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边境新娘

3个月前 作者: 沈星星
    金三角很大,单是缅北,就有数百个小村庄隐藏在深林中。连绵的高山,埋着无数罪恶,边境新娘是其中之一。


    缅甸人喜欢儿子,缅北的农户常说,“生下来的儿子卖给贩毒组织,一年还能有几袋大米。”后面跟的常常是,“女孩没人要。”


    这样的环境下,女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必然会面临两个选择:一般会让她嫁人,换一笔钱给家里。家里疼爱一点的,就让去镇子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长大后自给自足,很多时候是一种奢侈。


    金三角有首童谣,第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里的天,是拿枪的脸,听话的赏脸,不听话的就要翻脸。


    2009年8月的一天,我走在大其力的老街,享受绵绵细雨,但老天爷很快不认人,雨倾盆落下。我赶紧找了最近的一家小卖店,在屋檐下躲雨。


    老街是大其力最早的居民区,一下大雨,就有一群群小孩冲出家门,光着脚踩在泥水里,朝着河边奔去。


    孩子们头上都带着“鱼帽”。鱼帽是当地的特色遮雨帽,椭圆形,用竹条编制,表面覆盖一层特制的干茅草。尾部细长,长度直达孩子腰部,雨水顺着帽尾滑落。家境富裕的家庭,会特意在上面涂上颜料。拥有一顶颜色鲜艳的“鱼帽”,意味着一段灿烂的童年。


    我看着这些孩子嬉笑向前跑,正犹豫要不要去抢一顶,就看到小卖店的老板朝我走来。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踌躇着走出房门,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得到我的确认后,店家笑着说她也是。闲聊了一会儿,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边抽边看我:“吸烟不?”


    我以为店家要分烟给我,没想到她立马起身,从店内拖出一个木抽屉,上面是林林总总的烟盒。当地雨季延长,潮湿的厉害,所以店里都采用比较防潮的木头当香烟容器,下面还经常会铺一层层的硬纸板来隔绝湿气。我看到木抽屉内的硬纸板,已经泛黄有霉点,上面似乎还有字。其中有一则招聘启事,分别写有缅语和中文。


    我只认识中文:诚招35岁以下女性,包吃包住,日薪100元,工作轻松,当天现结。


    “这什么工作?工资这么高。”我把纸板塞回去,随口问店家。


    店家张大眼睛,冲我连连摇头,说这都是骗姑娘的,会把这些女的卖去中国,给人当媳妇。


    边境新娘,是人**易产业。因为大批的农村光棍在中国娶不到媳妇,所以一些人就把目光放到偏远的边境线上。最开始边境新娘是靠骗,诱骗东南亚国家的年轻姑娘。这些国家女性的地位很低,丈夫家暴是常态,因此在中介机构的宣传中,中国人有钱疼老婆,非常吸引她们。但是一嫁出国,她们发现事实并不如此,纷纷逃回家乡。消息传开,骗不了,就只能靠抢。


    招聘启事上写的找姑娘,就是抢。


    “你给人介绍过姑娘不?”我问店家。


    纸板的边角被我搞得有点褶皱,店家按了按,想把它抹平,但是始终有凸起。过了一会儿,店家终于放弃,“哎”了一声,说有帮忙介绍过一次。接着又叹了口气。


    店家说,有一天,来了个光头女人,还领着四五个缅甸男人,挨家挨户走访,让这附近的商户都贴了广告。“那女光头是中国人,看着比缅甸人还凶。”


    光头女人见店家是中国人,就先聊了一阵,后来才说让店家帮忙留意有没有年轻姑娘,可以介绍给她。


    “听着人还不错啊。”我从店家的描述中并没有感受到光头女人凶。


    店家撅了下嘴巴,摇了摇头,说你不懂。店家说那些缅甸人看着就坏得不行,一个个都是文身,盯着光头女人的时候,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又说自己看过很多香港电影,里面最坏的那些人都和光头女人一样,先好好和你商量,要是不同意,就把你杀掉。说着说着,她还以手作刀,比画了一下。“呲”了声,撇着嘴巴。


    店家知道这伙不是好人,但以为最多就是让姑娘去卖**。她在这边刚巧认识了一个老乡,在国内就是做妓女,店家就给介绍过去。没想到,是卖到山沟里去给人当媳妇儿。


    “那女的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见雨逐渐变小,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出于好奇,问了店家最后一个问题。


    店家点点头,说光头女人叫刘金翠。


    隔了大概十来天,我又来到大其力。这次是过来收债。结束以后就想去打台球。于是来到一家叫“巷屋”的台球厅。


    我很小就在家乡街边的台球厅混,技术还算过得去,没多一会儿就连续赢了一个缅甸人几十美金。陆陆续续,又有几个缅甸人过来,但是水平都不行。输钱的家伙们,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聚在一起,离我不远的地方,盯着我看。


    巷屋里以缅甸人和欧美人居多,中国游客很少来这种危险场合,所以中国面孔在这边算是稀有,也不讨人喜欢。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越来越不友好以后,我把短袖撩了撩,露出腰间的黑星手枪。这群人才散开。


    我觉得无趣,刚想走,看到隔壁桌有个姑娘,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胸大又白,短裤下的双腿直细。右手手腕到手肘间有一条比较粗的黑色文身线。


    她光头,只有一层薄薄的头发茬附在头皮上,看起来很个性。最后我才看清楚脸,颧骨高,眼睛小,给人阴厉的感觉。


    “就是脸差了点。”我摇头叹气。


    姑娘正靠着台球桌擦拭杆头,似乎在找对手。我赶紧凑过去,看到她压注的是50美金。


    我心想,怪不得。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这姑娘的身材应该是非常吸引人,却没有人过来。


    姑娘是个高手,半小时没到,我就输了小1000元人民币。吓得我连忙把杆子放在一边,开始闲扯起来。


    姑娘说自己叫刘金翠。


    “啊,我听说过你。”我当时叫了一声,问她是做新娘生意的对不对?


    刘金翠愣住,有点疑惑地自语道:“我这么有名了噻?”然后很快变得警惕,脸沉下来,把球杆握在手里,杆头对着我,问我是什么人?


    我笑了笑,叫她别担心,说自己是明哥的朋友。


    “明哥?”刘金翠愣了下,用球杆的大头部分,敲了敲自己的屁股,露出笑容,问道,“打架请人喝酒的那个明哥?”


    我跟着笑出声音,连连点头:“就是那个明哥。”


    明哥是本地大佬猜叔的契弟,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卖家。


    金三角的灰色行业非常多,斗殴是经常性的行为。明哥在群殴时,常常会在口袋里揣一瓶自酿米酒,每当获得胜利,就朝着对方躺在血泊中的小弟说:“这样,我请你喝酒,我们就是一醉泯恩仇,以后不要记恨我。”小弟一时没反应过来,明哥就说人家不给面子,上去再砍两刀。


    刘金翠因为我认识明哥,态度明显好转,主动说她以前是明哥的人。


    我问刘金翠跟着明哥做什么?


    刘金翠把手里的台球杆放在台桌上,双手撑着台沿:“我帮他看过场。”她说的“看场”,是看管姑娘的意思。


    我又问了她跟着明哥多久,为什么不做了,但是刘金翠没有回答,反而有点感慨,说道:“明哥,是个有梦想的人。”她一脸认真。


    “啊?”我听了刘金翠的感慨,先是发愣,很快就仰躺在台球桌上,笑得无法控制。


    明哥长得瘦小,有飞行梦,他曾经在身上绑了五只老鹰,从三米高坡上跳下来,想要试试能不能飞起来,结果摔断条腿,养伤两个多月。


    在他养伤期间,我去看望过他。明哥为了表示谢意,拿出一本很大的相册集,里面放满了本地待嫁新娘的照片,说让我选个心仪的。后来见到姑娘,发现照片和真人完全是两个模样。


    当晚,明哥留我在他家住,顺便陪他在**喝酒。明哥让手下牵了个新娘过来。


    “瘦一点的。”明哥这么吩咐。


    没多久,明哥就压了一个非常弱小的姑娘,脸上满是惊恐。他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赶紧摇头。


    “你觉得这么做不好?”明哥可能看出我的想法,就问我。


    我正犹豫要不要点头的时候,就听到明哥用缅语对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直起上半身,不停朝着明哥说谢谢。


    “这是她的幸运。”明哥说被他压过的姑娘,这几天都不用出去接客。


    “这些姑娘还要接客?”我以为明哥只是人贩子,没想到还兼职老鸨。


    明哥瞪着我,很诧异地反问我:“白养着?”


    金三角的新娘卖家,想要控制成本,通常会让手底下长期卖不出去和长得好看的姑娘开门接客。


    住在明哥家的第二天,明哥边吃早饭边叫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是监控画面,摄像头拍的是房子的地下室,关押姑娘的场所,里面是20多个姑娘轮流洗澡的镜头。


    “乱讲。”刘金翠听到这里,果断打断了我的话。我有点不高兴,重复了两遍,说当时看到的就是很多姑娘一起洗澡的画面。


    “那可能明哥那天心情好。”刘金翠见我肯定的模样,自己给了个解释。


    明哥有个规矩,就是不让新娘洗澡。只有那些接完客,客人觉得表现不错的姑娘,才可以得到允许洗澡,他把这当作奖励。


    刘金翠觉得,不能洗澡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她在明哥手下的时候,经常会趁着明哥不在,让姑娘偷偷洗澡。还因为这事被打了好几回。


    明哥确实不是正常人,我留宿的那天早上,明哥还看着监控,忽然提议玩个尖叫比赛。


    我问明哥什么意思。


    明哥看了我一眼,叫我把一只他养的岩蟒偷偷放进地下室,被圈养的岩蟒并不咬人,但他想看看姑娘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觉得他有病,就说自己从小就怕蛇,干不了这个,让他找别人。


    明哥没说话,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只能硬着头皮,从七八个装着蛇的大玻璃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小的。那条蟒不重,我双手就能拎着,但是它非常凉,在手上蠕动的感觉让我有点想吐。我赶紧跑起来,把地下室的门推开,一把扔了进去。里面的惊叫声瞬间刺破我的耳朵。


    回到楼上,我看到明哥正盯着电视,仔细观察每一个姑娘受惊时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本本子,用笔来记录姑娘的叫声高低。写完以后,他还和我解释个人记录的局限性,只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公平,然后叫我在本子上签字,备注是公证人。


    “这绝对是个神经病。”我心里这么想着,签了名。但也正因为明哥疯的名声在外,在缅北,没人敢轻易招惹。


    扯了一些明哥的事,刘金翠确定我不是在撒谎,语气都变得亲切许多,说:“你人还不错,很少有人能够忍受明哥。”


    然后,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让我称呼她翠妹儿,说朋友都这么叫她。


    我问她,你当初是怎么来到金三角的?还能跟着明哥做新娘生意。


    她笑了笑,说,我是被卖到这里的啊。


    这次偶遇之后,我和翠妹儿熟悉起来,常约在一起打球。只是不再赌桌球,我赢不过她。


    我大概每周都有一天,会在下午1点到台球厅,每次都能碰上翠妹儿。


    巷屋里有许多用竹板隔开的小屋,门口挂着幕布,站着一排排的姑娘,花上几十美金,就可以体会缅甸女人的热情。老板很会做生意,除了姑娘,也找了几个帅哥,在场子里吸引有钱的女人。


    翠妹儿球技高超,每次赢了钱,不是睡男人,就是请几个球友吃饭。聊得多了,我知道翠妹确实是被卖到金三角的。


    她出生在重庆的一个区县,家庭条件不好,但一直很受宠。翠妹儿小学毕业以后就辍学在家务农,当时正好有一批大学生过来支教。翠妹儿闲得没事,就跟着孩子在上课。


    “城里人就是长得好看。”翠妹儿爱美,大家都以为她是想读书,但其实她是过去看老师。


    她被过来支教的大学生吸引,不顾父母的反对,跟随对方离开家乡。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两个人一起到了湖南,感情好了没多久,大学生染了毒,钱不够花,把翠妹儿哄骗到云南,卖给了当地一户农家当媳妇。


    “你这么笨啊?这么大人还能被卖?”我嘲笑她。翠妹儿瞪了我一眼,说不是她笨,是那人骗她。


    翠妹儿试过逃跑,但是村子在高山上,家家户户都是亲戚熟人,她根本没机会。唯一一次出逃,还没跑到镇上就给抓了回去。


    “打一顿就老实了。”翠妹儿说自己被打得很惨,小腿骨有一块地方折了。她会用自己的手握成拳头,锤一下小腿,发出“嘶”的吸声。“你看,现在还会痛。”后来,翠妹儿再也没想过离开。


    大约过了两年,因为翠妹儿一直没有生育,就被那家人嫌弃,转手又卖给了缅北一家黑户的儿子。


    “就卖了800块啊。”翠妹儿冲我比了个八的手势,咬着牙齿,语气异常愤怒。


    “你干嘛这么生气?”我觉得翠妹儿愤怒的点很另类。


    翠妹儿沉默一会儿,说当初她就是这个价格被卖过去的。“这么多年,竟然没涨价噻。”她忽然乐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沉默。


    黑户是早年来到缅北的中国人,一家三口,父亲和两个儿子。翠妹儿被卖给大儿子。黑户在金三角很难娶到媳妇,这家的父亲托人托了好多年,终于买回了翠妹儿。翠妹儿在那里待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生孩子痛不?”我问她。


    翠妹儿愣了一下,先是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后来自己想了一会儿,告诉我不是很痛吧?语气不太确定。很快,她就肯定地说,不痛。


    被打骂,被卖,被欺骗,已经是她的循环。


    翠妹儿说,两个孩子其实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点着头,却说不会。翠妹儿骂了一声。


    又待了两年,翠妹儿终于从那户人家逃了出来。选择出逃的理由有点奇怪:因为衣服。


    “过年都不给买新衣服。”在黑户家里生活的日子里,她永远是在穿旧衣服。翠妹儿特别想尝尝穿新衣裳的滋味。


    我回想了下,从认识她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她素面朝天,衣服也每天都要换新的穿,为此她总托合伙人从中国带衣服来。


    我和她认识大概一个多月后,有一回,翠妹儿忽然叫住我,说让我帮一个忙,她晚上要和人谈判,叫我撑个人场。


    金三角的许多小众行业,延续着早年的社会作风,喜欢在发生利益纠葛的时候,双方约谈。而翠妹儿当时手下的人数不够,就从其他朋友那借了点人过来,顺便让我去凑个数。


    我想了想,问她,有什么好处?


    翠妹儿笑嘻嘻地把球拿起来,顶着胸口,弹了弹,说让我摸一把。


    我摇摇头,说摸球还行,人就算了。


    和翠妹儿谈判的是一伙缅甸人,不是什么专业团伙,只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看着这行赚钱,想要横插一脚。这种人在金三角不少,大多是眼红别人的生意,一般构不成威胁,但因为他们是本地人,又具备地方民族武装的背景,所以有些麻烦。


    那天,翠妹儿穿了一身的紧身皮衣,在靴子上套了个刀套,放了两把军刺,手里端了一把砍刀,看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


    她带着人来到约谈的地点,是郊区的一个破工厂。


    我们到达约定地点后,看到那伙缅甸人已经在候着了。人不多,大概十来个,看着年纪都不大,领头的家伙脸上的胡须都没长,但也有些气势。


    翠妹儿没有废话,直接就让当地翻译报了几个地名,说除了这些地方的姑娘,其他的地方随便他们搞。


    但是翠妹儿说的范围,正好是金三角新娘生意的主要“生源地”,出了这里,要么是高山深林,很难找得到人,要么就是大势力的聚集地,小团伙根本就不敢靠近。其实就是没得谈。


    对方和翠妹儿争论半天,但是翠妹儿始终没让步。说的急了,翠妹儿直接用力挥下手里的砍刀,桌角掉了一半。


    我见过不少平时蛮横强硬,遇上事儿就怯懦往后闪的,没想到翠妹儿正相反,很有些大姐大的样子,丝毫不输气势。


    对面的那些家伙,直接走上前几步,棍子“哗哗”地在地面划过,看样子是要直接开打。


    就在此时,几辆皇冠进入工厂。从上面下来好些人,领头的是当地混的比较开的一个大佬,缅甸长大的华人,做专做玉石生意。


    大佬走到翠妹儿面前,搂了一把,然后充当说客,让对面那伙人不要插手她的生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很快,那伙人就同意卖吴鹰一个面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等吴鹰走了,我对翠妹儿调侃道。“你叫我来看戏,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翠妹儿笑出声音,说就是做做场面,欺负那伙缅甸人没见过世面。


    虽然找大人物调和是常见手段,但那天,我觉得翠妹儿表现确实不错。难怪会从明哥那儿被挖角。


    只是,明哥怎么会放她走呢?


    从黑户家逃出来后,翠妹儿身无分文,来到大其力,因为和社会脱轨好多年,她没办法在社会上生存,更没机会回到中国,为了不饿死,只能去当了妓女。


    翠妹儿说,那是她时隔多年,唯一的反抗,和给自己做的决定。


    因为长相不出众,翠妹儿能接的客人都是低劣货色,她觉得委屈,终于想出个办法,就是把头发剃掉,保留自己的特色。


    头发剪掉后,翠妹儿的生意马上好转,很多欧美人觉得她很有个性,愿意花大价钱捧场。翠妹儿觉得是光头带给她好运。


    当了没两个月的妓女,翠妹儿勾搭上明哥的一个手下,争取到一个“门卫”的差事,负责看姑娘,不用再卖身。但明哥的手下对她并不好,动辄打骂、虐待,日子过得和被卖时似乎没什么两样。


    做了一年多,翠妹儿渐渐有了点积蓄,因为工作能力不错,会管姑娘,肯负责,有人找到她,愿意和她合伙。


    “明哥放你走了?”我问翠妹儿,印象中明哥这人挺狠,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家伙。翠妹儿说,明哥开始不同意,但是和她一起的人在国内有路子,放弃一些利益,就点头了。


    “还是我们自己人狠啊。”翠妹儿说,和她合伙的那个家伙,在国内也有类似的生意。


    “中国女的比这边的姑娘值钱多了。”翠妹儿伸出一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还说自己去过一次合伙人的地盘,里面关着的姑娘被打得很惨,都不给饭吃。


    缅甸的边境新娘生意,没什么规矩,买卖女孩只是生意,但唯一的规则,大概就是不能折磨缅甸女孩,在当地人看来,这是对整个国家的侮辱。之前发生过一起事件,有一个做新娘生意的人,因为性虐女孩,消息被他的一个缅甸手下说了出去。当地的民族武装知道以后,非常气愤,将这个人抓了起来,在村里公开举行了绞刑。


    翠妹儿说,她当时并不想做新娘生意,觉得还不如继续做妓女,起码心里安心些。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翠妹儿回过一次家。但是没多久,她又回来了。这之后,翠妹儿就同意加入现在的这个团伙中来。


    我问过翠妹儿回家后的情况,但她只是沉默,没有给我答案。这次再加入,不是想退就能退了。


    我遇上她的这段时间,翠妹儿有钱,有闲,没自由,没选择,但已经是她成年后,过得最好的时候了。这时的翠妹儿爱泡男孩,经常在酒吧夜总会出入。让人一度怀疑她有性瘾。


    虽然脸不讨喜,但身材好,舞技妖娆,经常会有男人就上前勾搭,翠妹儿来者不拒,但也是出了名的提裤不认人。坊间流传,甚至有几个外国人觉得受到人格侮辱,告到了警察局,翠妹儿给了一些钱,才平息下来。


    “你这做事不地道啊。”我知道翠妹儿的这个特殊癖好以后,嘲讽过她几句,还说女人不都喜欢事后让男人搂着一段时间吗?


    翠妹儿认真地想了会,笑了起来:“那太温柔了噻。”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重复说道:“那太温柔了。”


    隔了个把星期,翠妹儿邀我去山里玩。说是玩,其实她是去买姑娘。


    我坐在车里,看到翠妹儿进到一户农户家里,没多久就拉着一个女孩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应该是女孩父亲。


    女孩在门口哭的惨,拽着父亲的手,不想离开,但是很快被翠妹儿一把扯开,半拖半拉着走过来。女孩不想上车,被翠妹儿打了几巴掌,老实了。


    回去的路上,女孩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不停地抽泣。每当她抽泣声大一些,翠妹儿就会让我从车子上的收纳盒里拿出大头针,朝女孩的身上扎一下。


    因为我坐在副驾驶,离姑娘比较远,往后靠的时候其实碰不到她的身子。我就对女孩眨一下眼睛,嘴上做出“嘘”的动作,把针戳到皮质座位里。女孩聪明,懂得配合,把声音偷偷降低。


    “你多少钱买的?”我盯着女孩看了会,问翠妹儿。


    翠妹儿说没花钱,她之前带了几个姑娘,给这女孩的父亲解闷,就算是报酬了。


    我“噢”了一声。


    “你说说自己的父母噻。”翠妹儿把车载音乐一划一划,终于找到想要听的歌曲以后,忽然问我。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


    我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翠妹儿转头看了我几眼,先跟着哼了几句歌词,然后和我说,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生活的蛮好,只是有点穷。


    “我们三人都只有读完小学。”翠妹儿盯着前挡风玻璃,有点低沉。马上,她又乐起来,说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父母能做的所有事情。接着,她自顾自地说了一些那时候生活的困难和烦恼。


    “你爸带你去偷过东西没得?”翠妹儿见我一直看着窗外,都没有回应她,就用手拍了下我的大腿,冲我问道。


    “没有。”我摇了摇头。


    翠妹儿来了精神,她把车子的油门松缓,说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就偷偷带着她,去隔壁村子的玉米田里,偷玉米吃。


    “那杆杆有这么长,甜得很。”说着说着,她就把一手从方向盘上空出,不断和我比画。


    说完,她忽然变得沉默许多,给了一脚地板油,让我朝后面倒了倒。我骂了她几句,叫她开车别一惊一乍的,我会吐。


    翠妹儿一路上都没再怎么说话。


    到住的地方后,翠妹儿就把小女孩拽下来,指着前面的民居,让她赶紧滚到里面去。小女孩看着我,没有动,被翠妹儿踹了一脚,才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翠妹儿看着小女孩哆嗦着前行的背影,和我说:“我爸爸和她的,不一样。”


    认识两个月以后,我去了一趟她安排姑娘的住所,是个民居。民居坐落在河边,由三个竹屋集合而成,里面很大,有十来个小房间,两三个姑娘共用一间。翠妹儿自己单独睡一间。


    刚进门口,我就看到,姑娘们正坐在一个个小板凳上,有人正站在她们面前讲课。


    我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越南语,就问翠妹儿这是在干嘛?


    翠妹儿说,这是在教这些缅甸姑娘,学一些最简单的越南语。


    “什么玩意儿?”我以为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边境新娘”最出名的叫法应该是越南新娘。因为越南是新娘生意最发达的国家。


    在许多偏远地区,中国男人在养妈(负责在当地挑选姑娘的中间人)刻意宣传下,已经变成年轻女孩的最优择偶标准。新娘生意的市场挺大,单单越南,每年就有数万姑娘嫁到中国。


    “越南姑娘比缅甸姑娘,更招人喜欢些。”翠妹儿说歧视哪里都存在。越南姑娘给男人的印象是白嫩勤劳,而缅甸姑娘则是黑黑瘦瘦。因此翠妹儿就让缅甸姑娘学几句越南话,伪装成越南姑娘,更好卖。


    在知道越南的新娘生意发达以后,我觉得翠妹儿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做。问缅甸新娘能卖多少钱?


    “也是两万。”翠妹儿用指甲划了下我的脸,说看模样,但是一般都是卖这个价格。


    越南本地的姑娘,娶回家的话,需要先交两万的中介费,其他额外的费用,算下来就是十万。而翠妹儿所说的两万,是全价。不需要男人专程过来,只要远程看照片满意,就会直接送到男人家里去,非常方便。


    “卖得这么便宜,这些姑娘能分到多少钱?”我看着面前一排排坐好的缅甸姑娘,正跟着老师一遍遍地跟读越南语,觉得很好笑。见翠妹儿没有回答,我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蠢。


    “人家要是不愿意呢?”我站在房门口,看到里面有几个姑娘正把目光看向我,就转过头对翠妹儿问道。


    翠妹儿没说话,走过去,从讲课的人手里拿了条教鞭,抽了其中一个看我的姑娘。


    “这样就听话了。”翠妹儿回到我身边。缅甸姑娘的性格普遍比较极端。城镇长大的姑娘彪悍,当地男人轻易不敢惹。而山区长大的女孩子,大多胆小怕事。许多姑娘在街上遇到骚扰,都只是默默回到房间,点上一炷香,向佛祈祷,问佛是不是因为自己**才被人这样对待。


    “你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我对翠妹儿笑道。


    翠妹儿愣了会儿,不以为意,隔了阵儿,反问我:不欺负老实人,那还能欺负谁呢?


    顺着民居出来,来到河边。河面有一些藻类漂浮着,我坐在石头上,点了支烟,翠妹儿也过来蹭了一支。


    一阵吞云吐雾以后。翠妹儿看着河面,和我说,现在姑娘越来越少,无本生意越来越难做。类似翠妹儿的中间档次卖家,在人源上拼不过大卖家,只能从偏门入手。


    她专门培养一些好看的姑娘,在中国待一段时间,找准时机逃回来,给姑娘一笔钱,休息一段时间,再卖一次。重复利用。


    但是现在,男人在经历过新娘逃婚的经验教训后,对买进家门的媳妇看管非常严,不允许携带手机,甚至不允许出门买菜购物。单纯靠个人能力出逃,就变得十分困难。


    翠妹儿就会在送出去以前,对新娘们突击训练一段时间,主要内容是嫁过去以后如何快速获得丈夫的信任。


    包括一开始就要表现出对当前生活和婚姻很满意的状态。除了每天早上主动起来做饭,还要积极做家务活,平常绝对不能说自己想家,学习一些中文,类似喜欢你,你很好,我很开心,习惯性地放在嘴边。


    她特别要求,新娘记清楚约定好的日期和地点。通常是几个月后的固定哪一天,哪个地点,只要新娘能够逃到这里,就有人安排接送。


    每个做大的蛇头都有一张“人口地图”,专门负责记录从自己手上出去的新娘姓名、年龄、地点、时间之类的信息。


    为了更好地控制姑娘,翠妹儿建立了一系列对姑娘的培训流程,包括先关几天不给吃喝,以及走之前的再三威胁。


    翠妹儿说,在这行混饭吃,比以前难多了。


    在河边聊天的时候,我见到过有几个开着摩托的缅甸男人,走进房子,没多久就搂着之前还在上课的新娘出来,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去。男人还没有进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揉搓着姑娘的屁股。


    顺着我的目光,翠妹儿说让姑娘接客,一方面是防止资源浪费,另一方面如果恰好怀孕头个月就卖出去,也能更方便快速地回来。


    可能是看出我的疑问,翠妹儿主动解释:中国男人只要看到媳妇给他生下小孩,那么注意力就会放在孩子身上,对姑娘的警惕会小很多。


    “要是在这边就大肚子呢?”我问翠妹儿,毕竟怀孕这事很难控制。


    翠妹儿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笑道:“打噻。”


    翠妹儿说完这些话,手臂就交叠在膝盖上,下巴抵着,看着河面出神,我等了她五六分钟,就有点奇怪,问她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她说最近才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


    我问翠妹儿,怎么死的?


    “莫得办法。”翠妹儿直起身子,摊了下手,说生病,没钱。


    “你不是赚得挺多,怎么不去帮帮忙啊?”我觉得翠妹儿不像是一个母亲。


    她没有回答我的指责,而是仰着脑袋,“我回过一次家。”说完,她深深吸口气,站起来,朝着房子走去,没有转头,声音在风中,“死了也好。”


    在2010年元旦前的几天,翠妹儿约我出来玩,我没有理她。


    隔天早上,翠妹儿开车来到我住的地方,硬拉着我陪她出去。


    逛街之后,我们找了个当地的一家奶茶店休息。


    “你这要给我钱啊。”我冲着翠妹儿抱怨,说自己很久都没有陪人逛街了。翠妹儿哈哈乐出声来,作势就要掏钱,但是见我一直盯着她,就把钱包往口袋里重新塞了塞,说我不像个男的。


    我懒得理她,只是一个劲地喝面前的奶茶。


    翠妹儿见我终于把吸管吐出来,轻轻说了声谢谢。她说自己很多年没有过新年了。


    我很奇怪,笑她竟然是个礼貌人。


    两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忽然一阵声音从后方传来,有个男人很大声地在叫:刘金翠。


    翠妹儿第一时间就转过头去。


    那是一个长得黝黑的男人,不高但是壮硕,留着平头,脸上有凝重的感觉,见到翠妹儿回答以后,就快步走过来,站在翠妹儿面前,问道:“你叫刘金翠?”


    翠妹儿愣住了,下意识地答应。脸上还留着笑容。


    那男人得到翠妹儿的确认以后,发呆了一阵子,然后马上就把她扑倒在地上。一只胳膊按住翠妹儿的脖子,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小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就用刀子在翠妹儿的脸上狠狠划下去。一刀,两刀,脸上的皮肤像是一叠厚厚的A4纸,被锋利割裂,**的皮肤向四周弹开,露出血红的肉块。


    我第一时间想要上前把男人踹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就收住脚步,在旁边呆住了。


    男人从动手开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反而是周围人的惊呼声在我耳边显得嘈杂。


    翠妹儿仰躺在地上,应该是被疼痛刺激了神经,双手和双腿不停地往男人身上挥去,可是力量上太过悬殊,没有一丝的效果。男人还是不停地在她脸上划。


    就在我被翠妹儿的哀号声震惊,想要帮忙的时候,男人立刻就松开翠妹儿,把小刀往地上一丢,手撑着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离。鲜血流了一地。


    这时候,翠妹儿的脸上只有红色。


    我让附近看热闹的缅甸人帮忙去医院叫人。开始没人愿意,我就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谁帮忙就给钱。很快就有人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在等待医生到来之前,我凑过去,看到翠妹儿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就连那一双细小的眼睛,也被血液浸湿,红色一片。她四肢不自觉地**,应该是陷入了昏迷。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寻仇。那男人通过翠妹儿买了新娘,但是新娘趁着男人不在家的时候逃了,在阻拦的过程中,不小心戳瞎了男人的母亲,还拐走了小孩,这才惹得人家上门。


    大半个月过去,我才去医院探望翠妹儿。她的脸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因为感染,所以在**一直打着吊针。


    我坐在床边,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说不出口。


    “当初如果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反而是翠妹儿把我的手拉过去,使劲抬高,让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张,很艰难地从里面吐出一个“滚”字。


    我忽然有点难受。


    我以前不能理解,金三角的人对于佛的虔诚,但是在这一瞬间,我竟然开始相信“宿命”这两个字。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翠妹儿,不知道绷带下的她,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但我觉得应该是一件褶皱的白衬衫。


    到今天,有关翠妹儿的记忆略微模糊,偶尔回想的,其实是一件小事。


    刚认识不久,我们在摊子上吃晚饭,我叫摊主泡了杯野蜂蜜水。翠妹儿让我给她喝一口。


    “好甜啊。”翠妹儿抿了一嘴,先是皱了眉毛,很快又舒展开,说她父母以前是蜂农,每逢开学,就会把蜂蜜装在一个大大的蓝色塑料桶里,拿去卖了换她读书的学费,剩下的蜂巢还残留着一些汁液,会给她,当作零嘴。


    “蜂巢得使劲嚼才有甜味。”翠妹儿把杯子还给我,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比画蜂巢的大小。


    “啊?”我有些发愣。


    翠妹儿看着我,笑着说道:“一晃都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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