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落在安科雷季
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65岁的王冠旅游社经理田民太郎,原先当过占领军翻译,退役后十年里,从事过各种职业,最后趁海外旅游业兴旺,做了现在的生意。随着旅游业兴起,他在新老同行中,成为仅次于巨头的中坚人物。在大阪、福冈、札幌设有分公司的王冠旅游社共有一百几十个职工。常务理事广岛淳平从创办时的导游提擢上来,兼任营业部长。
这年春天,广岛计划组织一次赴欧洲的“玫瑰旅行”。
这次“玫瑰旅行”纯女性,用陈列橱窗形式美化综合旅游方案。在以前的女性团体旅行中,没有另聘讲师,辽次,为满足会员的求知欲,旅行社特延聘著名人士任讲师同行。这次“玫瑰旅行”,王冠旅游社“起用”旅行评论家江木奈歧子,自然并不是为了赶时髦。
计划的筹划者、负责人兼常务理事广岛沲平在出园式的住所访问了江木奈歧子。
江木交谈后答应担任讲师,她已45岁,但看来不像40岁,年轻时在美国留学,详细经历谁也不清楚。她具有一种神秘魅力,取名坪内文子。她在英美出版的世界旅行记和游记中以所写的随笔出了名。江木奈歧子是当翻译的笔名,少有人知道她的原名,她终身独身。
到四月份,“玫瑰旅行”的团员基本都确定,出发日期是4月15日,但各种准备工作都还很紧张。
资深的导游门田窗边桌旁摊开了团员名册。方格纸上用圆珠笔规矩地用方正的字体写上姓名、年龄、职业等。名单按报名的先后顺序排列:
①北村宏子25公司职员
②杉田和江28公司职员
③竹田郁子31教师
④深山通子32无职业
⑤曾我千春24服饰店店负
⑤铃木美智代35商店店员
⑦原澄子43无职业
⑧藤野由美37美容设计师
⑨星野加根子38无职业
⑩多田真理子40酒吧从业人员
⑾佐藤保子25教师
⑿本田雅子20学生
⒀西村美树子20学生
⒁千叶裕子20学生
⒂浜野久子41无职业
⒃宫原惠子25服饰店店员
⒄金森幸江45商店店员
⒅中川易子36公司职员
⒆黑田律子31公司职员
⒇日笠朋子37无职业
联络地点多数在东京,也有在大阪、横滨、福冈、京都,名古屋、关东各县等其它地方的。
门田一个人点燃了香烟。
自己会见过的客人模样,一个个浮现在他眼前。原澄子、藤野由美、星野加根子这三人是同一天报名登记的。医院院长的寡妻原澄子最早就关心编在一组的同室旅伴。星野加根子口气也相同。
这是旅行团体最感头疼的问题之一。有的人同室就寝第一晚就开始失和了。虽然在同一房间的双人床上睡觉,却无言可谈,这样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旅客一旦在旅途中相处得友好,就不考虑改变编组。编组不能随便变更,这一原则是严格的,必须遵守。
向导绝对不能破坏自己中立的立场,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也不能对任何人稍加偏袒。处置不公不利于率领队伍。导游虽是服务性的,但也是团长,必须兼备团长的威严和教师的指导能力以及顾问的诸事通晓。
除了原澄子、藤野由美、星野加根子是同一天报名申请的外,门田还会见了几个人。
北村宏子在证券公司工作,她是第一个来登记的,多田真理是大阪饮食店的老板娘,高大的身材穿着和服相当合身,穿戴打扮也不俗,虽然40岁了,但看来还当相年轻。
在这次申请时,门田曾感到不安:她身穿过份华丽的和服,以致立即刺激了其他的妇女。由于过于引人注目,将众人的视线集中过去,因此引起了同伴的嫉妒,成为旅行的话题。门田只得委婉地说,在旅行中容易损坏衣服,可以预备一些适合旅行的轻便的诸如西装之类的衣服。这样说,她会有人支持。
正当门田回味着报名者的风采时,随其同行的讲师江木奈歧子挂来了电话。
“实在抱歉,因为突然发生了不得已的事我不能去了。请原谅,我就不再打电话给你了。”江木奈歧子表示了歉意。
“啊?这不是让我作难吗?无论如何我到府上去一次。
门田立即出门,不久,让出租汽车在江木奈歧子的屋前停下,她让她听到汽车声音而以责备其违背信约。江木奈歧子径直走到门口,看到门田时她娇媚地低下头来,脸上挂着困惑的笑容。门田从这种表情中,立刻就有直感,意识到这肯定不是一种机谋。
“究意为什么突然就辞退呢?也不先打个招呼,弄得我慌手慌脚。匆匆忙忙赶来。”
门田喝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实在请原谅,只好这么办了。”
“这次来见您也真为难,把您的电话告诉广岛常务时,我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本社已将先生的大名对外发表,意欲招募游客,迄今已有二百个人申请报名,那份名册谅已过了目的?”
“嗯,略略拜读过。”
“人们是仰慕先生担任讲师申请报名的。倘若现在推辞,我们下不了台哪。”门田的语气带着反诘的调子。
江木奈歧子低垂下头,扭过脸默默站立起来。她从容厅角落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把两粒小药片倒在手掌上,含入口中吞了下去。她看来是时常服用,吞得相当熟练。门田暗暗瞥了一眼小盒标签。药名是tranguilizer,一种精神安定剂。
“实在抱歉,请您向广岛先生还有参加这次旅游的各位表示歉意,门田先生,请您帮我的忙,否则会发生关系终生浮沉兴衰的大事。”
“终身浮沉兴衰?太说大了吧?”门田愣住了。
“不,是真的,正因为这,在电话里没法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江木奈歧子所指的事,是两天前被读者称为第一流妇女杂志《女性思潮》编辑约她写长篇游记体文章一事。她自己至今只写杂文。为感激这第一流杂志的关注,总想写成应付过去。如果成功的话,她就站得住脚。偏偏槁约期截止到下月七日,只好不去旅行。虽然违约于心不安,然而这种运气恐怕不会再来第二次,她盼别人能理解自己把精力倾注于此的心境,并希望能得到支持。
江木奈歧子望着门田困惑的脸,又说:“我准备冒昧提出一个替代的人,对外可以说是我日常工作的助手。相信大家会满意继我之后的人选。”
门田囿于一个人难以决策,决定起身离席。
“那个替补的人选请务必放心,请对广岛先生致以衷心的问候。”江木奈歧子将门田送到门口,把手搭在他肩上,用恳切的口吻说着。
这个替补的人叫上方悦子,到此,也只好权且这么办了,旅行团确定成员,配齐角色,尔后就该出发了。
4月15日晚上7点40分,在羽田机场的国际航线特别候机室里,举行了王冠旅行社的欧洲旅游团“玫瑰旅行”结团仪式。
SAS客机22点15分启航,向北经由哥本哈根直抵伦敦。预定到达安科雷季为当地时间15日l0点45分,在候机厅待一个小时,1l点45分出发。大家到达哥本哈根为16日6点50分。
特别候机厅里,除了30名团员和导游门田良平、代理讲师土方悦子以外,还挤满了前来送行的家属和朋友,就连走廊里也塞满了送客。离出发时间越近,送客的人就会越多。
截止的三天前报名申请者是二十三个。在这以后超过门田的预想,又增加了七个人。在结团仪式中,团员们各自作了自我介绍,门田则拿着团员名册核对着。土方悦子也俟每人自我介绍结束,用铅笔在名字上做个记号。
这30个人的旅馆住房分配,按一室两人,正好分成15组,大体上以居住地区、年龄、职业等为标准决定同室的人。这是门田的决定,尚未逐个探询本人的意愿。室友次序如下:
①北村·杉田;②竹田·深山;③星野·多田;④原口·田村;
⑤曾我·宫原;⑥铃木·中川;⑦浦道·小林;⑧佐藤·川岛;
⑨本田·折原;⑩西村·金森;⑾千叶·浜野;⑿喜多·福岛:
⒀黑田·日笠:⒁户道·上田;⒂原·藤野。
门田在特别候机室结团仪式开始前散发这份“室友一览表”,并对每个人都恳求着:
“这个方案已经确定,25天的旅行就照此执行了。多少总有和您不投缘的地方,还望多将就些。由于是团体旅行,希望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我希望大家能在一片和睦友好的气氛中愉快地旅行。”
各自肯首应允了。一想起25天里要和素不相识的女子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不少人都相当关心地看着室友的名字。
在结团仪式上,广岛常务理事代表主办者作简短致词。他说,王冠旅行社对于这方面的业务具有相当长的历史和经验,至今没有出过一次差错。相信这次具有特色的妇女旅游团“玫瑰旅行”计划定会成功,而这次成功,将使社会更加信赖它丰富的经验。
SAS客机比规定时间迟12分钟飞离羽田机场。“机舱内,原澄子用不太欢悦的表情对门田说着,”……我还是在牵挂着室友的事。”
“嗯。”门田在印出的名册上看到了藤野由美的名字,“是藤野呀,挺不错的。我想您会和她合得来的。”
她还是用纯粹事务性的语调问:“这位藤野多大年纪?”
“嗯……”藤野由美身份证上年龄是37岁,原澄子是43岁,不用说,妇女之间年龄即使相同,也不会说心里话的。“她和您差不多年龄吧?门田含糊其词地说。
“门田先生,刚才您所说的我都听到了,但是在这次旅行中,室友是不是绝对不能变更的呢?”
“是的,希望是那样,嗯,我想虽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但在25天里,互相之间要发扬友好协作精神……”
门田想,这个原澄子刚来,就问能否调换满意的人,还是慎重回答为好。当然不能明确表态。
“可是,您在我来报名时不是说过,假如和对方合不来,可以调换编组的吗?”
“好了好了,请冷静点。”门田屈服了,“倘若分到的室友实在格格不入的话,可以用特殊理由重新分组,但这对其他的人请务保密,否则大家都会抱怨不满,我们将难以收拾这副局面,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处境。”
幸而旁边人声嘈杂,没有理会到这低声耳语的秘密交易。离登机的时间愈来愈近了,原澄子满足于那个密约而离去,门田长叹了口气:“哎呀,这个女人可真缠得叫人受不了啊!”
在安科雷季机场降落前,团体女客们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被玻璃压得扁扁的。苍穹雾霭之中透露出黑黝黝的针叶林和波光粼粼的海湾。在海湾对岸的细长的、河流般的丘陵下,密布着红、蓝、白色的砂粒般的建筑物。这些很快就消失了,浅茶色的寒带森林呈现在大地上,就象能行走似的流动着。
下飞机后,团员们有的坐在休息厅各处椅子上,也有的在信步蹀躞,但大部分团员接踵进入了一个土特产商店。
“请您到商店那儿去一趟,我就在大厅里来口巡视,行吗?我举着小旗作标记,绝不会混到其他的人堆里去的。我们的出发时间,大约还有40分钟。”门田催促着。
“就按您的意见办吗?”悦子抬头看着门田。
俟到停机休息将完,土方悦子报告,“门田先生,差二个人哪!”
门田自己也发现了这点,心中很是焦急。
“是谁呢?”
“好象是藤里由美和星野加根子。藤野方才还在商店里看着戒指呢。”
“会不会去洗手呢?土方小姐,请您快点到洗手间去查看一下。”门田用眼光命令着,看着悦子小跑般地走去,不久,星野加根子一个人从商店方向急勿匆地走了过来。
而藤野由美却形踪不见,“失踪”将近20分钟,客机延误二十分钟起飞是非同小可的。
正当门田急出一头冷汗时,安然无恙的藤野由美和悦子手拉着手从休息厅的一角出现了。门田心头的波澜随即平息了,但对带着若无其事表情走过来的藤野由美很是气愤。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怒的眼睛也睨视着一边的土方悦子。
“对不起,到了飞机上再说吧。”藤野由美象是让出租汽车等候的那种语调,慢悠悠地说着。
此刻,门田也不要求从容地说明,星野也从后面气喘吁吁跑来,北欧的航空小姐皱起眉头,臀部一晃一悠地在前头离开了。
门田进入舱内,没去理会其他的乘客。玫瑰旅游团的人们用疑惑和非难的眼神注视着随后而来的藤野由美的脸。门田在座席后头没法看到她的表情,用皮带扎住身体后也不那么激动了。他仅仅向旁边的悦子问起方才的事。
“她好象在洗手间把刚刚在店里买来的红宝石戒指丢失了。”悦子在喧嚣的金属喷气引擎噪音中说。
“什么,红宝石戒指?”
“是啊,在盥洗间洗脸,完了以后就找不到了。可能这个戒指尺寸偏大,在无意之中脱落。我去的时候,她正在趴在瓷砖地上来回地寻找。”悦子以不平静地声音报告道。
“您也一起在找吗?”
“找了,到处寻遍了。心想会不会在厕所门下的缝道里?于是,又把一个个的门都打开看过了。”
“要是找不到,真不可思议哪,那个戒指用多少钱买的?”
“可能差五十元就是一千美元。”
“到底为什么要在安抖雷季买那么贵重的东西呢?”
“可能是不抽税贪便宜吧。”
“傻瓜,美国不是红宝石的产地,在美国还得加进口税。机场卫星商店里边不都是免税商品,可得让大家注意呀。在还没有到欧洲之前,无论如何不要买近千美元的东西。”
门田友谊舒了口气,又回复了紧张的表情,“那么,查不出个究竟来吗?”
“条的,不过会不会被偷走……”
“也许不会有人偷吧。有没有其他的人呢?”
“不过两三分钟时间,谁也没进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商店里一般送客是不能进去的呀。”
“我要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就好了,无奈出发的时间柑当紧迫,没法仔细寻找。”
“这儿也搅得六神不安。”
“不过,我虽劝藤野由美向机场办公室递交遗失报告。她觉得报不报告都无所谓。”
“没有报告吗?”
“是的,就算递交了报告,仍然要耽误飞机起飞,给大家添麻烦。”
“那么……”
说着,门田顿时产生了对藤野由美重新估价的心情。虽然他至今还对严重干扰大家的这个女人生气,但丢了价值上千美金的东西,还能认命达观,倒也不简单,算是一个气硬心强的女人。
飞机不断上升着,看得到云蛐间隙里悠然露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麦金利山。禁止吸烟的信号早就熄灭,但身体还没自由。高度大致相同的北极山地一望无际,断崖峭壁比比皆是。晚霞射出了红色的光彩,把冰山染成浅淡的蔷薇,荒凉的景像于是化作一幅幻想的抽象画了。
团员们大都睡着了。有的戴着黑布眼罩,有的仰面朝天,有的伏头俯脸,也有睡不着的。门田静静地在通道上往复视察着着。
从薄暗的云层下,可以看到瑞典的陆地,小小的灯光可能就是斯德哥尔摩的街区。过了斯堪的纳维亚的丘陵地带,飞机来到海岸线上。
“看见哥本哈根了。”门田指着逼近的陆地。提高声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