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3个月前 作者: 安如意
离乱与安然
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
有这么一种人,既耽溺于世俗的深谷,又出离于尘世的悬崖之上。心恋那盛开的妖娆桃花,又爱慕繁花闲落的静美,难以忘怀长安的繁盛。
每一天的凌晨时分,穿戴好冠冕朝服到大明宫的宣政殿去上朝,那时候贾至曾邀约王维、岑参、杜甫,一同写过《早朝大明宫》这样生机勃勃的诗: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瀚侍君王。
皇帝居住的大明宫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和官员们居住的地方有不短的距离。许多人朝思暮想,要死要活想当官,可是,实事求是地说,上朝是件再辛苦不过的差事。尤其在酷寒的冬日,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长安城依然在熟睡。冒着严霜雨雪上朝的官员,承受的辛劳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大唐的律制规定,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要按时上朝,不得迟到,不得早退。朝会时不得举止失仪,否则惩罚将非常严厉,轻则罚去一月的俸禄,重则丢掉官职。五更时分,天刚开始放亮,衣冠整齐的官员就必须等候在宫门口。
官员们大多骑马上朝,品级高的官员可以带一两个仆役随行,为主人掌灯引路,品级较低俸禄有限的官员只好只身独行。
骑马穿过峭寒的街道,进入内城,御街静寂,上朝的灯笼络绎不绝,如繁星点点。清冷暗香扑鼻,春的气息无所不在,闭起眼亦知禁城春至。此时往来于此的皆是朝中要人,天朝的端严气象又岂是没有身临其境的人能够妄自揣度的呢?
看似寻常的陈述之下是淡淡的招摇,言辞之间不乏被天子所重的自得,身居高位的欣然。这点骄傲是人之常情。贾至和好友李白当时都意气风发,身逢盛世一心报效明君。
当时圣眷正隆,没想过还有一朝会辞帝都,别凤池,出长安,成为千里之外望京难返的罪人。无论是贾至、李白,还是杜甫,这些曾经进入到权力中心的文人,他们的政治生涯或长或短,际遇也不尽相同,可这种政治经历使得他们的心胸、气度不同于终生不第的寒士、文人。他们更甘愿把自己的才华和命运与帝国的兴衰紧紧相连。
有谁料到!谁料得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会天崩地裂。大唐帝国的文武百官、万千子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主明君也会仓皇西逃。
洪在《长生殿·闻铃》一折里写了一支《双调近词·武陵花》: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阴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平心而论,遣词造句真不差,但意境真逼仄!丧气!脱不开文人的酸朽气。我抵死不能认可洪创作的唐明皇形象。他写的唐明皇太乡气,失了身份。
一个只晓得谈情说爱的男人,遇事就一筹莫展,考虑事情全无要领,譬如戏里写他闻知安禄山叛变,第一时间是忧虑杨玉环娇贵,怕她辛苦难以随行……我看戏时都要晕,这是什么思路?
洪写唐明皇马嵬坡兵变之后一路赶往成都,感叹着情势凶险,路途难行。又哀伤红颜已殁,此身良苦,全然没有帝王气度,一副丧妻兼丧志文人的心态口气。这种凄切之情,用来描摹这些随行扈从的文人臣子是可以的,用在李隆基身上实在贻笑大方。
想了解接近真实的历史情况,应该看贾至写的《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这首诗起笔就提到了安史之乱起公卿们随驾避难的狼狈,以及后来唐王朝内部为了应对这场危机而做的权力调整——唐玄宗禅位于太子李亨。李亨即位为肃宗后集结人心再作应战。这就比较公允了。李隆基耽于情爱纵然有错,何至于洪写得那么猥琐不堪!
沦留在蜀地,午夜阑珊时回望长安,梦想着何日还都。长安是破碎的明月光,一触即碎华美的梦,长安已是浸没在血海里的孤岛,大明宫宫室颓坏,梨花如雪,桃花染血,血色沁漫开来,望得再久一点,血艳已化作遮天蔽日的浓黑。人是孤魂野鬼,长安城,是望乡台上前世的乡关。
贾至是不幸的,亲眼见证了这盛世倾颓,他又是幸运的,身为玄宗西逃幸蜀的随行大臣,起码没有流落故都沦为叛臣,或身化劫灰。这在当时,是很多薄命才子的遭遇。同样名满天下的王维,安史之乱时流落京师,不幸沦为伪官,日后虽然脱罪,声誉难免受损,最后无心仕途潜心修佛,隐居于辋川别墅,难说与此波折无关。
王维清楚地知道,大唐的春天过去了!他笔下的山水田园、云光月影从来都细腻得让人心醉,他对自然变化的感知从来都是这么细致敏感。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这个春天不同于以往的春天,大唐的盛世之春不会再回来。隐居并不只是单纯的心灰意冷,这一劫死了这么多人。劫后余生的他,只能为死难的人祈福,忏悔年轻时的浮华——懂得珍惜生命,以更温存的心、更恬淡的态度去生活,答报故人,而不是在官场流离,仓皇老去。
“春思”之题,李白也写到,而且出手不凡,落笔即成名篇。“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清浅俏达的诗,有不加雕饰的天然美态。读来恰如风拂清荷,水面清圆,风流自生。
李白诗中未曾言明的轻薄儿,贾至在诗中点明了,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佳人妖娆多姿,顾盼之间勾引住打马经过的多情少年——亦是风流子弟留情不返才惹得美人日后遗恨、伤情。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每一个故事都各有前身,每一段爱恋都自成身世。
“春风入罗帏,何事太牵情”?回不来的,希望回来吧。迟归也比不归好。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你我如同对峙的两座城池,永不靠近,默然相对,情愿这样。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