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恋
3个月前 作者: 桥田寿贺子
现在,暮年的阿信带着阿圭站在酒田海边的沙丘上,望着浩淼的大海。阿圭说道:“这里是日本海啊……到底和伊势那边的海颜色不同,那边是太平洋啊。”
阿信说:“冬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寒风呼啸,海水的颜色更加暗淡,根本没法在这里久站……我有好多年就是看着这片海水生活的……”
阿圭突然问道:“你在酒田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
“哎,你在酒田待了那么长时间吗?”
“加代小姐也喜欢这片海,她经常过来写生……”
“加代小姐以后学绘画了吗?”
阿信没有回答,却问:“阿圭,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什么啊,我学的是经济,也许会到银行或者大企业工作吧?也许去做公务员?我虽然并不想加入田仓超市,不过像阿仁伯父那样充实忙碌地经营自己的事业也很不错……”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啊!”
“我确实没想过要继承爸爸的事业。我对烧陶器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我亲眼看到我爸爸有多么辛苦。或许,这是因为我没有艺术才能吧?”阿圭笑了起来,又说:“我真的是爸爸的孩子吗?爸爸很有烧陶的天分,甚至可以靠这个生活……”
阿信也笑了:“又胡说八道了!你可不折不扣是你爸爸的亲生儿子!”
“那么我到底像谁呢?我要是奶奶的亲孙子,那就可以理解了,奶奶就是天才企业家嘛!”
“奶奶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做生意、开超市的。我从小就过够了没有钱的悲惨生活,所以拼命地努力工作,哪里又谈得上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啊。更不用说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很奢侈的事情吗?”
“啊,当然是很奢侈的了。像你这样,能够上你自己喜欢的学校,选择你自己喜欢的职业,真是很幸福啊!”
“是吗?我还在犹豫呢。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清楚我究竟最适合干什么,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大家都说应该进大学,我也就进了大学。明年我就要大学毕业了,今年夏天必须得决定做什么工作。我一想到一辈子就这么确定下来了,总觉得很无聊。应该还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吧?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后悔起来,要去学绘画,或者像我爸爸那样去捏陶器,这都说不定呢!”
阿信笑了:“是啊,毕竟血缘是明摆着嘛!不过,你能犹豫着不知该干什么,说明你还是衣食无忧。当年加代小姐也是犹豫着不知选择职业什么好。她身为加贺屋的继承人,生活优裕,正在上着女校,可是偏偏想要当画家……”
“这就是年少轻狂啊!”
“如果奶奶也能自己选择的话,也许会走一条迥然不同的道路吧!可是,那时候我必须给家里寄钱,我不能辞去加贺屋的工作。另外我也希望在加贺屋学会做生意的方法。那时候我一直相信,要想挣大钱的话,最好的就是做商人了……”
“可你是个女人……”
“啊,我的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心里就深深埋下了厌恶贫穷的念头。所以,我一直在加贺屋勤奋地干到十六岁。在加贺屋的那些年,老太太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我一定会从加贺屋嫁到商人的家庭中去,也许会过着更加轻松的生活……”
阿圭惊讶地听着。
“也许那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命运吧……”阿信凝望着远方,数十年前的往事又一点点地涌上心头……
在给奶奶送葬之后,阿信再次回到了加贺屋。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阿信已经迎来了十六岁这年的春天。她目睹了奶奶和母亲的凄凉生活,自己决心决不再做佃农。抱着这个念头,阿信在加贺屋努力工作了七年。
时间已经到了1916年春天。加贺屋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这一天,少奶奶美乃来到厨房里找阿信,却看到只有中年女佣阿作和十四岁的小玉在准备晚饭。见少奶奶寻找阿信,小玉说道:“阿信姐大概在店里吧?刚才老太太叫她过去……”
美乃道:“又去店里了?店里明明有掌柜的在,可是一有什么事情,母亲总是要把阿信拉过去。阿信光是忙里边的事儿就够累的……”
阿作赔笑说:“阿信是老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太太还是最信任阿信啊!”
美乃说:“阿信也怪可怜的,连店里的事都要她去做。”
阿作说:“厨房里的事情,我都问过阿信了,已经安排妥当了。”
美乃还是抱怨道:“客人都要来了,阿信不换件衣服怎么行呢?”她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进内宅去了。
阿信正在店里帮助老太太邦子记账。邦子说道:“东京的增田屋四十石……东京的平野屋四十石……都要上等米。按照今天的行情,一共是多少?”
阿信说:“今天米价又涨了……”她拨打着算盘:“都涨到了这个价钱了?真可怕啊!”
邦子笑着说:“世界大战开始了,日本从去年的年中就开始出口军需品什么的,战争使得经济景气起来,股票价格也一个劲儿往上升。受这个影响,米价也涨了。”
“打仗倒是会让经济景气,真是荒唐啊!”
“现在虽然这么赚钱,可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又会一下子赔进去。做生意就是有时好有时坏,生意好的时候,就要准确地抓住机会……”
阿信算好了账,提笔刷刷地写到账簿上。这时美乃探进头来,说道:“母亲,樱木先生到了!”
“啊,我这就过去。”
阿信对邦子说:“我也该准备晚饭去了。”说着,她看看账簿:“总计是这么多……”
“啊,辛苦你了。”邦子走了出去。阿信也收拾好账簿。美乃说道:“阿信,你趁着这个时候去换衣服吧!”
阿信有些奇怪。
“也许要你出面招待客人呢!”
阿信笑道:“我只是个佣人,恕我不能从命。”她来到厨房,对着正在准备饭菜的阿作和小玉招呼道:“辛苦了!”
阿作说:“这鱼是要炖的吧?”
“啊,这是给伙计们吃的鱼。给里面东家吃的生鱼片由我来做。”阿信又嘱咐小玉:“山芋是做大酱汤的,记住该怎么切了吧?”
“哎。”
这时美乃走了进来,说道:“阿信,老太太吩咐你去给客人点茶!”
阿信默然了。美乃又说:“我来做晚饭。”
阿信赶紧说:“这怎么行,哪能让少奶奶做这种事……”
“偶尔做做也无妨嘛!现在又没有小孩子要我照料。阿信连店里的事情都能帮上忙,我没有用处,干不了那个。不过厨房里的还可以做……”
“可是……”
美乃笑道:“你还不快点去!不然老太太可要发脾气了。”
“是。可是我不太会点茶……”说着,阿信正欲离去,美乃又问:“阿信,你看到加代了吗?”
“没有,我刚才在店里。加代小姐不在家吗?”
“大概又去画画了吧?真没办法……”美乃的脸色黯淡下来。
客厅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一看就像是暴发户的模样,正是樱木先生和太太。阿信正遵循着茶道的礼法为他们点茶,邦子坐在一边瞧着阿信。阿信的举止端庄文雅,一举一动无不合乎茶道礼仪,礼节周全地给樱木夫妇和邦子奉上茶。
樱木赞道:“哎,我不懂茶道,看不明白这些礼仪,不过阿信小姐做得可真够漂亮!”
樱木太太也说:“就是啊,老太太可真会调教人。”
邦子笑道:“真是过奖了,咱们也别管什么礼仪不礼仪的,请随便用茶吧!”
樱木太太应道:“哎。”可是不禁十分紧张。阿信默默地在一旁伺候。
樱木先生说:“老太太把阿信小姐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很讨人喜欢,所以我就对她另眼相看。”邦子含笑看着阿信:“这孩子很聪明,又有韧劲,跟着我做事这么多年,从来不抱怨一声。写得一手好字,算盘打得也好……记起账来比掌柜的还准呢。要是她有心做生意,很快就能领会到其中的窍门的,我可是盼着她干这一行呢!”
樱木夫妇佩服地听着。邦子又说:“现在家里边的事全是阿信管着,她做得一手好菜,缝起衣服来更是快,两个晚上就能缝出一件棉夹袄呢!”
阿信收拾起茶碗,施礼道:“茶艺不精,让您见笑了。我失陪了。”说完静静地站起来,态度从容,落落大方地走了。樱木夫妇目送着阿信离去,太太赞道:“哎,举止这么得体,老太太真是教养有方啊!”樱木先生也说:“看起来这姑娘性情也颇温柔,又这么稳重大方。嫁给犬子,真是辱没了她!”
“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姑娘啊!老太太,就全拜托你了!”樱木太太连连说道。
邦子说:“只是她的娘家是个七亩半地的佃农,这一点可能不中二位的意。不过我打算把她作为加贺屋的养女,体体面面地从这里嫁出去……”
樱木先生高兴地说:“要是加贺屋能把她当做女儿嫁出去,那就一点缺憾也没有了!”
樱木太太也说:“不知道小儿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邦子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既然您二位都中意,我就去问问阿信的意思……”
“哎。”
邦子说:“就包在我身上了!”
樱木夫妇礼貌地低头致谢。
厨房里,阿信忙忙碌碌地一边指点着阿作和小玉,一边亲手准备晚饭,美乃也在一边帮忙。阿信说道:“少奶奶,我来做就行了。”
美乃问道:“阿信,老太太跟你说了吗?”
阿信一惊,不知美乃说的是什么事。
“我也希望阿信能够一直留在加贺屋,做加代的好帮手。不过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想的……”
阿信惊讶地看着美乃,美乃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人进了起居室,美乃叫了一声“加代”,慌忙走了出去。
加代把画架和画具箱扔到一边。美乃责备道:“天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晃来晃去!”
加代没有理会母亲。美乃问道:“春假早就结束了,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去?”
加代说:“我不回山形了,我也不上女校了。”
美乃生气地说:“你又来了!你要继承加贺屋的家业,连女校都不上,你还想怎么样?那样根本找不到好女婿的!”
“加贺屋给小夜继承吧!”
“胡说!继承家业当然得长女才行!”
加代不以为然地说:“哪有这条法律啊?这只不过是惯例罢了。只要是加贺屋的亲生女儿,我也好,小夜也好,不都一样吗?”
美乃气坏了:“加代!”
“我要做画家,我马上就去东京,跟随名师学画……”
“你真的以为你能做得了画家吗?”
“人都是自由的,要是被家庭和父母所束缚,那我的人生价值又在哪里呢?”
美乃伤心地说:“加代,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些自以为是的话了?你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迷住了心窍,真是没出息!你去学画画能有什么用?你还是向阿信学学吧!阿信在这儿的这几年,已经学会了新娘的技艺。”
“阿信是阿信,我是我。”
“加代……”
这时候,拉门打开了,九岁的小夜探进头来,说道:“你们别吵了。真烦死人了,我都没法学习了!”
美乃无可奈何地起身走了出去。小夜看母亲离开,小声对加代说:“姐姐,阿信要出嫁了!”
加代吃了一惊。
“新郎的父母都来看阿信了……”说着,小夜使了个眼色要加代过去。加代好奇地站了起来,和小夜透过拉门的空隙偷偷地瞧着隔壁的樱木夫妇。樱木夫妇正在告辞离去,邦子送他们出去。加代叫道:“什么,就这样的人啊。这不是暴发户吗?可能在米市上或者什么地方赚了钱,现在流行的就是这种一夜暴富的人物……”
“姐姐……”小夜赶紧用手心捂住加代的嘴。
加贺屋一家人在起居室里吃着晚饭,阿信在一边伺候。清太郎说道:“噢,是要把阿信许给樱木家啊……”
邦子说道:“阿信也见过那个人吧?他有时候会到咱们店里来。”
阿信却面无表情。清太郎说:“那么,他是对阿信一见钟情了?”
邦子说:“爱慕得不得了呢,终于说动了父母过来看阿信。”
清太郎感慨地说:“不知不觉的,阿信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邦子说:“我本来打算把阿信许给店里的哪个人,那就永远不会离开加贺屋了,可是店里没有适合阿信的人啊。要是为阿信着想,还是嫁到樱木家更好。”
美乃说:“不过,那位少爷是次子吧?”
邦子说:“虽然是次子,可是樱木这一阵子在米市和股市上大发了一笔,给次子一间店铺还是不在话下的。那样的话,阿信就是独当一面的主妇了,不用看谁的脸色。这不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吗?”
加代问道:“阿信,你要嫁给那个男人吗?”
阿信说道:“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件事……”
“不管他多么有钱,也不能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啊!那种傻事……”
美乃喝道:“加代!”
加代说:“两个人互相爱慕,才能谈得上结婚。这可不是周围的人给安排好了就行的事啊!”
美乃说:“要是周围的人不帮助你物色,你怎么可能找到好人家?大人们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安排你们见面,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清太郎也说:“是啊。阿信在咱们家勤奋地工作了这么长时间,给阿信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我们做东家的责任啊!”
邦子说:“把阿信嫁出去,我也很难过。不过嫁到樱木家,就能在酒田扎根了,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加代说:“奶奶为了自己的考虑,就要强加给阿信这门亲事,阿信太可怜了……”
美乃赶紧说:“奶奶也是为了阿信好……”
加代说:“阿信,虽然我没有权力反对,可是你自己一定要慎重啊!”
阿信默默地盛着饭。突如其来的亲事,使得她还来不及考虑什么。可是,生平第一次论及自己的婚事,阿信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慨:自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岁月流逝,一幕幕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地在阿信眼前闪过,转瞬之间已了无痕迹……
晚上,阿信在下人的房间里做着针线活,小玉也在一旁做针线活,可是不停地打盹。阿信看看小玉,苦笑道:“小玉,你睡吧!”
小玉一下子惊醒,又开始动着针线。阿信说:“小玉,你已经十四岁了。我十四岁的时候,自己就能缝夹袄了。”
“哎。”
“我不是在责怪你。你好不容易出来做工,要是不把针线活学会就回家了,那多可惜啊!”
“哎。”
“小玉,你是上了四年小学才来做工的,我没有上小学就来带小孩了。现在是阿作过来帮忙,当时这里住着两个大姐姐叫做阿菊和阿梅,她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针线活都是她们在晚上的时候教我的。她们俩都出嫁了,这回轮到我来教你了。这真是一代传一代啊!”
“哎。”
“无论什么,要是不用心去学,就学不会啊!”
“哎。”
“做饭也是这样,当时我希望能够早一天像阿菊和阿梅那样做得一手好菜,所以拼命地学着。我像小玉这么大的时候,这家里的事我已经全都能担起来了。我真想小玉也能早点学会这些,以后我不在这里了,小玉就得代替我做这些事了。”
“阿信,你真的要出嫁啊?”
阿信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声,利索地飞针走线。
自从老太太给阿信提了亲事,阿信经常回忆起这些年在加贺屋的生活。转眼之间就十六岁了……八年看似漫长,而过起来却显得如此短暂,回想起八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阿信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感伤。不过,在加贺屋做工的这八年,阿信一直拼命地努力着,没有可让自己悔恨的事情。可是,今后的道路又该怎么走呢……阿信站在十字路口,不由得感到十分迷茫。
这一天,樱木家的少爷来到店里和邦子说着话。阿信送茶出来,樱木少爷看到阿信,不由得呆住了,只顾痴痴地盯着她。
加代和小夜躲在帘子后面偷窥着樱木少爷。看到少爷的这副模样,加代说道:“哎,这个男人呆呆笨笨的,一点个性都没有!阿信难道要嫁给这么一个人?”
“姐姐……”小夜赶紧把加代拉开。
阿信用托盘端着茶和点心,从廊子上过来了。这时,从屋子里传出加代的歌声:“生命———多短暂……恋爱吧———少女……”
加代正在房间里一边整理画具一边唱着:“趁着红唇———还未失去光泽……”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啊,进来呀!”
阿信走进房间,说道:“这是客人送的点心,我沏了茶给你。”
“阿信,你还是这么细心。我正想着出去之前喝点茶呢!”
“你又要去画画吗?”
“总是画不出满意的。”
“还是不要让大家太担心了吧……”
加代有些不悦地说:“阿信,连你也要对我说教了吗?”
“加代小姐,你去了山形的女校之后,就变了……”
“要是老待在乡下,就不会懂得外面的世界啊!”
“你刚才唱的是新歌吧?”
“啊,这是今年松井须磨子主演的屠格涅夫的《前夜》中的歌曲,叫做《船歌》。”
“哎,那是不是和《复活》那部剧中的《卡秋莎之歌》一样呢?”
“是啊,《卡秋莎》在日本风靡一时,不过今年是这首《船歌》流行。”
“加代小姐什么都比别人领先一步啊……”
加代突然叫道:“阿信……”
“哎?”
“我见到向你求亲的那个男人了。”
阿信沉默了。
“那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
“难道你真要嫁给他?”
“……”
“不管奶奶怎么劝你,你都不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阿信突然说:“我觉得对我来说,这门亲事实在是高攀了。”
“阿信?”
“我只是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佃农家的女儿。我要是回家的话,只能嫁给佃农。可是,因为我在这里做工,竟然有幸高攀上这样一门亲事,我要是还不知道感激的话……”
“可是……”
“加代小姐,你说过只有互相爱慕的人,才可以结为夫妻,可是对我这样的女佣人,这样的事就像是做梦一样。老太太替我选定的人家,我想不会错的……”
“那么说,什么样的男人都无所谓吗?”
“轮不到我自己来挑选啊!以后要是能给我一间店铺,我会拼命工作的,我喜欢做生意,这就够了……”
加代又问道:“我以前寄给你的《白桦》和《青踏》杂志,你看过了吗?”
阿信有些歉疚地说:“谢谢你总是想着我。可是,我一直忙着很多杂事……而且,那些杂志对我来说也太难了些……”
加代说:“你可别说这些没出息的话!过去你不是那么喜欢书吗?那时候的阿信到哪里去了?”
“可是加代小姐和我不一样。加代小姐去山形上女校,而我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干活……”
“跟这个没有关系吧!我希望阿信也能像真正的人那样自由地生活,所以才把我觉得好的书赶紧寄给你看。”
“可是,我不能像加代小姐这样啊……”
“《白桦》是六年以前,由武者小路实笃和志贺直哉等人创办的杂志,他们提倡新人道主义,呼吁人们要自由地认识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
“……哎。”
“《青踏》是平冢雷鸟和一批新时代女性一起创办的,是纯粹为女性而写的杂志。雷鸟在创刊号中写道:‘女子本是太阳,是真正的人。而如今,女子是月亮,依靠他人而生,依靠他人之光而闪耀,是颜色如病人般苍白的月亮。我等必须找回隐藏着的太阳。’阿信,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阿信很是困惑。加代接着说道:“就是说要打破束缚着女人的旧的外壳,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能,追求自由的生活。松井须磨子和岛村抱月等人创办的文艺协会演出了《故乡》、《玩偶之家》等戏剧,剧中的女主人公玛格达和娜拉舍弃了家庭和父母,追求一种忠实于自己的生活,都是著名的故事。《青踏》也是一样的。女性现在要是还不觉醒,那就只能永远像月亮那样依靠男人生活了!”
阿信问道:“那个《青踏》从字面上看起来是踩着青色的意思,它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青踏》用英语说是‘bluestocking’,就是‘蓝袜子’的意思。在十八世纪的英国,一批新女性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艺术和科学,那些女子都穿着蓝袜子,所以后来就把新女性称为‘蓝袜子’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有钱人真悠闲啊!”
“我希望阿信也能像太阳一样生活。要是听从周围人的安排而乖乖地出嫁,那阿信你自己的意志又在哪里呢?这岂不是和月亮一样了吗?”
“可我还是理解不了这么难懂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太阳、月亮的,但我知道爱惜自己……我不想再过贫穷的生活……所以我想,能够嫁到樱木家也不错。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我自己。”
“你以为人只要有了钱就会幸福吗?”
“可是我母亲说过,如果没有钱,就像没有命一样……像加代小姐这样生活优裕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们这样的穷人,没有时间也没有头脑来考虑这么难的问题……”
“我一直觉得阿信比我更聪明。小时候,我不愿意输给阿信,还曾经拼命地练习书法呢!可是就算拼命练习,我也还是比不过阿信……”
“每个人的出身和生长环境不一样,生活方式也会截然不同,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那你还是要嫁给他?”
“我很快就得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加代小姐也快回山形去吧……”
“我已经不要再去山形了。我的宿舍里,行李已经打好了包,随时都可以搬走。”
“那么,你不上女校了?”
“去那种地方,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加代小姐……”
“我准备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画画,等有了满意的作品,就带着画去东京。”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那加贺屋怎么办呢?”
加代毅然道:“要想发挥出自己的才能,必须从旧的外壳中解脱出来。”
阿信静静地看着加代。加代说:“好啦,我再去画一下黄昏中的日本海吧!”说着,她拿起画架和调色板,匆匆地走了。
阿信来到厨房里,和阿作、小玉一起忙着做晚饭。阿信吩咐小玉道:“今晚要做醋酱拌菜,你炒一下芝麻,再把它捣好。”
小玉说:“用磨钵来磨就行了吧?”
阿信说:“你又这么说,要告诉你几遍才会记住呢?商人家里不能说‘磨’,要说‘捣’①。”
“哎,我用捣钵把它捣好。”
阿信和阿作对看了一下,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时候美乃走了进来,问阿信:“加代又不见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小姐是写生去了吧?”
“太阳都落山了,还去写生……”
“小姐说想去画一画落日中的大海……”
“她是不是打算永远做这些荒唐的事呢!”
阿信默然了。美乃又说:“阿信,你也帮我劝劝她。我这个当母亲的说话,她只当做耳旁风,简直是对牛弹琴。”
阿信为难地说:“就算我说什么,也……加代小姐已经不是我所能劝说得了的……”
“送加代去上女校,看来是做错了。”美乃对丈夫和婆婆说。
邦子说:“就是嘛,我本来就反对这么做。不管怎么热心于教育孩子,也不能放女儿离开父母身边啊!让她去住什么宿舍,根本不会学到什么好东西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清太郎心烦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个时代,女孩子总不能连女校都不上啊!不管怎么说,加代是要继承加贺屋的女儿啊……”
邦子不以为然地说:“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让她在家里学习一些新娘子的技艺来得实在。更要紧的,是要教给她经营米行的方法。让她去上女校,加代成了个连针都拈不动的大小姐,还是像阿信这样的女孩子有用处啊!”
清太郎说:“可是,加贺屋的女婿怎么也得大学毕业吧。要是不让加代也接受像样的教育,根本就找不到好女婿的。”
邦子说:“就是因为你这种想法,才闹出现在这么多事。女婿就算不是大学毕业,只要会做生意,勤快能干就行了。加代不愿意上女校了,那就不去好了。现在挽回也不晚,由我来严格教导她。”
“……”
邦子又说:“还是早点给她找个女婿吧!阿信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加代也和阿信同岁,现在结婚并不算太早。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不会再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了。女人就是这样的啊!”
清太郎夫妇都默然无语。邦子吩咐:“把加代叫到这儿来!”
“哎……哎。”美乃慌忙站起来。邦子又对清太郎说:“现在发现还算好的。加代说要画画的时候,还来得及挽回。要是她回到山形无人管束,一旦和男人好上了,那就无法挽回了!”
“我相信加代不会那样……”
“不管加代怎么懂事,这种事还是很难说的!”
清太郎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
美乃来到厨房里,对阿信说道:“要辛苦你了,你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吗?”
“我去沙丘上瞧瞧,应该就能找到小姐。”
“那就拜托你了,总之要让她立刻回来。哪怕把她脖子上系上绳子,拉也要拉她回来。”
阿信跑到海边的沙丘上,站定了四下张望,看到加代正在远处支着画架作画呢。阿信松了一口气,向加代跑去。
突然,从后面快步走来一个男子,一下子来到了阿信的身边。阿信吓了一跳,正要逃开,可是男子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在阿信耳边低声说道:“请您不要惊慌,和我这样子走一会儿好吗?”
男子的语气很是紧张,阿信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后来,她知道他的名字是高仓浩太。
阿信心中充满了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子又说:“我不是坏人,因为有些事情,我被人追捕。要是他们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也许我就能混过这一关。拜托了!”
浩太搂住阿信,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阿信无法逃脱,只好顺着浩太向前走。一个刑警模样的男子出现在堤坝上,他惊讶地看了看浩太和阿信,走了过去。
浩太仍然搂住阿信,像恋人那样继续往前走着。两个人渐渐地靠近了加代,加代看到二人,吃了一惊,叫到:“阿信?这不是阿信吗?”
浩太一惊,但是并没有离开阿信。阿信不由得叫道:“加代小姐!”
浩太问:“你认识她?”
“啊……认识。”
加代惊讶地看着浩太和阿信,等他们走过来,加代格格地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啊,原来阿信也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啊!”
阿信连忙说:“不……不是,我……我并不认识他。”
加代惊讶地扬起眉毛。阿信说:“少奶奶让我来叫你。我过来找你的时候,突然碰到这个人……”
浩太终于放开了阿信,说:“对不起,让您受惊了。刚才实在是很危急,走投无路,只好找了这么个办法。多亏了您,我才得救了。噢,他们也许还在那边转悠呢!”
加代问道:“是不是有人在追您?”
浩太没有回答,看着加代的画,说道:“这是您画的吗?”
加代疑惑地瞅着浩太。浩太说:“真是好画啊!它把日本海的寂寞和严峻表现得淋漓尽致。”
加代吃了一惊。“现在会画油画,非常新潮啊!”说着,浩太对加代一笑。加代和阿信都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不过,要是能再稍微大胆一些,表现出日本海的汹涌之感就更好了。”浩太入迷地看着加代的油画。加代的脸色渐渐地温柔起来。
对阿信和加代来说,这次邂逅的男子宛若从天而降。可是,这次邂逅,却使得阿信和加代从此分道扬镳。
此时,美乃正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阿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没找到加代?”美乃嘟嘟囔囔地说着,无可奈何地走进起居室去了。
邦子和清太郎正在等着,清太郎问道:“加代呢?”
“噢,好像又去画画了。我已经让阿信去找她了……”
清太郎发怒道:“都是你惯坏了她!加代要什么,你就给她买什么。等她回来,我非把她的画和工具都砸了不可!”
邦子制止道:“好了,只不过是画几张画罢了。女孩子有个爱好,也不是什么坏事。”
美乃说:“她要是只把这个当成爱好也罢了,可是加代不肯去女校,说是要去东京学画呢!”
清太郎愤愤地说:“这不是做梦吗?”
“她就是爱做梦的年纪啊!就像出麻疹一样,谁都要经过这么一回啊!越是聪明的孩子,这病就越重……”说着,邦子笑了起来,“不过,得麻疹有时候也能死人。趁着事情还能挽回,早点给她物色一个女婿吧。有了家庭,她就会安稳下来了!”
清太郎说:“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时间到哪儿找合适的女婿呢?”
邦子说:“我心里倒是有一处合意的。”
清太郎和美乃一惊,盯着邦子。邦子说:“就是皇家执事官家的二少爷。”
清太郎说:“啊,他是不是毕业之后,就去横滨的贸易公司工作了……”
“执事官家还让他去一家与外国有贸易往来的店里学习过呢。那少爷很聪明,很有从商的天才,稳重实干。我很早以前就看中他了。”
美乃说:“要是加代也愿意,那就圆圆满满的了!”
邦子说:“孩子不听话,不应该是父母的责任吗?当父母的太宠着她,要是什么都由着加代的性子来,加贺屋早晚要倒闭……”
美乃说:“可是,加代那个脾气……”
“父母小心翼翼的,还得看女儿的脸色,那是要被孩子瞧不起的。你们可要好自为之啊。”
美乃不禁十分沮丧。
沙滩上,加代正在和浩太谈笑风生,加代努力地说着东京话:“您是第一位夸奖我的画的人。您也画画吗?”
“不,我只是喜欢欣赏……”
加代问道:“您喜欢哪一位画家?”
“现在我最喜欢的是高更。”
加代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我也崇拜高更啊!”
阿信着急地催促道:“加代小姐,少奶奶还在等着你呢!”
“反正回去她也是说教,先不要理她。”
“可是……”
浩太连忙说:“都是我耽误了您回去,真对不起……”又对阿信说:“让您受惊了……还望您谅解。多亏您帮我解了大难。那么再见了!”说完,浩太想离去,加代赶紧问道:“您的家就在酒田吗?”
“不是……”
“那您现在要去哪里?”
“我住在旅馆里。”
加代突然说:“我送您回去吧,也许还有人在搜寻您呢。”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阿信,你先回去吧!”
“可是……”
浩太对加代说:“我已经不要紧了。”
“要是有个意外可怎么办?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要是你被抓住了,那会终生悔恨的。”加代笑着匆匆收拾起画架,把画架递给阿信:“你帮我把这个带回去吧。”然后,加代走到浩太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阿信,问道:“怎么样?我们像一对恋人吧?”
“加代小姐!”
“你就跟我母亲说我有点事,顺路去一趟朋友家。”说完,加代催着浩太一起向前走去。浩太推辞道:“真的,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您还是回家吧!”又看着阿信说:“这位小姐特意来接您……”
“不行,我要是这样回去,会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的!”
浩太无可奈何,苦笑道:“真拿您没有办法!”
见两人一起向前走去,阿信无奈,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加代回头一看,惊讶地说:“阿信?”
“我也陪你一块儿去。加代小姐不能一个人和这个男人……”
“阿信!”
浩太苦笑道:“是啊,我也许是一个杀人的强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呢!”
阿信瞪了浩太一眼。加代却笑了起来:“您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我知道……”说着,还是偎依着浩太向前走去。阿信默默地跟在后面。三个人走到酒田的街角,浩太说道:“谢谢您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加代却说:“我把您送到旅馆的门口。”
“在那边……”浩太又对阿信致歉:“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加代说:“我是加贺屋米行的女儿,叫做加代。她是阿信,从九岁的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做工,和我亲如姐妹,阿信是可以信赖的。”
浩太看看阿信,阿信微微低头致意。加代又问:“您呢?”
浩太一时间迟疑不答。加代笑了:“看来您还是对我们有戒心。不过,如果您有什么不方便或者为难的事,随时都欢迎您和我们联系。我会很高兴为您效劳的。”
加代从怀中掏出纸片,用画草图的木炭写了些什么,递给浩太,说道:“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您会在这里待多久,希望我们还能见面。”说着,她一笑:“那就再见吧!”
“愿您二位都健康,再见!”说完,浩太快步离去了。加代却一直呆呆地目送着他,阿信说:“啊,吓死人了!当时我以为要发生什么事呢,真担心死了!”
加代却说:“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
加代喃喃地说:“看来活着也并非全无乐趣,有时候竟会有这么美妙的邂逅啊……”
“加代小姐?”
“那个人不是寻常之人啊!虽然他装扮成一个乡下商人的样子,但一定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还知道高更,也懂得欣赏绘画。”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还得躲躲闪闪地生活,不会是个什么好人的!”
“阿信,你是不会明白的。”加代的眼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
加贺屋的起居室里,邦子和清太郎正在说着话。美乃说:“都是我没有看住加代……”
清太郎气呼呼地说:“等她回来,今晚我要狠狠地骂她一顿。”
邦子说:“要是骂得太狠了,倒有可能反而把事情弄糟。不如咱们先装做若无其事,等执事官家答应这门亲事,我们就径直举行婚礼。要是什么都依着加代的意思,那本来能办成的事情也办不成了!”
美乃答应着,邦子又说:“她喜欢画画,那就让她画好了。要是咱们阻止得不得法,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和执事官家的亲事很快就会定下来的。”
清太郎说:“要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邦子毅然说道:“我们就要让它一切顺利。”
这时候,阿信进来了,说道:“我回来晚了……”
美乃问:“加代呢?”
加代也进来了,美乃问道:“你去干什么了?”
加代说:“我一直画到太阳完全落下去。我让阿信在一边等着我。是吧,阿信?”
“……是,对不起。”
加代说:“阿信不用道歉啊,是我不好。……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清太郎问:“你真的不回女校了吗?”
“……哎。”
“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吗?”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就算周围的人说三道四,也没有用处。”
“加代!”
邦子责备清太郎:“加代既然不想去,就不要硬逼着她去。让加代先待在家里吧!”
美乃对加代说:“趁着这段时间,你该学些技艺了。你看阿信,茶道、花道和女红样样拿手。可是这些女孩子该学的东西,你还一样都不会。”
加代不以为然:“学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女人以后有的是重要的事做,现在已经不是在家里学新娘技艺、等着嫁人的时代了!”
美乃说:“加代,你应该跟阿信学学。”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阿信有阿信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愿意你们要我像阿信一样!”说完,加代快步走了出去。
美乃叫道:“加代!”邦子却笑道:“加代去了山形,净学会了任意胡为,看来她是受了一些东西的迷惑。不过很快她就不会这么高谈阔论了!”
加代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着出神。隔壁房间的隔扇被拉开了,小夜探进头来,说:“姐姐,你被训了一顿吧?”
加代一惊,小夜又说:“母亲还气冲冲地说,以后不许你画画了呢!”
加代说:“就算是父母,也没有权力强迫女儿干什么。人都是自由的。”
“姐姐?”
“小夜,加贺屋给你继承吧,我什么也不要。加贺屋都是你的了,只要给我自由就行了。”
小夜哭笑不得地看着姐姐。
晚上,阿信正在上房里给清太郎和美乃铺被子,加代走进来,叫道:“阿信!”
“哎。”
“你明天做些好吃的,装到饭盒里。”
“要送到哪儿去?”
“我要送给他。”
“他?”
“就是今天遇到的那个人。”
“加代小姐?”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来到酒田的,不过他老是吃旅馆的饭菜,也怪可怜的吧?这一回让他尝尝阿信的手艺。”
“为什么要送给那个人呢?虽然咱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被别人追捕,只好躲躲藏藏,四处逃亡,这却是明摆着的啊!”
“阿信,你不要多说,只要帮我把饭菜准备好就行了。”
“你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吧!万一你也被牵连进去……”
“我不会连累你的。”
“可是……”
“拜托你了。”加代走了,阿信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晨,阿信利落地往饭盒中装着饭菜,阿作奇怪地瞧着,问道:“阿信你一早就在做菜,我一直觉得奇怪。装到饭盒里干什么呢?”
“是加代小姐要送给朋友的。”
“噢……”阿作笑了:“是什么样的朋友啊?”
“不要对里头的东家说啊,好吧?”
“……哎。”
阿信提着饭盒来到后门,加代正在那里等着,接过饭盒高兴地说:“你带来了啊!”
“小心点……”
“你就跟我母亲说,山形的朋友过来了,我们一起去玩了。”说完,加代匆匆地走了。她找到酒田的旅馆,来到大门口,大声说道:“打扰了!”
旅馆的老板娘走了出来,加代问道:“请问这里有一位东京来的客人吧?”
“啊,是找安田先生吧。”
“要是他在的话,请告诉他加代来了。”
浩太正在房间里看书,廊下传来老板娘的声音:“安田先生,有客人!”浩太吃了一惊,立即机敏地打开了窗户,准备随时可以逃走,一边问道:“是哪一位啊?”
“是加代小姐……”
浩太松了一口气,说:“跟她说我不在。”
突然,门被拉开了,加代探进头来,说:“我知道您就在这儿。”
浩太无奈地说:“您到这里干什么?”
加代走进来,一边说道:“我来没关系的,我不会对别人多嘴的。这个给你……”
“真没办法啊,你随便就……”
“我是支持你的。”加代一眼瞥见了桌子上的书,不禁微微一笑:“果然如我所料。”
桌上全都是有关社会主义的书籍。浩太吃了一惊,慌忙收拾起那些书。加代说:“我也对这些书有兴趣。我在山形上学的时候,高年级的学生中也有这样的人……”
浩太脸色不悦地沉默着。
“您是东京的大学生吗?”
浩太没有做声。
“您正在从事这样的运动吧。那您到酒田来干什么呢?”
浩太说:“您这样随便猜测,真让我为难。我只是个商人,因为工作关系才来酒田的……”
“您真是太见外了!我也愿意做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我也学习过马克思和列宁的主张。我对社会主义很有共鸣……”
浩太说:“这不是可以轻飘飘地放在嘴上说的事情。”
“昨天遇见您,我想这并不是单纯的偶然。酒田这个地方还被旧的传统所束缚,我找不到能够谈得投机的人,所以遇到您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震动。我终于遇到了能够相互理解的人……是神明保佑我能够遇到您。”
“可是我并不是您所想的那种人。”
“您又这么说,请相信我。我是所谓的资本家的女儿,我从小就对这个感到矛盾,我很想挣脱出来……”
“可这不是像您这样的小姐该参与的……”
加代说:“我也并没有期望您会立刻理解我。不过,我想让您知道,酒田也有我这样的女子。”
浩太很是心烦,没有做声。
“请您尝尝这些饭菜。我现在只能为您做这点事,不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
“要是我还能帮助您干点什么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浩太说:“您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久住的……”
“那您在这里的时候,我会尽量多来拜访的。”加代眼神炽热,深情地看着浩太。
三天后的早晨,阿信照例在厨房里和阿作、小玉一起准备早饭。这时候,店里的一个伙计进来叫道:“阿信,有你的电话!”
阿信吃了一惊:“电话?找我的?”
“快点过来吧!”
阿信满脸诧异,连忙跑到店里,对伙计说了声“多谢”,拿起话筒说道:“让您久等了,我是阿信,您是哪一位?啊?”
“我就是前几天在沙滩上给您添麻烦的那个人。现在我还想冒昧地拜托您一件事,实在很不好意思。您能到我住的地方来一趟吗?请您说找安田先生就行了。不过,请您不要告诉加代小姐和家里的其他人。拜托了!”
阿信握着电话筒,不由得愣在了那里。邦子在柜台上奇怪地看着阿信。
阿信回到厨房里,对阿作和小玉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
“马上就回来。”
这时候,邦子突然走了进来,叫道:“阿信!”
阿信吓了一跳:“哎……”
“刚才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阿信很是为难,掩饰道:“哎,是乡下的一个熟人到酒田来了……”
“噢,那就好,我还担心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没有。那个熟人说要是我有空的话,能不能去见见她。”
“哦,你们很久没有见了吧,去见见人家啊!”
“……是。”
“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到这里吃午饭。”说完,邦子进里面去了。
阿信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地走到街上。
突如其来的电话,竟然是五天前在沙滩上邂逅的那个年轻人打来的。那人语气中流露的迫不得已的感觉,使得阿信突然担心,他是不是和加代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阿信怀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地来到旅馆的大门口,大声说道:“打扰了!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安田先生……”
老板娘说道:“啊,您是阿信小姐吧?安田先生正在等您呢!就是二楼的第一个房间。”
阿信迈上台阶,老板娘悄声问道:“安田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
“他一天到晚都待在屋子里读书,他说自己是个商人,可商人不是这样的啊……”
阿信没有做声,上楼去了。
浩太正在房间里出神,听到廊下传来阿信的声音:“我是阿信……”慌忙起身,打开拉门,看到阿信正站在廊下。“啊,真是对不起,叫您来到这种地方……快请进!”
阿信心存疑惧地走进房间。浩太突然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扶地深深地低头行礼道:“我知道求您做这件事太冒昧了,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可以帮我了!”
阿信一惊,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浩太说:“我本来约好了在酒田见一个人,可是没有见到他,我已经没有钱付住宿费了,所以……”
阿信说:“我……没有什么钱。我做工挣的钱,都寄回乡下的家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要他们寄钱给我,但是不能直接寄到这里,所以我让他们寄给加贺屋的阿信小姐了。”
阿信大吃一惊:“寄给我?”
“现在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所以只好让他们把款汇到您那里。我想拜托您去邮局取出现金,再送到我这里。当然,我会酬谢您的。”
“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呢?”
“我在酒田没有熟人,没有人可以帮我。我知道这个要求过于厚颜无耻,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阿信突然说:“我不会做的。”
浩太大吃一惊。
“我连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怎么能……”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会汇到你那里去。要是没有那笔钱,我就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虽然你这么说……”
“本来我在酒田约见的这个人会给我钱的,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现在还没有联系上……”
阿信还是说:“很不好意思,我不能帮您。从您家里寄来的钱,您自己去取不就行了吗?又何必费这么多周折呢?我不同意这么做,您还是马上把汇款的地址取消了吧!”
浩太无奈地说:“要是那样做可以的话,我就不必求您来做了。我并不愿意让我的父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而且我也不能去邮局。希望您能理解……”
阿信突然说了声“我告辞了”,慌忙逃也似的起身要走。浩太叫道:“阿信小姐,我觉得你是可以信赖的人,所以才拜托你的,我会付给您酬金的!”
“不管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我接了你的电话,还以为加代小姐出了什么事,所以才赶过来的。”
“?”
“加代小姐很关心你,所以我担心她会不会和不明身份的人发生什么事……”
浩太笑了:“加代小姐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我久留也无益……”
浩太说:“你好像觉得我是个可疑的人,其实我并不是那样的。虽然我被刑警追捕,可还是要完成我一直坚持的事业……”
“……”
“你知道佃农吗?”
阿信一惊。浩太解释道:“佃农就是自己没有土地,要向地主租借土地种稻米的人。他们流着汗水,吃尽辛苦种出大米,却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做租子。剩下的米最多只能吃到夏天,要想挨到秋收,只有向地主借米维持生活。借来的米必须连本带利地还给地主。他们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阿信静静地听着。
“佃农虽然自己种米,却吃不上米,只能在一点米中搀上萝卜以求增加分量。可就是这样的萝卜饭,人口多的家庭还是吃不饱。地主不必弄脏一根手指,就可以靠着榨取佃农而过着奢侈的生活。还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事情吗?”
“……”
“现在因为什么大战景气,米价一个劲地上涨,可是得利的只是地主和米行。佃农们交出大米,和米价毫无关系,但他们不得不买和米价一起价格暴涨的生活用品。他们的生活更苦了。可是有一小撮人从农民和工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金钱,成为暴发户,他们毫不知羞耻,专横跋扈。而真正流着汗水工作的人却过着悲惨的生活。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我们就是要努力纠正社会的这种矛盾……”
阿信专心地听着,但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合适。浩太说:“我说这些话,也许您并不能够理解。可是我们要争取让佃农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阿信说:“这能办到吗?只要自己没有土地,佃农只能向地主租借土地……”
“能办到啊!如果把交给地主的年租从五成减为三成……”
“那真是不可想象啊……”
“只要佃农们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地共同争取,就是可以实现的。佃农们以为这种现象古来就是如此,所以不敢奢望改变,忍气吞声地接受现实。可是我们要唤醒他们,呼吁他们进行斗争。单个人的力量虽然弱小,但大家联合成一股力量,就能够对抗地主。要想使佃农从穷困中解脱出来,只有这个办法。”
阿信的眼中现出了光彩。
“不过,现在的社会中,有钱人、暴发户和政权勾结在一起,他们宣称这种运动是危险思想,必欲除之而后快。我见到了东北地区佃农的生活,决心要把我的生命献给这项运动。为此我被刑警追捕。现在就连父母,我也不能告诉他们我的住处……”
“……”
“不过,要是被这些事情吓住了,那就什么也干不成。我一定会在某个时候组成佃农的组织,打破这种荒唐透顶的制度!”
阿信突然说:“要是您的汇款单到了,我会去取出现金给您送过来的。”
“阿信小姐……”
“我也是佃农的女儿。”
浩太一怔。
“我就是吃着萝卜饭长大的。稻米歉收的时候,我真的是受够了家里悲惨的生活!我不能去上学,为了省些粮食,我七岁的时候就出门做工。奶奶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白米饭,小妹妹也无法养活,还在吃奶的时候就送了人。直到现在,我爹娘天天拼命地干活,日子也一点不见轻松。佃农的生活,比地狱还要可怕。可是,生在佃农的家里,也毫无办法啊……”
浩太苦笑道:“我不知道阿信小姐的情况。我真是班门弄斧……”
阿信突然语气明快地说:“您要是有什么衣服要洗,就请交给我吧!”
“?”
“我会洗好给您送来的。我只能为您做这点事……”
“谢谢,阿信小姐……”浩太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信的手。阿信吃了一惊,浩太慌忙放开了她的手。阿信心中怦怦直跳,她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加贺屋的门口,突然停下来,凝视着浩太握过的那只手,眼中闪烁着爱恋的火花。
加代正在自己房间里换上了时髦的洋装,得意地对镜自怜。这时候传来阿信的声音:“阿信来了!”
加代大声问道:“听说乡下有人来了,你去见她了?”
阿信走进来,说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竟然还有人来找阿信,真是稀奇事啊!”
“您有什么事吗?”
“我还要出去一下,你再帮我准备一些饭菜,装到饭盒里好吗?”
“是要去安田先生那里吗?”
“安田是他的化名。”
“?”
“那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从事那种运动的人,都是这样的……”
阿信问道:“安田先生跟您说过关于他的事情吗?”
“那个人对自己的事情可是守口如瓶。不过,我能够推想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也懂一些那种事情。”
阿信默然了。
“不管我怎么拿话来试探他,他都只字不露,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不过这也是他的过人之处。”
“……”
“社会主义者就是怀着‘人皆平等’的思想,为消除社会上的不公正而进行斗争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是站在穷人一边的。从事这项工作,一分钱也得不到,可是他们却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工作啊!”
“……”
“不光是男子从事这项工作,有一个叫做伊藤野枝的女子,是妇女解放运动的领袖,她反抗父母为她选定的婚事,从九州跑到了东京,现在是《青踏》的主办者。听过平冢雷鸟和伊藤野枝的话,就会觉得在这个闭塞的镇上,安于现状,每天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真是让人厌倦。”
“加代小姐?”
“我听你说小时候吃苦受累的故事时,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同样是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一定要努力使女子不再有阿信这样的遭遇,否则,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女子都只能过着悲惨的生活。”
“……”
“所以我要去东京学画。待在这种闭塞的乡下,什么都干不成,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您又说这种傻话……”
“阿信,你幸福地结婚好了。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不一样……”
“加代小姐……”
“安田先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我要尽我的所能帮助他。”
“……”
“准备饭菜的事,就拜托你了!”
“……是。”
“我只有对阿信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和你,我从小就无话不谈啊!”
“……”
“从此以后,我就要和阿信分道扬镳了,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阿信都要支持我啊,我们说定了。”
阿信十分为难。在她听来,加代所说的话让人觉得很危险,可是她又不懂如何才能说服加代。阿信深深地感到,加代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只是,加代炽烈的情感如今面向的是浩太,这让阿信感到不安,当她发现这是出于对加代的嫉妒的时候,不禁困惑万分。阿信还是第一次体味到这种感情啊。
这天早晨,加贺屋的一家人正在起居室中吃着早饭,阿信在一边伺候着。邦子说:“加代,从今天起你就要开始跟茶道和花道的老师学习了。”
加代不以为然地说:“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美乃叫道:“加代!”
邦子劝道:“你可以不去女校,可是茶道和插花是女人的修养,不仅要学习方法,更要培养点茶和插花时的心境。看你总是这么心浮气躁的,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加代放下筷子,站起来就要离去。清太郎叫道:“加代!”
“我已经听腻了说教!”加代拂袖而去。清太郎勃然大怒,就要追出去,邦子止住他,说:“就算你现在狠狠地骂她一顿,也于事无补。只会招得她反驳你一顿。还是早点给她定下亲事来吧!到时候我会跟她好好谈谈的。”
“阿信,她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这一阵子,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跟我说。”美乃问。
阿信轻轻地摇摇头。这时候掌柜的探头进来,说:“阿信,有你的汇款单!”
阿信吃了一惊。掌柜的又说:“我替你盖了章领出来了。”说着,把汇款单递给阿信。
“多谢您了!”阿信赶紧低头致谢,拿过汇款单,慌忙塞进怀里。
清太郎有些惊讶地说:“还有人给你寄汇款单,是谁寄过来的?”
阿信掩饰道:“是乡下的一个熟人到东京去了,要我寄些酒田的干海货给他。他说东京的鱼不好吃……”
阿信第二次来到旅馆中拜访浩太,她把一个信封放到浩太跟前。浩太说:“谢谢您……这可帮了我的大忙。”说着从信封里取出一张五元钱的纸币递给阿信,“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信有点生气地说:“这是干什么?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那可不行,是我提出这个冒昧的请求……”
“我自己也希望能帮安田先生一点忙。只要您能觉得高兴就够了……”
“阿信小姐……”
“不过,这么一大笔钱,我倒真是吃了一惊呢!”
“我本不想给父母添麻烦,可是为解燃眉之急,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吧。”
“他们对我早已经死了心了,他们说不管我在哪里干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我平安无事就行了。他们一直以为我之所以会做这样的事,全都是他们的报应。”
阿信不解地看看浩太。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大地主。”
“……”
“可是,我连自己家的佃农都解放不了。而且,我还用父亲肮脏的钱,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信痛苦地说:“那么,我先告辞了。”
“我让他们送茶过来。”
“不用了,如果被加代小姐看见……”
“我已经跟她说过,请她不要再来了。”
“?”
浩太苦笑道:“真是没有办法……”
“可是加代小姐非常理解安田先生……”
“她确实是一位聪明人。不过她只是憧憬新事物罢了,陶醉在反抗的悲壮感之中。她现在本来就是最危险的年龄啊!”
“可是……”
“说实话,我很感谢那些饭菜,这里的饭菜也确实太糟了。而且,我一想到那是阿信准备的饭菜,就非常高兴。真的很好吃……”
“……”
“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不过,我一定还会再来的。那时候希望你能见我。”
阿信心中怦怦直跳,身体却僵在了那里。浩太又说:“希望你能等我……”
阿信的手颤抖起来。内心深处,有某种滚烫的东西在沸腾着,阿信还是生平第一次体味到如此炽烈的情感。
现在,阿信和阿圭在酒田的一家旅馆中对坐饮酒。阿圭为阿信斟着酒,一边说道:“哎,原来奶奶有这么好的酒量!我还真不知道呢!”
“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我已经有好几十年都忘了还可以悠闲地喝点酒呢!”
“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喝一点吧!”
“那可不行,要是喝醉了,就会说些不该说的话。今晚要是不喝酒,我也不会说起这些事……”
“这不是很好吗?奶奶也有那样的青春……我可要对奶奶刮目相看了!”
“谁都不知道这些事。”
“我明白。我谁也不会告诉的。”阿圭笑嘻嘻地继续给阿信斟酒,又说:“没准,那个人当时住的就是这家旅馆呢!”
“那家旅馆已经没有了啊!要是还在的话,我倒是想到那儿住上一住……”
“真遗憾啊!”
“说实在话,我并不想回想起这些事。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刚刚见过两三次面,就会为人家神魂颠倒的……”
“确实会有这样的事啊!或许这才是爱情的本来面目吧,没有企图、没有什么杂念的纯粹的爱情……”
“当时觉得他真是了不起!为了穷困的佃农,他什么都舍弃了,把整个生命奉献给那项事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太帅了’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像俊作大哥。虽然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啊!俊作大哥不愿意做军人,从军队上逃走了。而这位浩太君反抗的是大地主、暴发户这类人。军队和资本家都是权力的代表,反抗权力就是很了不起的。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这个道理。”阿信已经颇有醉意了,说道:“阿圭,你……非常聪明。听你这么一说,也许真的是这样。不过,俊作大哥是真正的了不起,他一直反抗到最后,直到因此而死去……可是……”
“那个人不是真正了不起吗?”
“也不能这么说。奶奶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佃农斗争这一说,正因为那些人的运动,佃农们才觉醒起来,稍后一段时间,佃农们结成了组织,开始抵抗地主。浩太他们的努力取得了成果。正因如此,当时我真是非常感动———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人啊,所以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
“奶奶,你后悔吗?”
“不,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真是用全部身心在爱着。我终于知道了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那么强烈地爱上一个男人,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从此以后,都没有第二次了。也许能遇上那个人,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了……”阿信寂寞地笑了,继续抿着酒,阿圭默默地看着她。
“这毕竟是只有十六岁时才能尝到的滋味啊!”阿信的眼中充满了对往事的深深怀恋……
加贺屋的内宅中,阿信和小玉正在忙着打扫房间,可是阿信突然停住了手,呆呆地出神。小玉惊奇地看着,叫道:“阿信!”
阿信吓了一跳:“嗯?”
“最近,阿信姐是怎么回事啊,时不时地会发呆?”
阿信慌忙用抹布擦拭起来。小玉又说:“这可不像阿信姐一贯的作风啊!”
“不要多嘴,赶快干活吧!”阿信像是生气了,拿起水桶逃也似的跑出去了,走到廊下,正遇上加代,看样子她刚从外边回来,阿信忙招呼道:“您回来了!”
“阿信,你来一下。”
阿信惊讶地看了看加代,来到加代的房间里,加代劈头问道:“阿信,你是不是曾经一个人去找过安田先生?”
阿信一时语塞。
“安田先生突然离开了酒田,我问了旅馆的老板娘很多话,听她说有个叫做阿信的女孩去了两次。”
阿信十分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为什么瞒着我?”
“……”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后来又问了老板娘那个人的长相、衣着,除了你不会是别人了。”
“是他有点事情托我去办,我就帮他做了……”
加代疑惑地看着阿信,阿信又解释道:“他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就没有对加代小姐说。”
“他托你替他做什么事?”
“对不起,就是对加代小姐,我也不能说。我答应安田先生了……”
“对我也不能说?”
阿信为难地沉默着。
“那么,阿信很了解安田先生的情况了?”
“不,我只是替他做了件事情而已。”
“安田先生去哪里了?”
“我怎么会知道。安田先生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阿信,你不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吗?”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也不能告诉我,你帮安田先生做了什么事吗?”
阿信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好说道:“我只是替他去取回了他家里汇来的钱。因为某种缘故,他不想让父母知道他的住址,所以……”
“……”
“真的只有这一件事,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明白了。可是,这件事也不非得托阿信去办啊,他完全可以跟我说的。安田先生真是太见外了……”
“他只是不想给加代小姐添麻烦……”
加代放下心来,笑了起来:“真是多余的担心。”
“……”
“安田先生以后不会再来酒田了吗?”
阿信默然了。
“不过,我不会失望的。他肯定还会跟我联系的。安田先生很理解我……”
“……”
“阿信,如果他又托你办什么事,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
“一定要告诉我啊!”
阿信默默地点点头。
这一天,阿信正在店里帮邦子记账。这时候邮递员过来了,叫道:“加贺屋的信!”邦子说:“辛苦你了!”接过一摞信封,一封一封地看着。
“啊,这是阿信的。”邦子递给阿信一封信。阿信有些奇怪地接过来,一看之下,顿时大吃一惊。邦子说:“有人给阿信写信,倒是稀奇事啊!哎,怎么没写寄信人啊?”
阿信笑道:“那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肯定忘记写了。”说着,慌忙把信塞进怀里。
邦子问:“你知道是谁寄来的?”
“哎……是,是亲戚家的一位叔叔。”
阿信泰然地说着,继续记起账来,问道:“现在可以把这几笔账合计一下了吧?”
“哦。”
阿信打起了算盘,可是打错了,只好再来一遍。邦子疑惑地瞧着阿信。这时候,樱木少爷来了。
樱木对二人招呼:“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阿信吓了一跳。邦子和蔼地招呼道:“啊,樱木少爷来了!”
樱木说道:“我刚好有事路过这里。这是一点心意,实在不成敬意……”樱木递上一盒点心,又说:“阿信小姐还是这么勤奋地工作啊。”
阿信对邦子说了一声“我去倒茶”,就逃跑似的离开了,来到厨房里,对正在做饭的小玉说:“小玉,店里来了客人,麻烦你给他送杯茶去。”
来到后院,阿信从怀里取出信,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取出便笺来。信中写道:
你还好吧?现在,我在最上河上游的农村里工作。趁着插秧的农忙时节开始之前,我要尽量多地和年轻农民谈谈话。不过,大约十天后,我有事要去酒田一趟,届时非常盼望能见到你。五月十二号的下午三点,我会在上次的那片沙滩上等着你,如果你不能来,那我就回去了。请不要勉强。那么,我以后再给你写信吧。请多保重身体。
浩太
阿信轻轻地把信贴在胸前,突然,小玉过来了,“阿信姐,老太太叫你呢!”阿信慌忙把信藏起来。
阿信来到起居室里,邦子盯着她问道:“阿信,樱木少爷过来,你为什么让小玉送茶过去?”
阿信一时语塞。
“按理说,不是该由你送过去的吗?樱木少爷很不高兴,立刻就回去了。”
“对不起,我做了这样的事……”
“光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
“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樱木少爷?”
“……”
“虽然你还没有给过我明确的答复,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愿意嫁过去,我也是抱着这个心思和樱木交往的。樱木家也以为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可是,你刚才却对樱木少爷避而远之,樱木少爷也会觉得没趣的。”
“我没有注意到这些……”
“我真没有想到阿信还会注意不到这一层。”
“……”
“我并没有勉强你一定要嫁给樱木少爷。可是为了阿信着想,很难再找到这样一门好亲事了啊,所以才有心成全你。要是你不愿意,就明白地说出来好了!”
“……”
“樱木家也说过,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今年秋天就打算办喜事。我想听听你到底是什么心意。”
“……是。”
“光说‘是’,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改变主意的?”
“就是现在,我也觉得这是一门高攀的亲事……”
“那就行了,给人家一个明白的答复吧!”
阿信无可奈何,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信心里明白,邦子为自己张罗的这门亲事,对自己来说,确实是高攀了的良缘。阿信明明知道和浩太的交往就像梦一样不可捉摸,但她抑止不住对浩太的炽热思恋。在初恋的热情面前,好亲事显得黯然失色,阿信对此也感到无计可施。就这样,和浩太约会的日子渐渐地接近了。
五月十二号这天,阿信在厨房里指点着阿作和小玉准备饭菜:“你们按照我说的做好准备工作,剩下的等我回来以后做,知道了吧?”
“哎。”
“要是里边问起我来,就说我出去买东西了。”
“哎。”
阿信匆匆地走了出去,剩下阿作和小玉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问。
阿信匆匆地走在街上,好像要避人耳目似的。她有好几次都想放弃前去见浩太,劝说自己,即使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当约会的日子一到,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拉着阿信,使得她不得不急急地向浩太等着的沙滩走去。
阿信来到沙滩上,却不见浩太的身影。她以为自己被欺骗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从一座废弃的船的后面走出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走去。阿信一惊,待到定睛一看,慌忙跟在那人后面,那正是浩太。一时间,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半晌,浩太说道:“你能来真太好了。”
“谢谢你给我写信。”
“我本来想,如果今天你没有来,我就把阿信小姐忘掉。”
“?”
“我从事这项运动,不可能有家庭。可是,我真的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理解我的人。在那个人的身边,能够抚慰我寂寞的心。我渴望有一个温柔的人能够成为我心灵的支柱……当我遇到阿信的时候,我觉得我终于遇到了这个人……”
“可我不是那样的女子……”
“我家里曾经有一个从山形的农家来做工的姑娘。阿信,你跟她很像……”
“?”
“可是,我母亲知道我的心意之后,就把她赶回家去了。她回到乡下之后,很快就得肺病死了……正因为她的事,我开始从事这项运动。我去了她的家,看到了佃农的悲惨生活,所以……”
“……”
“我知道拜托你这样一件事,实在太自作主张了。可是,对我来说,阿信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不时地会到酒田来,希望能够见到你。只要和你说说话,我就能够得到安慰。”
“……”
“只要我想到还有阿信在,就能够忍耐孤独的斗争生活。”
“……”
“只要我想到总有一天,我可以去把阿信接来一起生活,那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够勇敢地度过。阿信,你就是这样的人。”说着,浩太轻轻地握住了阿信的手。阿信没有挣脱,默默地想着,“好温暖的手啊……”
“您还要去什么地方吧……”
“啊,不过,我一定还会来的。总有一天我会把阿信从这里接走……”
“……”
“不过,你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勉强地束缚你,我也没有那个资格。现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
阿信依然没有做声。浩太自嘲地笑了:“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孤独者啊!可是,我总觉得,要是我不告诉你这些,阿信就会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
“即使你消失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只是,我希望能让我心存一点梦想,认为我拥有阿信的梦想……”
阿信突然泪落不止。
“阿信?”
“像我这样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
浩太轻轻地抱住了阿信,阿信只是呜咽着。
“我一定会来接你……”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向前走去。
阿信心神不定地回到加贺屋,阿作和小玉招呼道:“回来啦!”阿作说:“太好了,里头东家们找不到阿信,正在闹腾着呢!”
阿信很是惊讶。小玉说:“阿信姐的母亲来了!”
“我娘?”
“你快去看吧!”
阿信慌忙走了出去,来到起居室里,说道:“真对不起,我出去买了点东西……”
邦子和阿藤、美乃都坐在那里,阿藤说:“阿信,你也不跟老太太和少奶奶说一声,让人担心。”
邦子说:“没关系,阿信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这就行了。她毕竟也有些自己的事要做啊!”
阿藤连忙对邦子说:“您真是宠着她……”
阿信问道:“娘,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邦子说:“是我请你母亲来的。”
阿藤说:“真是折受不起啊!我接了这边东家的信,说是给你提了亲事,东家连船钱都寄给我了。我赶紧过来,唉,真是高攀不起的好亲事啊!这是真的吗?我现在还不敢相信……”
邦子说:“你母亲也很替你高兴。”
阿藤说:“你这个孩子,运气竟然这么好……”
阿信脸色苍白。母亲的来访,给刚和浩太分别的她迎头浇上了一盆冷水。没想到亲事已经进展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由得心乱如麻。
当天晚上,由于邦子的好意安排,阿藤和阿信母女俩单独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得以亲密地说一些私房话。两人铺好了被子,阿藤说:“哎呀,让我睡在这么气派的屋子里,感觉像当了大官一样。”
阿信问道:“家里人都好吧?”
“啊,本来这回应该是你爹来才合规矩,不过因为马上就要插秧了,去年稻子遭了虫害,咱们家的收成不好,今年要是能有个好收成就好了……我也想能早点让你不用这么辛苦。老是靠你寄钱过日子,实在对不住你……”
“娘,这没什么。我在加贺屋做工的时候不用花钱。”
“可是,阿信出嫁以后,就不能要你的钱了。所以,你爹听说了你的亲事,一直没有好脸色。可是娘觉得,只要你能幸福,娘就会高高兴兴地送你出嫁……”
“可是,阿春姐和阿密姐都没嫁人,我就先出嫁……”
“话可不能这么说。听说樱木家在米市上和股票上赚了一大笔钱,可是有钱人家呢。人家的二少爷看上了你,他父母也对你很满意,这么好的亲事不会碰上第二遭了。”
“可是……”
“不过,不管他家里有多少钱,毕竟他是个依靠父母生活的二儿子,不能太任性,要听父母的话。你也要准备侍奉公婆,要尊敬他家的长子。可是不用为吃的操心,光是这一点就多有福气啊!想到不用吃萝卜饭了……”
“娘,我还想继续给家里寄钱,所以你还是替我回绝了这门亲事吧,就说现在家里还没有能力让我出嫁。”
“你说什么呢?虽然你爹上了点年纪,可是还能干活。庄治已经是个大人了,地里的活他们俩就干得了。阿春和阿密都往家里寄钱,你底下的两个弟弟妹妹也出去做工了,所以家里只有三个人吃饭。就算你出嫁了,家里也总能过得去。”
“……”
“而且娘想再出来做工……”
阿信大吃一惊:“娘?”
“我就是待在家里也没用,地里的活有你爹和庄治就行了……”
“这怎么行?娘要是不在家,家里就只有爹和哥哥了,那谁来做饭呢?谁来洗衣服呢?”
“顾不了这么多啊。米收成不好的时候,跟地主老爷借的米加上利息,到现在还没还清呢。再加上东西越来越贵……”
“我还是不出嫁了。我现在还不能出嫁啊!娘,你还是替我回绝了吧!”
“加贺屋照顾我,已经答应让我来做搬运工了。我一说想在这儿找个活,人家马上就答应了。”
“搬运工?那是要在仓库和船之间搬运米袋的活啊!娘怎么能干这种活……”
“没事,两三袋大米我总背得动。”
“别干这个了。要是娘不干这种活,家里就过不下去的话,我就继续在加贺屋做工。求你了,替我把亲事回绝了吧!”
“到了现在,怎么还能提这样的话?那你干吗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推辞掉?”
阿信语塞了。
“阿信,你是不是有自己中意的人了?”
听了母亲这句话,阿信大吃一惊。看到阿信的脸色,阿藤又问:“是有了吧?”
“……”
“是什么样的人?”
“……”
“你们约好了要结婚吗?”
“……”
“你们能结婚吗?”
阿信终于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等他。”
阿藤不吱声了。
“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无法拒绝了。”
“明天,你让娘见见那个人。”
“……”
“能让我见他吧?”
“他不在酒田。”
“那到哪儿能见到他?”
“……我不知道。”
“……”
“可是,他说过一定会来接我。”
阿藤依然沉默着。阿信又说:“我会永远等他的。我想等他。”
阿藤突然说:“娘会答应下老太太替你张罗的这门亲事。”
阿信大惊:“娘?”
“这是为了你好。”
“可他是个很好的人。”
“你只有十六岁,是不会明白这些事的。”
“可是……”
“你不要任性!”
“……”
“阿信,你不是也受够了没有钱的苦了吗?听老太太和娘的话没有错的。好吧?”
“……”
“哪个女人在出嫁之前,都会有一两个喜欢的男人。不过,只要出了嫁,大家都会把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阿信沉默了。阿藤又说:“娘先回家一趟,马上就会回来。我在酒田做工的话,你就算出嫁了,咱们也能随时见面。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就来跟娘说说。”
阿信依然一言不发。她无计可施。如果稍微早一点遇到浩太,那她根本不会去理会什么亲事。可是偏偏在自己认为这是门好亲事而心动之后,才意外地邂逅浩太,导致了现在这个局面。亲事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阿信已经无可奈何了。如果浩太能够赶在婚礼之前来接自己的话……这是阿信最后的希望。可是,既然阿信的父母都同意了亲事,过了不到一个月,对方就送来聘礼了。
1916年6月20日,樱木家的媒人送来了聘礼。邦子和清太郎夫妇代表阿信的家人,和阿信一同接受了聘礼。
而在那个时候,阿信的母亲阿藤却在米仓里搬运着米袋子。一同干活的一个女搬运工问道:“加贺屋的阿信,不就是阿藤你的女儿吗?”
“是啊。”
“听说她攀上了一门好亲事,今天就是下聘的好日子,你是她的亲娘,你不去行吗?”
“阿信出嫁的事,是由加贺屋代表娘家来操办的。一个佃农的女儿,可嫁不进樱木家的门的。”
“哪有这种荒唐事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送聘礼的时候,亲娘倒是不敢露面!”
阿藤笑了:“只要女儿幸福,当娘的怎么都行啊。”
加贺屋的客厅里摆着各色聘礼,一家人和阿信坐在喜宴前。清太郎高兴地说:“嗯,下聘顺利结束了,这可太好了!”
美乃说:“婚礼定在秋天举行,在这以前,阿信跟着老太太把做生意的窍门学会吧!”
邦子赞同地说:“是啊,女人以后也不能比男人差,要能管得了一两间店铺。要是光依靠着男人生活,那遇到意外的时候哭都来不及!”
清太郎说:“阿信是个沉稳能干的姑娘……樱木家这回可娶到好媳妇了!”
加代说:“阿信,你到底还是要出嫁啊?你可真能忍耐啊,居然能嫁给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的男人!”
美乃赶紧喝道:“加代!”加代却并不在乎:“我可受不了这种婚事,那样的话,这一辈子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清太郎也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大喜的日子……”
“我说得不对吗?违背自己的意愿马马虎虎地嫁人,这不是和工具一样吗?”
清太郎说:“我不知道什么新女性之类的玩意儿,可我看你是被荒唐东西迷昏了头!一个女孩子家,父母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行了。当父母的是最为女儿的幸福考虑的。”
加代反驳道:“就是父母也不能任意决定女儿的生活。女儿也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并不是父母的玩具!”
“加代!”
邦子说道:“加代,我跟你说清楚,你是加贺屋的继承人,你有责任守护加贺屋。你的女婿已经定下来了,你要阿信同时举行婚礼。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加代惊得目瞪口呆。邦子又说:“你要是想画画,那也没什么关系……”
加代放下筷子,腾地站了起来。邦子叫道:“加代!”
“加贺屋让小夜继承好了!”加代说完,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美乃担心地叫道:“母亲!”
邦子说:“该好好管教一下她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阿信痛苦地沉默着。美乃心烦意乱,伤心地说:“都是一样的女孩子,岁数也一般大,为什么加代就不能像阿信这么听话呢……”
喜宴结束后,阿信提着一个小包,来到米仓。女搬运工正在忙忙碌碌地劳动着,过了片刻,阿信看到母亲阿藤背着米袋过来了,赶紧叫道:“娘!”阿藤点点头,背着米袋走过去了。
阿藤歇工的时候,母女俩来到米仓后面的树下,阿信伤心地说:“我看到娘这个样子,心里难受极了……”
阿藤故作轻松地安慰阿信:“没什么,这点活比起我原来背着小孩子,在大毒太阳底下给庄稼除草,可要轻松多了!”
“可是娘也上了年纪……”
“我还能干着哪!在这儿干活,还能常常见到你……”
阿信把小包递给母亲:“这是老太太让我送给娘的。今天中午办了庆祝的酒席,可是娘没来。这是喜宴的菜……”
阿藤说道:“东家连我都想到了,真是过意不去啊……本来老太太说过这是阿信订婚的好日子,让我过去一块儿吃喜宴的。可是那不是娘该去的啊……”
阿信痛苦地沉默了。阿藤又说:“只要一切顺利就好啊!”
阿信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阿信?”
“我……我还是不想出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日子,只会痛苦……”
“你又说这些了,俗话说,马要骑骑看,人要处处看。一块儿过得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大家都是这么做夫妻的。”
“……”
“你要是心里这么想,那本来能顺利的事也会弄糟的。这不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吗?只要你尽心去做,人家也一定会疼爱你的。”
“……”
阿藤说:“娘还要干活去呢!”
阿信一直一言不发。阿藤又叮嘱道:“把那个抓摸不着的梦忘了吧!”
阿信无言地伫立在那里。
此时,加代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表情严峻地对着画布,转眼间,她心烦意乱地用笔把画布涂得一塌糊涂,然后换上新画布,拿着走了出去。
来到起居室,加代突然发现饭桌上有一封寄给阿信的信。她惊讶地看看寄信人那一栏,却是空空的。加代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信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信封,抽出便笺看了起来。读着读着,加代的脸色变了。这正是浩太的信,信中写道:
阿信小姐如晤:
你还好吧?我走访了岩手、秋田和青森等地的农村。农村中旧传统的力量很强大,工作进展不易。而且,现在正逢插秧时节,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和青年们好好谈一谈。我要回东京一次,路上我会去一趟酒田。六月二十号下午三点,还在沙滩见。我虽然能给你写信,可是因为我的住所不固定,没有办法收到阿信的信,真是非常寂寞。见面的时候,真想多听听你说话。现在只有你是我的安慰。一定要来啊!
浩太
加代的脸被愤怒扭曲了,狠狠地将便笺扯得粉碎。然后,她猛地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衣服。
阿信无精打采地从米仓回到加贺屋的厨房里,阿作和小玉见她回来,纷纷和她打招呼。阿作问:“你见到母亲了?”
阿信点点头。小玉说:“她肯定很高兴吧?”
阿作说:“阿信,你怎么了?大喜的日子里,你好像没精打采的啊!”
这时候,加代走了进来,叫道:“阿信,你过来一下!”
加代严峻的表情使得阿信感到惊讶和不安。她来到加代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地坐在加代面前。加代指责道:
“阿信,我一直只相信你一个人。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你和一个男人在沙滩上散步的时候,我还笑着说肯定看错了。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真的和安田先生恋爱……”
“……”
“你竟然背叛我!”
阿信不知所措:“我……只是……”
“我不想听你找借口!”
“……”
“从今天起,我和你一刀两断!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关系!我的决心已定。”
“加代小姐……”
“我只想跟你说清楚这一点!”说完,加代扬长而去。阿信愣在了原地。
加代走到后院里,拿起藏好了的提包,避人耳目地悄悄走了出去,来到了上次与浩太相遇的沙滩,搜寻着浩太的身影。废船后面有一个人正在看着加代。加代也瞧见了浩太,拼命地向他跑去。浩太见状,慌忙想要跑开,可是加代已经到了眼前,他十分窘迫。
加代说:“阿信不来了。”
浩太一惊。
“阿信要出嫁了。今天人家已经送来了聘礼。”
“?”
“虽然樱木家是暴发户,可是在酒田已经是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家了。阿信已经尝够了贫穷的苦处,她的父母也非常高兴。可能这就是阿信的幸福吧!对每个人来说,幸福的含义并不一样。”
“……”
“我……我要去东京。我想跟你一起去东京。请带上我吧!”
浩太默默地走了,加代跟在他的身后,眼中闪烁着热烈的爱恋之光。
加贺屋的厨房里,阿信和阿作、小玉一起准备着晚饭。美乃来了,阿作说道:“少奶奶回来啦!”
美乃说:“小夜缠着我给她买这个那个的,转着看来看去,不知不觉地就回来晚了。加代呢?”
阿信说:“加代小姐出去了。”
“去哪儿了?”
“我没有问……”
“真拿她没办法。今天晚上有要紧的客人来呢!”
阿信不解地看着美乃,美乃解释道:“今晚要让她见见女婿。”
“那么,晚饭怎么准备呢?”
“就和平时一样就行了。老太太说了,女婿是要招赘上门的,要是搞得太刻板了反而不好。要让他看看咱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说着,美乃不觉笑了,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阿信,有你一封信,我放在起居室的饭桌上了。”
“谢谢您!”阿信赶紧向起居室跑去。美乃说:“阿信,是你的信没错,不过你收的信,经常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啊!是谁寄给你的?”
“是……乡下的朋友……”阿信心急地跑向起居室一看,饭桌上却不见有什么信,美乃也进来了,奇怪地说:“我就放在这儿的啊?没有了?是谁先替你收起来了吧?”
阿信茫然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明白了,怪不得刚才加代指责自己和浩太的事情。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信竟然落到了加代的手里,阿信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心里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