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以毒攻毒

3个月前 作者: 七英俊
    如同噩梦照进现实,形如枯槁的疯王与他深爱的刺客对视。


    又如初见的一幕重现,他皱起眉头,茫然地沉默着。


    半晌,他张开口,声音是撕裂后的喑哑:“……晚音?”


    庾晚音手中一倾,瓷瓶中的药粉洒落下去,轻柔地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殷红的血液开始涌出,将衾被染出大片喜色。


    夏侯澹的肌肉绷紧,表情却无甚变化。这点痛楚与他脑中正在经历的相比,模糊到似有还无。


    他又问了一遍,似是在找人:“晚音?”


    庾晚音笑了笑:“Howareyou?”


    “……”


    夏侯澹也跟着慢慢扬起一个微笑:“I’mfine,andyou?”


    满室宫人垂着脑袋,谁也不敢露出疑色。


    庾晚音倾倒了小半瓶,体力不支,歪倒了下去,躺在夏侯澹身侧。萧添采眼疾手快,接过了她手中的瓷瓶。


    庾晚音想要示意他观察效果再酌情加量,一开口,却只发出气音。


    萧添采含泪道:“娘娘放心。”


    庾晚音点了点头,挣扎着握住夏侯澹的手。


    远处,暗卫惊慌失措地奔来:“娘娘!哑女咬破藏在口中的蜡丸,自尽了……”


    庾晚音反应平静。方才跟哑女对话时,她就猜到结局多半是一换一。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能救一个也是好的。


    她不再理会暗卫,转头专心致志地望着枕边人,试图牢牢记住他的眉眼。


    夏侯澹的视力和神思都模糊了,弄不清她做了什么,只当自己此刻是回光返照,抓紧时间交代她:“好好的。”


    庾晚音微弱地笑道:“嗯。”


    “亲一个?”


    “好……”


    黑暗笼罩下来。


    风吹不绝,带来第一缕早春的气息。


    一年后。


    天牢。


    暗室依旧逼仄而潮湿,只有一线微弱的光从铁栏缝隙漏入,照出墙角畸形的人影。


    夏侯泊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他也只能坐着——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低声念叨着什么。若有人凑到极近处听,就会发现他不过是在不断计数。


    没有日夜,也不闻声响,只有沉默的守卫偶尔送来泔水般的食物。夏侯泊只能靠着计数大致估算时间,使自己不至于陷落于虚无的漩涡,失去最后的理智。


    但今天注定是个特殊日子。


    脚步声接近铁栏,有人放下了吃食,接着却没有马上离去。


    几秒后,持续了一年的死寂忽然被打破了:“殿下。”


    夏侯泊停滞了数秒才迟缓地偏过头去。


    来人哽咽着又唤了一声,这回夏侯泊分辨出了他的声音,是个昔日部下。


    夏侯泊:“……你是如何进来的?”


    “属下无能,属下该死!”那老部下二话不说先磕了个头,“这里的守卫油盐不进,属下等了一整年,终于趁着外头大乱、人心动摇,才托人打点,得以混进来见到殿下。但他们只让属下说两句话,就要来赶人了……”


    夏侯泊只捕捉关键词:“外头大乱?”


    老部下:“是。去年都城之乱前殿下留下的嘱咐,属下牢记在心,后来几番辗转,笼络到了太子,设计引庾后去弑君。”


    “成了么?”


    “出了些岔子,夏侯澹虽然身死,可恨那庾后却侥幸留得一命,还效法吕武执掌了大权!不过苍天有眼啊,一介妇人哪会治国,去年旱灾一闹,举国大乱。”


    “旱灾?”夏侯泊眼皮一跳,依稀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


    老部下:“田间颗粒无收,饿殍不计其数。都说是因为妖后弄权,引来天怒。如今四处有人起义造反,那庾后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啦。”


    他老泪纵横道:“属下正在联系殿下的旧部,想从中推波助澜,待庾后被推翻,便趁乱营救殿下。”


    数道脚步声。守卫来赶人了。


    那老部下压低声音,慌张地留下一句:“还请殿下多加保重,至多再忍上一年半载,便是东山再起之日……”


    他走了。


    暗室内又恢复了死寂,连那似有若无的计数声都迟迟没有再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传出一声闷笑。


    无人进来呵斥囚犯,他便自顾自地笑个不停,逐渐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卫们面无表情地听着动静,目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嘲讽之色。


    都城郊外。


    春光淡荡,万物生发。平日里空旷的郊原上,今日却车马喧阗,仕女游人盛装打扮行走在和煦阳光里,往来间卷起一路香尘。


    正是清明踏青时。


    人们祭扫了坟墓,又席地而坐,享用三牲与美酒,言笑晏晏,与逝者同乐。


    端王耳中兵荒马乱的世界,此时一片平和安适。


    近郊处几座气派的新坟边,却是人影稀少。一群侍卫远远拦下了闲人,只有几辆不显身份的马车停在附近。


    尔岚清扫了岑堇天之墓,点起香烛,烧了金钱冥纸。


    身后有人递来一捧新鲜带露的花朵。


    庾晚音:“给,与祭品摆在一处吧。”


    尔岚意外地接过,见花束里还有一把青翠的谷物,不禁微笑:“娘娘有心了。”


    岑堇天一直挺到了去年秋日才病逝。


    旱灾如期而至,但各地田间早已照着他给的法子,种下了大片燕黍与其他抗旱的作物。再加上所有粮仓提前一年便开始秘密屯粮,大夏有备无患,原作中的饥荒并未发生。秋收时,岑堇天在众人簇拥下满足地合上了眼。


    尔岚将花束轻轻放在祭品间,神情平静:“岑兄,燕国战局已经平定,图尔当了燕王,又寄来了一道盟书。太平盛世已至,岑兄在这里,年年可见五谷丰登了。”


    不远处,汪昭的墓碑上也终于刻了真名。李云锡和杨铎捷祭拜过后,拉了几个年轻同僚共饮,趁着酒劲向他们吹嘘着与汪昭的交情,假装与汪大人很熟。


    他俩如今位高权重,一个在户部终于用上了当初稽核版籍的成果,忙着归田于民;一个在吏部主持恩科,遴选人才。年轻臣子满脸崇拜,听一句信一句,只差当场拿笔记下来。


    东风有信,年年扫落胭脂香雪,哪管人间盛衰兴亡。


    画舫上结识的六名学子半数长眠。


    余下半数,活进了当时描画的光辉图卷中。


    一片花瓣被和风卷起,落在了尔岚的发间。


    庾晚音垂手为她摘了,在她耳边悄声道:“李云锡今日偷看你几回了。前两天他还找我打听来着。”


    尔岚失笑:“娘娘莫非有撮合之意?”


    “那倒不至于。”庾晚音拉她起身,示意她陪自己散一段步。


    两人并肩走入花荫,离开了旁人的视线。庾晚音道:“这事儿讲求一个情投意合,你若无心,我便替你挡了。”


    尔岚有些出神:“他同我私下谈过。他说自知比不过岑兄,但如今岑兄已逝,这满朝的人也只有他知我一二。我若退隐,不如嫁与他,日后夫妻同心,也不至于枉费了胸中意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共事时间久了,渐渐有人从蛛丝马迹瞧出端倪,怀疑起了尔岚的性别。近日这传闻愈演愈烈,已经报到了庾晚音面前。


    李云锡正是因为听闻此事,才找尔岚谈了这一席话,全程脸红如关公,根本不敢看她。


    他这么个将规矩体统挂在嘴边的死脑筋,能做到这一步,也不知暗中下过多少决心了。


    庾晚音:“但你……还是拒绝了?”


    尔岚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她放慢脚步:“如今重开恩科,朝中人才辈出,尔岚此去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她望着庾晚音,缓声道,“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娘娘。”


    庾晚音心中一热。


    尔岚抬手理了理她的云鬓:“……毕竟帝后共治,总会引来悠悠口舌。娘娘如今声威正盛,尚无人敢以卵击石。可今后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一旦出错……”


    “出错也无妨。”一旁有人道。


    夏侯澹缓步朝她们走来,将侍卫宫人都留在了远处。他已摘了沉重的冕旒,长发半束,穿花而来的风仪好似误入此间的世家公子,一派清贵无害。


    口中的话语却还在继续:“文治武功是娘娘的,偶有小错是朕犯的。直臣相谏,娘娘会从善如流;如有奸佞借题发挥,朕的疯病可以不定期复发,一不小心就当堂杀人了。”


    尔岚:“……”


    尔岚慌忙见礼。


    庾晚音迎过去:“给北叔扫完墓了?”


    “嗯,来接你回宫。”夏侯澹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挠了两下,眼底笑意蕴藉。


    解释春风无限恨。


    “等我一下,我这儿还没谈完呢。”庾晚音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先回马车上躲风吧。”


    夏侯澹不肯:“我旁听。”


    “别闹,快去……”


    尔岚努力装瞎。


    庾晚音终于推走了夏侯澹,转向尔岚:“实话说,我也不舍得放你走。李云锡和杨铎捷正混得风生水起,你就甘心输给他们么?”


    尔岚惊讶地抬起头:“可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儿身。”


    “巧了,我正缺人手去各地兴建女子学堂呢。”


    庾晚音按住她的肩:“李云锡有句话说错了,世上知你的可不止他一个。胸中既有丘壑,青史一笔,何必假他人之名?”


    片刻后,尔岚一脸恍惚地走了回去。


    年轻臣子们还在原地野餐,见她独自回来,惊讶地问:“娘娘呢?”


    李云锡见到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偷看一眼,又闷闷地低下头去摆弄酒盏。


    尔岚:“半路被陛下接走了。”


    杨铎捷忍俊不禁:“真是一刻也分不开。”


    “……”李云锡仰头一饮而尽,没好气道,“喝!”


    马车里。


    夏侯澹:“她答应了?”


    “说是回去想想。她会答应的。”


    夏侯澹低笑起来,咳了一声:“娘娘圣明。”


    “着凉了?”


    夏侯澹顿了一下:“没有。”


    庾晚音皱眉望着他。


    夏侯澹的笑容缓缓消失,心虚地去拉她的手:“早上墓地有点冷……我回去就喝姜汤。”


    暖融融的春日里,他的手指仍是冰凉的。庾晚音轻吁一口气,别过头去撩起一角窗帘,望着行道两旁闲寂的青色。


    “大好春光,别皱着眉了。”夏侯澹轻声道,“这一年不是好了很多,嗯?我还会陪你很多年的。”


    庾晚音被他道破心事,舒展眉头笑了笑。


    一年前。


    庾晚音赶去偏殿后,暗卫奉命拿住了哑女。岂料她不慌不忙,只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她突然歪倒下去,七窍流血。


    暗卫大惊,掰开她的嘴,一颗已经咬破的蜡丸滚了出来。


    哑女已经只剩一口气了。暗卫慌忙逼问她解药何在,她却笑道:“没有解药……睡一觉,就好了。”


    在暗卫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默默咽了气。


    庾晚音在一日后苏醒,果然不适尽去。


    后来,萧添采仔细验了那瓷瓶里的毒粉,有几味药材确实取自宫中的花草,但还有几味遍寻不到。直到他们彻查库房,闻到一批礼盒气味奇异,才发觉礼盒所用的木材,取自各种毒树。


    那一批正是小太子殷勤献给庾晚音的贺礼。


    顺着这条线索,他们抓捕了太子及其身边的宫人,挨个儿审问,最终串出了真相始末:


    太子眼见着地位不保,甚至性命都堪忧,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要先下手为强。


    他正愁没有机会,混入宫中的哑女就主动送上了门。哑女直言自己会用毒,只是还缺几味药材,需要他帮着采买。


    于是太子借着献礼之机为她凑齐了药材,还给了她一份更完美的计划:不是直接毒死皇帝,而是先放倒皇后,再以解药要挟她亲自动手。


    他不仅要夏侯澹死,还要借庾晚音之手弑君。如此一来,即使夏侯澹侥幸被护住了,他们至少能干掉一个庾晚音。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他甚至能同时除去压在头顶的两座大山。


    太子小小年纪,没有这么好使的脑子。替他出谋划策的幕后高人,正是端王残部。


    原来端王在兵败之前留了一个计划,让老部下去找太子献策。那老部下作为最后一颗棋子,这么多年藏得很深,表面上与端王党从不往来,居然骗过了夏侯澹的眼睛。


    奈何太子入狱后万念俱灰,为求保命,第一时间将他供了出来。老部下逃跑未遂,在半路上被暗卫捉住,受了数日严刑,终于痛哭着投降了。


    整件事情里只有一个微小变数:哑女没有完全听令行事。


    她不仅没对庾晚音动真格,还抢先去了小药房,想自己毒死夏侯澹。众人事后反复分析,此举没有别的解释,只可能是为了将皇后摘出去。


    一个恨大夏入骨的刺客,却将平生唯一一丝善念留给了庾晚音。


    只是等庾晚音获知这一切时,她早已入了土。


    小太子被贬为庶民,赐了所宅院圈禁终生。


    至于端王,夏侯澹为他倾情设计了一份极具创意的回礼。


    他们每隔数月便会让那老部下去天牢里演一场,让他在绝地翻盘的春秋大梦里不断等待。想来端王意志力过人,必能为了这点微末的希望含垢忍辱,吃着泔水坚持下去。


    等过个三年五载,实在演不下去了,再将真相温柔地告诉他。


    回宫之后,夏侯澹果然捏着鼻子灌了碗姜汤,又自觉加了件狐皮大氅,裹得如同回到了冬天。


    他之前中的毒在体内埋了十几年,已经坏了底子。虽然用最粗暴的方式解了,但又留了新的后遗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大半年,无数汤药灌下去,最近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也是在这一年间,朝中逐渐习惯了帝后共治。


    如今皇帝回归岗位了,庾晚音却也没有释权的意思,每日仍是与他一同上朝。奏折上的朱批,全是皇后的字迹。


    有臣子上疏劾之,倒是夏侯澹先发了火:“太医都说了朕不能操劳过重,你却要朕独自加班,是怕朕活太长么?”


    众臣诺诺不敢再言。或许要再过些年头他们才会明白过来,夏侯澹说的竟是心里话。


    不过仅仅这一年,大部分人已经发现了,皇后虽然字丑了点,但确实是他们企盼了多年的明主——情绪稳定,思维敏捷,欣赏实干,讨厌是非。时不时冒出点一鸣惊人的提案,视角之离奇,仿佛超越了此世;但在实际执行上又乐于广开言路,不耻下问。


    仿佛有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


    今日休沐,连带着宫人也放了半天假,都在御花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午膳过后,帝后二人在窗前对坐,平静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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