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她们把彼此的房问视为单身牢房,比喻为女囚犯。是由于生活上的寂寞而来,但大部分是起因于对人生没怀希望。


    这栋公寓的女性房客们若不多都过了三十岁,当然也包括四十岁的女性,和栗宫多加子这种六十二岁的女性。


    她们各有自己的往事,也都是靠着白己的能力而生活。


    她们对结婚的希望已经烟消云散,或者可以说是害怕。


    因为以往或多或少受到那一类的伤害。她们的职业也已经固定化,无法脱离。


    她们被封锁于自已的洞穴内,看不见希望的曙光。说起来确实与女囚犯差不多。女囚犯在监狱中,到刑期终了为止每日反复相同的作业,她们是活在每日操作上级所命令的工作中。这栋公寓的房客们与她们的情形差不多。她们所担任的并非情愿奉献一生的职业。从前也许是的,但现在早就失去了热情。只为了生存而维持着惰性,正象女囚犯,是缺乏自主性,毫无兴趣地作业。


    虽然如此,女囚犯是有刑期的,刑期满后就获得释放。


    回到社会。然而,这里是没有刑期的。勉强说时。只在于退休时。或是公司倒闭时而已。


    每一个人都过着单调的日子。尽管买最新式的家具来摆设,以窗帘的色彩来制造气氛,可惜心灵却得不到安慰。她们在谈活间开玩笑地说到养老院的事,都是基于对前途的绝望感而来的。


    她们当中虽然也有人交到男朋友。但为数不多,而且全然没有昔日的梦想和希望。大部分交往的是有妻子的男人。她们一方面苦恼,另方面却寄以生存的意父。然而却不能安定她们的生活。有的甚至于女方还贴钱给她的情人,自己则刻苦地忍受过时的旧衣服。


    因此,这种女性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吝啬而坚韧。对于流行看也不看一眠。一个单身女子,收入相当不少,可是终日被分期迫得喘不过气。吃也吃得很节省。与收入相同,生活条件相同,而银行存款却不断增加的年轻女性截然不同,区别得清清楚楚。


    不过,没有男朋友的女性们也尽量享受她们自己的生活,这些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喜欢喝酒的人轮流以她们的房间作为会场,举行小派对。不会喝酒的人另组烹调会。可足,这些事变成惯例后。兴趣就减低了。其实她们之间不是没有莫逆之交,通常只限于两个人、她们俩特别亲密。可是,这种交情也不能太公开,因为邻居们立刻就以奇怪的眼光看待她们。换句话说。住在这栋公寓里面过着象死人一样的生活是最平安无事,因为她们互相监视着别人。


    天气晴朗的屋期天,女子公寓的窗口就晾着各种衣物。


    内衣陈旧的人不好意思拿出来晾在窗口。新式内衣、漂亮床单或棉被等就晾得颇为自豪。


    此外,哪一号房间的人晚上几点回来。她们都准确知道。因为楼梯和走廓是由无法减音的混凝土和灰泥所造的。


    “X号室的人今天早晨三点才回来。”


    “X号室的人十二点多的时候由男人送回来。”


    这些都是由高跟鞋及中跟鞋的声音而知道的。男人的鞋声从走路方法就可以辨认。


    这里的房客以外的女性照常侵入。星期六和星期天由于男子公寓的人口增加一倍。女子公寓这边也就受到加倍的干扰。光看到在洗衣处入口洗灌男性内衣就觉得厌恶,而最不愉快的是那些女人毫不在乎地停在浴室。


    总不能当面指责,把她们赶走,顶多只能瞪她们一眼,可惜没有效果。


    女子公寓的房客们会区别谁是到男子公寓来的女人,谁是来拜访女子公寓这边的客人。因为到男子公寓来的女人,差不多是相同的面孔。当然也不是说她们是长期客,其间偶尔有新的面孔交替,或到来的次数断断续续,仍只要来过两次,大家都会记住她们的面孔。这方面的神经,住在女子公寓的小姐们特别敏锐。


    到女子公寓这边来拜访的客人,则多半是从家乡来的母亲或姐妹,再不然就是住在别的公寓的女性朋友。这里的房客们看到这类访客并不会生气。


    服部和子在四月十日星期二晚上十点半左右才回到公寓,因为快到下班时才忽然多出了工作而不得不加班。公共浴室是周六、周日、周二、周四供应热水,从下午四点烧水烧到十点,但可以洗到十一点。只是洗到最后,水已经混浊了。


    虽然如此,与其和周六、周日晚上来路不明的女人一起冼澡,还是一个人冼痛快得多。她急急忙忙回到房间换好衣服,带着冼澡用具下楼到地下室去。在楼梯转弯处的天花板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时常有陌生的男人在这里徘徊、胡闹。


    公寓各楼的走廓简直和大马路一样,只差在车辆不能进来而已。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可以从外面进来,大门整夜不关,走廊是开放的。所以除了各房自己紧闭门窗外。没有其他方法。


    令人头痛的是这种构造的房子晾在阳台的衣服很容易被人偷窃。而且,偷窃阳台衣服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是男人的行径。各房间的阳台距离走廊的采光窗相当远,然而,窃盗仍不顾危险地窃走其它的物品。从脚印看来,是在令人发抖的高处行动的。要是不小心地掉落下去,恐怕生命就完了,就算保住生命,也必定折手断脚。虽然如此,窃盗事件仍不断地发生,可见男人多么执拗。


    要到浴室去时,九点十点左右人最多,将近十一点人就很少。


    和子加快脚步下楼梯。在刚进入地下室的地方,一边是锅炉室的墙璧,所以这一带有些黑暗。不过,经过这里以后,正面就是浴室。因此,微暗的地方大约五米长而已。


    和子走到这里时,迎面来了一个女子,头上包着红色头巾。低着头走过来。看到这女人,和子心中想,男子公寓的女客今夜又来了。这女人穿着红色的粗横条纹薄毛衣和绿色裙子。手里抱着脸盆,毛巾挂在脸盆上面。


    这女人碰见和子,仍然低着头走过去,可能是从外面来的人在这里洗澡感到不好意思吧,这是少见的神情,第一次遇见这种女人。


    洗澡的费用是房子的租金以外另收取的。此外,各楼收拾垃圾的费用、或走廊、厕所、洗衣处的清理工作,每天由打杂工人处理,这个费用加上洗澡水的费用,每月每人分摊三千元。因此,外面来的人等于是免费洗澡。


    和子对刚才遇见的人产生几分厌恶感。本来很高兴地期待着今夜可以痛痛快快洗个设有被那些女人弄脏的干净的澡。她以为周六和周日的厌恶感。只有今夜周二是可以避免的。


    刚才交身走过的女人面目,她没有看清楚。但她内心正在思付,又来了一个新的了。明天得赶快把消息告诉邻居江藤美也子。


    她打开浴室的门,门进去的地方是脱衣处,沿着墙壁有一排存放衣眼的架子。和子进去时。一套绿色衣服折得好好地放在架子止的一格。裙子是细褶裙。


    地上一双黑色中跟鞋,鞋面缀着骆驼色蝴蝶结。


    看到这些。和子内心说:啊哈!是二楼二○九号室村濒妙子的女性朋友。因为从衣服和鞋子的特征就可以看出。


    村濑妙子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寡妇,她在一家著名的裁缝学校担任教师,收入相当多。皮肤黑黑的,但五官端正。脸形凹凸分明。不过,由于她瘦削,所以给人以枯干的感觉。


    她很得意白己是现在这位校长的第一届毕业生,她说她自己有一所独立的裁缝班,可是却被校长硬留在母校任教,其实她是在毕业后十五年才回到母校。


    这位村濑妙子和六十二岁的外交官寡妇栗宫多加子炫耀自己方面。正好是一对。栗宫多加子夸耀的是对伦敦、巴黎、维也纳的回忆,与知名人士的交游。村濑妙子引以自豪的是与学生家长之中的著名人物来往。可以说,栗宫多加子是往昔古色古香的豪华,村濑妙子是现代的华丽。


    当然,住在这里的人对村濑妙子不能说没有反感,大家背后对她的批评是:好讨厌。比起来栗宫多加子的谈话多半是战前好时光的回忆。不过,依靠娘家方面的津贴而生活的老人,等于是被送入了养老院,所以大家对她的反感比较少。


    现在,和子看着这套绿色衣眼,一面脱下自己的衣服,尽量放在远一点的架上,然后拉开浴室内部的玻璃门。里面只是冒着薄簿的水汽,其他什么也没有。浴室内部的面积大约六坪。浴池柜靠窗那边,大约占了三坪,贴着瓷砖,略呈长形。


    和子心里打着问号。有一套衣服脱在外面,里面应该有人才对。可是,不论浴池壁面,或浴池外面的镜前都看不见人影。


    浴池上面的旋转窗稍微开着。


    这时候大约十一点五分钟前。按照惯例,十一点半管理员就来把浴室的门下锁,第二天才放掉浴池的水,同时清洗。


    由于刚才一个陌生女人交身而过,和子相信在她进来以前,在浴室里面洗澡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衣服还脱在架上的村濑妙子的客人。


    这位客人老实说,和子也不曾详细看过,她的身材与妙子差不多,瘦瘦的,总是略低着头走进二楼的二○三室。她来到的时间都已经很晚,据说不曾在十点钟以前来访。村濑妙子的房间是在二楼冼衣处紧邻,在二楼走廊看过她的背影两三次。她似乎是个十分谦虚的人。这是和子第一次在浴室看见她的衣服。


    这是一个谦虚的人,说不定躲在最旁边的角落洗澡。


    和子内心想着。不过,灯光虽然幽暗,浴室究竟也不大,有没有人在里面。应该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


    奇怪?和子心中打着问号。这是很不礼貌的想象,浴室旁边附着厕所,这位客人也许是在厕所里面,因为有人进来,觉得不大好意思出来吧?内向的人可能就是这样,真可怜。和子一面进入浴池,一面打算尽快地离开。


    水已经微温,但泡到脖子。仍然感到很舒服。这时候,听见外面的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进来在脱衣处。


    片刻后,玻璃门开了。


    “晚上好。”沙沙的声音说。


    回转头。看见了栗宫多加子。虽然已经六十二岁,全身仍丰满富于弹性。光看到她的身体。想象不出年龄这么大了。肤色也相当白皙,毕竟她是出生于上流社会。


    “晚上好。”和子也泡在水中招呼说。


    多加子彬彬有礼地进入浴池。


    “服部小姐,你今晚洗得好晚啊。”多加子先说。


    “是的,因为加班,这么晚才回来。”服部和子回答说。


    “哦,原来如此,那真辛苦。”


    “栗宫太太,你怎么也这么晚才洗澡?”和子问。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今天我到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去买东西,那里的贩卖部主任都认识我,一个个都赶过来找我谈话。这时候,高仓先生。喏,就是从前的伯爵,他的太太刚好从那里经过,她说:”哎呀,栗宫太好久不见了。‘后来我接受她的邀清,到目黑的雅叙园去了。“


    栗宫多加子上流社会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和子闷闷不乐地想着,附和地说。


    “哦,原来如此。所以才弄到这么晚?”


    “是的,谈起从前的事,谈得太起劲了。”显然要开始在浴泡中长谈了。“你知道吗?我们一谈就谈个不完。高仓太太从前也并不很幸福,似乎吃了好些苦。她年轻时候可真漂亮哪!在华族会馆参加晚会时,那些达官显要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呢。可是,后来受了苦,一方面是现在年纪大了,但因为吃过苦,憔悴得很,看着她的脸,我就感到难过……”


    “哦哦,是的。”


    好无聊的谈话,和子打算赶快离开而移动身体。不过,有这么一位人物进来,二楼二○九号室的那位客人也该从厕所出来了吧?说不定她不会回到浴池,直接到更衣处穿衣服就回去。“


    就在这一刹那,和子脚底睬到了软软的东西,觉得圆圆的,有弹性的。


    起初和子以为是皮球或海绵。但这栋公寓当然没有小孩,而且和子脚底下踩到的,软瘫瘫的,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高仓太太的独生子被征入伍。才二十三岁就当了中尉,战死在前线。所以这位太太更加悲哀……”


    突然间,和子尖声叫起来。因为她脚底所踩的皮球,其实是人类的头颅,这是从另一只脚睬到连接着的身体而发现的。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