能更早抵达赤峰州。”老毕说出了真实的用意,然后盘着腿坐下,给教士详细地讲解了一下。


    承德到赤峰州之间,被崇山峻岭阻隔,其中最雄壮高大的一道山岭叫作茅荆坝。所谓的“坝”并非是真的堤坝,而是说山岭平整宽大,横亘百里,如堤坝一般牢牢阻挡在面前,山势雄峻,极难翻越。所以官道一般都向东绕到卓索图盟的平泉、塔子沟、建平,再到赤峰州。这条路上的巡检税卡太多,商队走起来要缴好几次税。


    此前柯罗威教士跟老毕约定的是一次性付清所有费用,然后所有开销都由车队自己承担。所以走这一条路,对老毕他们来说,并不合算。


    而武烈河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本来是皇家御用,不许老百姓接近。但这年头不太平,天子自顾不暇,那地方已经好多年没人来了,就剩几个守荒场子的满营和汉户佃农。从那里穿过一条叫作塞罕坝的山岭,可以更快地抵达赤峰州。因为沿途没有税卡,总有人偷偷从围场往来蒙古与承德,逐渐形成一条非法的便道。


    老毕总跑口外,这些弯弯绕绕的道儿都清楚。他看出柯罗威教士对草原怀有很大的兴趣,便极力游说他从围场走。他在解释的时候,隐瞒了税卡,只是反复强调这是一条更近的路,而且可以看到更漂亮的草原。


    在老毕看来,这么走对教士来说没有损失,而对自己来说,路上少交点儿税,自己就能多落下点儿,是两全其美的事,不算陷害。自己也从来没撒谎,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只是有点儿避重就轻罢了。


    柯罗威教士被这一连串地名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既然老毕说可以尽快看到草原,而且还能早一步抵达赤峰州,他也没什么要反对的,便欣然答允下来。


    不过如果要走围场那一条路,他们暂时还不能出发。


    走木兰围场,那一路上人烟稀少,补给点不多,必须得把物资备足。之前几天的跋涉,车队消耗很大,急需大量补充。因此老毕得去承德府重新采购一批货,大约得花一天的时间。


    教士觉得多休息一天也未尝不可,可以让万福在武烈河里多泡泡澡,去一下暑气。


    老毕说到这里,不由得骂骂咧咧。若不是承德府那位矫情的官员下达了禁令,车队今天在城里就能直接把事办完了,省得还得进城出城多一道手续。


    好在这道命令只限于车队本身,却没有限制人身自由。老毕决定明天进城去采办,他顺便问了一句柯罗威教士要不要去城里转转,可以带他去吃驴肉火烧。教士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一同进食的邀请,那种东西他可吃不来。但对于进城,教士却显得很有兴趣。


    “今天听那位官员说,承德府里也有一座教堂?”教士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他的记忆力很好,记得官员曾经提到过这件事。


    老毕“嗯啊”了几声,这事他知道,那座教堂应该就在大北沟,好像有些年头了。不过具体是个什么教堂、里面有什么人,他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这事跟买卖没关系。


    “怎么?您想过去看看?”


    “是的,我希望多了解一下赤峰州的情况。”


    教士觉得,承德是北京前往赤峰州的中点,如果福音能在这里扎根,那么对他接下来的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有必要去拜访一下。


    到了次日,其他车夫和动物都停留在武烈河的河边休整。老毕带着教士,两人步行来到了承德城。进城以后,老毕先把教士带到大北沟,然后自己去忙采购的事情了。


    那座教堂矗立在一座浅绿色的小山丘脚下,造型是传统的哥特风格,砖木混合结构,约有三层高。教堂周围没什么居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树林掩映,看起来有些落寞。教堂顶端有一座小铜钟和天使像,两侧的玻璃窗都是彩色的,这些细节都让教士感到分外亲切。


    这座教堂是圣公会所建,已经很有年头了,教民不算多,勉强维持而已。现在的主持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英国司铎。他听说有公理会的人来拜访,亲自拄着拐杖迎出来。


    这位司铎的皱纹比教堂里的蜘蛛网还密集,整个人衰老不堪,深陷的眼窝透着点儿对尘世的厌倦。他礼貌而冷淡地把柯罗威教士请进教堂,并亲手为他泡了一杯咖啡。


    在承德这个地方能喝到地道的咖啡,可真是意外的收获。柯罗威教士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咖啡豆有点儿陈腐,应该珍藏了很久,苦味颇重。“很抱歉没有加糖,我想苦咖啡对提醒我们的处境更有意义。”


    老司铎颤巍巍地用英文说道。


    教士为这个绝妙的比喻鼓掌喝彩,然后又要了一杯。两个人一边啜饮,一边谈起话来。司铎问教士这是要去哪里,柯罗威教士很自然地向他吐露了要去赤峰州传教的决心。从他小时候读《马可·波罗游记》到地图上那座红色的山峰,从华国祥到万牲园,教士把自己的计划说得满怀豪情,司铎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很快教士结束了热情洋溢的演说,然后谦逊地表示,自己对这片土地不是很熟悉,希望司铎能够分享一些在承德以北地区传教的经验,要是能听到他在赤峰州的一些亲身经历,那就最完美不过了。


    司铎听到这个问题,慢慢站起身来,把黑色的长袍唰地拉开。柯罗威教士看到,这个老人的脖颈右侧有一道极深的刀痕,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左胸腋下,刀痕两侧发黑,如同一条绳子把整个人吊在绞刑架上。


    “我的上帝,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刚才问我,我亲身经历过的赤峰州的情况,这就是答案。”


    司铎告诉柯罗威教士,赤峰州原本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而是被上帝遗忘的蛮荒角落。早在十几年前,草原曾一度被主的光辉所笼罩。此前负责蒙古地区传教的是法国遣使会,先后在苦力吐、马架子一带设立传教点,可惜毁于拳乱。后来荷兰的圣母圣心会进入这一地区,圣心会的传教士都是意志坚定的人,利用庚子赔款,在马架子修建了一座哥特式的东山教堂,发展信徒。鼎盛时期有将近三千人,每周都有瞻礼。


    可是那些传教士总带着欧洲式的固执和傲慢,屡次与当地人起冲突。数年之前,他们试图向当地商铺强行借粮,结果导致了一场冲突。冲突中,一位教士枪杀了当地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一名宗教领袖,并扬长而去,官府亦置若罔闻。消息传出之后,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草原的大叛乱。(事实上,金丹道叛乱的真实原因与教会关系不大,司铎显然有他自己的视角,将两件事情之间的因果夸大化了。)


    这一场金丹道的叛乱规模十分庞大。叛军从赤峰州、喀喇沁、土默特一直打到巴林,巅峰时占领了几乎整个东部草原。叛军在控制地区实行近乎残酷的铁腕政策,逮到不服从他们的牧民和农夫就杀,抓到为朝廷效力的官吏和士兵也杀,至于传教的和信教的,更不会放过。


    那些人并不关心圣公会和天主教的区别,只要戴着十字架,就会被揪出来处死。在这场混乱中,先后有十几名教士和几百位教民被杀,教堂、公所等传教场所也被焚毁了数座。教会在赤峰州与两盟十几年的垦殖成果毁于一旦。


    司铎恰好在那时候作为教会使者,前往草原办事,在翁牛特旗一带遇到了金丹道的小部队。随行的人全数被杀,司铎的脖子也被砍了一刀,几乎丧命。他趴伏在一辆勒勒车下方,奄奄一息。就在关键时刻,前来镇压叛乱的朝廷军队赶到,及时击溃了那支队伍,司铎才算捡回一条性命。


    这场叛乱终于惊动了朝廷,朝廷派出了一位叫聂士成的将军以及精锐部队。聂将军把行营扎在了喀喇沁旗的王爷府内,与叛军激战数月,整个草原血流成河。最终官军成功击毙主事的几个首领,把这场叛乱镇压了下去。


    可是,群龙无首的叛匪们并没有全数伏法,那些侥幸逃脱的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信徒逃去了草原深处,他们变成了马匪,如同狼群一样四处游荡,看到落单的人就扑上去狠狠吞噬。在黑夜里,他们会呼啸着冲入村落城镇,屠戮一空,并在天亮前迅速离开。


    草原太过广袤,即使是朝廷的势力,也无法彻底控制。军队只能勉强保护商路的畅通,至于商路之外的辽阔地带以及那些游荡的马匪,他们无能为力。


    从此以后,赤峰州的周边地区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蛮荒世界,没有规则,没有律法,甚至没有道德,只有最贪婪和最残忍的人才可以生存下来。每一个深入其中的人,都要面对充满危险的未知。


    在这次叛乱之后,教会在草原的影响力一落千丈,当地人对他们的敌意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信徒势力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转入地下。据说在遥远的林西和巴林,还有为数不多的比利时人在传教,可这只是传言,无法确认。欧洲各差会纷纷发出通告,告诫传教人员在局势好转之前,不要轻易接近这个地区。结果从那一次叛乱开始,整个赤峰州几乎回到了法国遣使会抵达前的状态,甚至更恶劣几分。


    司铎本人得到了朝廷军队的庇护,侥幸回到承德养伤。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就是上帝赐予他的考验。他痊愈之后,本来打算申请归国,可严重的肺部后遗症让他无法长途跋涉,圣公会干脆指派他接手北大沟教堂,止步于承德这个文明世界的边陲。


    于是,司铎就成了这条边境的守关人,提醒每一个试图深入其中的人,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赤峰州。”司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


    司铎的故事讲完了,柯罗威教士感叹连连。他没想到,此时的赤峰州居然是这么一番局面。教士忽然理解了那个官吏在盖关防大印时的眼神,那是一种目送羔羊步入死亡界域的眼神。


    他抱怨了几句公理会总堂的无能。他们在中国的影响力实在是太有限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传教圈子里应该早有预警,他们居然没有提前告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这倒是可以理解。你们公理会的人可没什么好名声,这都要拜那一位会督所赐。”司铎略带嘲讽地说。


    教士有点儿尴尬地举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知道司铎指的是什么事。


    那是在庚子事变时发生的。联军进入北京城以后,公理会北京会督梅子明趁乱抢劫了一座蒙古王府。他将抢劫来的赃物进行了公开拍卖,从中牟取了大量好处。他还找到一批自称遭到了迫害的教徒,以代言人的身份,带领他们大张旗鼓地找到当地衙门,要求高额赔款。他还冒充军队,前往四处的乡村进行劫掠,把当地农民抓过来,先敲诈一通再强迫入教。梅子明甚至还私设公堂,用非法的手段构陷了许多无辜民众。


    这些事做得太过露骨,以至于连联军随行的记者都看不下去,在新闻中予以披露。很快此事被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在北美《民友报》《论坛报》登报揭露,梅子明被迫公开道歉。这导致公理会陷入一场严重的名誉危机,不得不召回梅子明,尽量低调处理。可这则新闻已经在中国散播开来,以各种形式传到了整个北方地区,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内容,以至于公理会一度成了诈骗犯的代名词。


    公理会之所以从美国调拨了一批像柯罗威教士这样的新鲜血液来中国,正是想弥补梅子明的愚蠢过失。


    柯罗威教士对梅子明事件充满了愤慨。这个无耻之徒的恶劣勾当,让会中一部分虔诚的牧师遭到了连带的名誉损失。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比主的福音传播得更快,连赤峰州这样的边陲都知道了。


    真应了那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很难展开局面,更不要说你那个荒唐的动物园计划。我建议你从这里返回京城吧,反正那里还有很多空白等着填补。蒙古草原就在这里,它不会跑掉,即使晚一点也没关系。”司铎这样劝道。


    可柯罗威教士非但没露出怯懦,反而眼睛闪闪发亮。未知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尤其是听说前方荆棘遍布,让他的信心愈加高涨。不正是因为那里艰难,所以上帝才会给予启示吗?大家都坐在自己的无花果树下休憩,总得有一个人起身远行,迈向沙漠。


    再者说,他可不是一人只身前往,他还有一支坚不可摧的信仰大军。这支军队也许打仗不成,但对于传播福音来说,绝对是强劲的助力。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无数动物站成一排,徐徐走过茂密翠绿的草原,引来无数围观的牧民,这也许才是他欲罢不能的真正原因。


    柯罗威教士坐在座位上,一时间竟然神游天外。司铎再三呼唤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


    “即使局面如此艰辛,你还是坚持要去吗?”司铎提醒他,那条伤疤一鼓一鼓,至今还隐隐作痛。


    柯罗威教士竖起一根指头:“我们美国人有美国人的办法。”他的右眼眨了眨,露出不太像是教士的轻佻神气,然后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司铎见这个家伙如此固执,叹了一口气。他倒忘了国籍的问题。以一个英国人的视角来看,美国人几乎都是像柯罗威教士这样,天真烂漫,胆子和想象力都远超理性。


    司铎没有继续劝阻。不过他提醒到,赤峰州不同于其他地方,它诞生的时间太短了,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传统还不足以深入它的骨髓魂魄。这对传教是件好事,可同时也增加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听到这个提醒,柯罗威教士连忙请他具体说说。司铎没有什么保留,一一作了回答。赤峰居民的信仰始终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平时模糊不堪,无法捉摸,可一旦试图去探究、去接近,他们的精神世界立刻凝结成形态不一的信仰支柱,甚至每次呈现的形态都不同。此前的金丹道叛乱,队伍里同时存在着十几种信仰和教义,有道教、佛教、喇嘛教和一些十分简陋的民间信仰,它们彼此融合渗透,连不同体系下的神祇都可以并肩供奉,这在基督徒看来,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此前去传教的人,要花费大量时间理解这个状态,并学会如何应对。


    可惜这些辛苦开垦的前人都是天主教的,不然,柯罗威教士所代表的公理会就可以直接将成果继承下来。事实上,公理会正是意识到自己在东蒙一带太缺乏存在感,所以才会把赤峰也纳入传教备选名单。


    柯罗威教士还仔细地询问了司铎,当初的教士们是如何传播福音的。结果他发现大部分传教者——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只是照本宣科,对着民众朗诵《圣经》布道,举办祝圣仪式,发放圣餐等,不屑去了解当地的情况,更不愿意花费心思去调整。


    他们的做法,就像刚刚抵达归化城的华国祥那样,用力甚勤,却只是自说自话。如果你都不能深入民众的内心,又如何能说服他们跟着你走呢?到底是该走向信众,还是让信众走来,这在公理会内部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原则问题。


    每次想到这个,教士就一阵得意。他始终认为,草原动物园是个非常绝妙的主意,是解决这个困惑的最好途径,甚至比电影放映机还好。因为这是最古朴的交流,当初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就是这样做的。


    柯罗威教士无意批评遣使会、圣心会和圣公会之前在赤峰州的做法,但他相信自己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他挺直了身子,像一位检阅军队的将军,又像是带领部族离开埃及的摩西。教士知道谦卑是重要的美德,可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流露出小小的得意。


    面对这位信心满满的传教士兼饲养员,司铎无话可说。但他必须承认,这是十几年来所有前往赤峰州的教士中最有活力的一位。司铎虽然风烛残年,对于生命力的强度反而更加敏感。他仿佛看到,眼前一片草原上的熊熊野火,明快耀眼,火苗不时幻化成各种动物的样子,试图把接触到的一切都投入到燃烧中来。


    老人沉思片刻,颤巍巍地起身,为这位胆大妄为的美国人做了一次祈祷。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用毛笔写了一封中文信,仔细地折叠好。


    司铎告诉柯罗威教士,他当年在赤峰州只来得及发展了一个当地信徒,姓汪,金丹道闹起来以后,他们的联系就断绝了,再没什么消息。如果这个人现在仍旧信心坚定的话,也许可以帮上柯罗威教士的忙。


    柯罗威教士向司铎鞠躬表示感谢,毕竟两人分属不同教派,能够如此不吝援手,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此时外面的阳光非常灿烂,透过彩色玻璃射入教堂空旷的空间,营造出一种迷离圣洁的氛围。柯罗威教士忽然又异想天开了一下,冲动地握住司铎的手,问他是否愿意一同前往赤峰州。


    “我来帮你走完当年的那条路。”他这样说。


    司铎苦笑着回绝了这个提议,他已经太老了,从精神到肉体都不能承受这样的重任。司铎转过身,拉开柜橱,把剩下的半罐咖啡交给柯罗威教士:“我会为你的前程祈祷,不过这些苦涩,只能由你自己在未来慢慢品尝了。”


    柯罗威教士怀揣着咖啡罐和书信,离开了大北沟教堂。当他迈下台阶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洪亮的钟声。


    钟声很生涩,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敲响过了,韵律里还带着一丝丝忧伤,就像是即将开始的送葬,就连天上偶尔路过的白云都稍稍放缓了脚步。柯罗威教士回过头去,抬高视线,看到钟楼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奋力敲着铜钟。


    教士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不只是在为自己送别。


    事就这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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