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灾难

3个月前 作者: 莫里斯·勒布朗
    接下来的五天发生的事。其记忆将压在许多代人的心中。狂风、龙卷风、洪水、河流泛滥、大海翻腾……英法海峡的岸边,特别是费康、迪埃普和特雷港受到人们难以想象的最猛烈的袭击。


    虽然从科学角度看来,不可能承认这一连串的暴风雨和六月四日发生的可怕事件,也就是第五天或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之间有一点联系,但这偶合多么奇怪!人群从那时起怎能不相信这些现象是彼此相联的?


    迪埃普——这个头几起地震的中心——及其周围,已成为地狱。可以说在这一地点汇合了一切攻击、破坏、侵蚀、杀害的力量。在龙卷风的旋涡中,在泛滥的河流的泡沫中,在连根拔起的大树的冲击下,峭崖崩塌。脚手架、墙壁、教堂钟楼、工厂烟囱,所有能被风卷起的物质都被卷走,死亡的人数在增加。从第一天起,二十户人家遭有丧事,第二天达到四十户。至于受害人数目的多少,由于巨大的地震伴随着可怕的事件,牺牲者的人数永远也无法说出确切的数目。


    在这危险的时期中,每个人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西门也是通过他体验到的事件而认识灾难的。伊莎伯勒的一份电报使他放下心来后,他阅读报纸就只是为了肯定他与巴克菲勒小姐的出逃没有引起怀疑。至于其余的事,例如有关“玛丽王后号”沉没的细节,那些称赞他镇静和勇敢以及伊莎伯勒的勇气的文章,有关对英法海峡的地震予以解释的研究文章等,这一切他都没有时间去关心了。


    他不离开与他有深厚感情的父亲。他把他自己爱情的秘密,前一天发生的意外事故和他的计划都向父亲谈了。他们父子一起到城里闲逛,或是到乡间去,两人都被大雨淋湿,看不清路,在大风下摇摇晃晃,在屋瓦和石板的敲打下低下头来。在大路上,树和电线杆像麦穗那样被折断。稻草捆儿、油菜花束、木棍、栅栏、铁栏等都像秋天的落叶那样被风四面吹散。大自然好像在对自己无情地开战,只为了摧毁和蹂躏。


    大海继续带着巨人的波涛翻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无线电宣布着从美国或德国来的大船遇到的危险,再没有船只敢于走那可怕的航道。


    第四天,六月三日星期二,亦即最后一天的前一天,形势有点儿缓解。


    最后的袭击在酝酿中,老迪博克先生精疲力竭,下午睡着没有起床。西门也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一直睡到傍晚。但晚上九点钟时,一阵震动使他们惊醒过来。


    西门以为他的窗子突然打开是由于风吹的。第二次震动比较明显,又打开了他的门。他感到自身在旋转,而他房间的墙壁在转动。


    他赶忙下楼到花园里找到他的父亲和仆人们。他们全都惊慌万分,说话已不连贯。过了很久——在这期间有些人想逃跑,另一些人则下跪,一阵猛烈的夹着冰雹的大雨又使他们回到家中。


    晚上十时大家开始吃饭,老迪博克一言不发。仆人们脸色苍白地在发抖。在西门恐惧的内心深处保留着事物颤动的可怕印象。


    十点五十分时,发生了相当微弱的震动,但延时很长,而且相互紧联着像铃响一般,使挂在墙上的陶器掉下和挂钟停止走动。


    大家又再跑出去,聚集在一个茅草小亭下,任凭雨水斜打。


    半个小时后,又再次震动,可以说一直不停,首先是微弱和遥远,接着越来越明显,像从人们身体深处发出的发热的颤抖,它使整个人摇摇晃晃。


    到了最后,这简直成为苦刑。两个仆人哭了起来,老迪博克先生用手搂着西门的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令人害怕和精神错乱的话。西门忍受不了这种地震的可恨的感觉,受不了失去支撑点的身体的眩晕。他好像生活在一个解体的世界里,他的头脑只记录着一些荒唐古怪的印象。


    从城市里传来不断的呼喊声。在大路上,人群逃向高地。一个教堂的钟楼在空中发出可怕的警钟声,这时大钟正敲响午夜十二时的钟声。


    “让我们逃吧!让我们逃吧!”老迪博克先生大声说。


    西门不同意:


    “父亲,您瞧,这是无用的。我们害怕什么?”


    但是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人人都在不由自主地乱跑,像一个出了毛病的功能反常的机器那样作出一些无意识的动作。仆人们惊愕地走进来,好像在将要离开时再看看家里。西门看见一个仆人像做恶梦似的把他管理的镀金的烛台和银盒都扔到一个布袋里,另一仆人把面包和干糕点塞满自己的口袋。西门在本能的引导下走到楼下的小房间去,穿上一件皮上衣,把短靴换为打猎的长靴。他听见父亲对他说:


    “对……拿我的钱袋……里面有钱和许多钞票……还是你……”


    突然间,电灯熄灭了,同时在远处响起一声奇怪的雷响,与平常的雷声不同而且奇怪!这雷声又再响起,但稍为不那么刺耳了,还伴随着地下的震动。后来这雷声又再次响起,发出一联串的比炮声还强烈的声音。


    于是人们又疯狂地到处乱跑。但逃跑的人还没有走出花园,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大地在他们身下跳起来,立即又塌陷下去,又再像一只抽搐的野兽那样跳起来。


    西门和他的父亲被推到一起,接着又被突然分开和推倒在地上。他们四周发出巨大的坍塌的声音,所有的东西在难以相信的混乱中崩落了。似乎黑暗加强了。突然间,一个响声在他们近旁响起,像是能触到他们的爆裂的声音。接着,从土地深处发出了叫喊的声音。


    “停下来!”西门抓住与他汇合的父亲说,“停下来!”


    西门感到在他前面几厘米处有一个可怕的深渊半开着,就是从这裂口中传出了他们的仆人的嚎叫声。


    又发生了三次震动……


    过了一会儿,西门意识到他父亲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正用疯狂的力量拖住他。父子两人爬上一条大道,像瞎子那样摸索着,在地震震倒的许多阻碍物中间跑。


    老迪博克先生的目标是科德海岸的峭崖,在那高地上可以完全安全。但在横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碰到一些慌乱的人,他们说峭崖已倒塌,造成很多人死伤。所有的人只想跑到海边去。跟着这些人,迪博克父子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甫尔维尔山谷的小径上,这离迪埃普三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海滩。一大群村民拥塞在阶地上,或为躲避风雨挤在被风吹翻的木棚下。由于海在低处,有些人还沿着卵石的斜坡走下,越过沙线,冒险走到岩石旁,好像那里就再没有什么危险了。在极力穿过云幕的月亮的模糊光线下,这些人像幽灵一般游荡着。


    “西门,来吧,”老迪博克先生说,“让我们到那里去。”


    西门拦住他。


    “父亲,我们在这儿很好。还有,似乎已平静下来了。休息休息吧。”


    “好,好……你要是这样认为的话,”老迪博克先生十分疲惫地说,“接着我们要回迪埃普去……我想知道我的船只有没有过分受损。”


    一阵带雨的狂风吹过。


    “你别动,”西门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木棚……我去看看……”


    他走了。在那木棚下已躺着三个人,他们把木棚捆在阶地的支撑点上。别的人也想到这里躲避,于是发生了拳斗。西门挺身劝阻。大地又颤动起来,人们听到右边和左边的峭崖倒塌的声音。


    “你在哪里?父亲!”西门大声说,赶快回到他留下父亲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西门呼唤着,但暴风雨的响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他不知到那里去找父亲。老迪博克先生是否又害怕起来朝海走去?或者是担心他的船只,回到迪埃普去了,像他已表示过的意图那样?


    西门开始不自主地在卵石和沙上跑——是否应当把那无意识的使我们追随我们命运的道路的决定称为偶然?接着,他走过粘糊糊的错踪复杂的岩石,越过海带和海藻结成的网,踉跄地在海滩上走,那里海水刚退下去,海浪还在轻拍着。西门走到他从远处看见的那些幽灵的近旁。


    他一一走近,但没有看到他的父亲。他准备回到那有木棚的坡地去,而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使他改变了他的决定。月亮完全显露了,但不久又被笼罩起来,接着又几次穿过乱蓬蓬的云层再露出来,光闪闪的美丽的月色在天空中散开。这时西门已斜穿过海滩的右边,他看到了峭崖倒塌后海岸被埋在难以想象的巨大混乱物中的情景。白色的东西彼此相叠,像石灰山一般。在离西门三百米远的地方,他似乎看见一大块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滚入了大海的巨石。


    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不可能看清什么,因为距离太远。但这像一头蹲着的野兽的巨大身影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童年时代,西门多次带着他的赛艇到这海域来或在这海域里钓瘦虾,他肯定地知道这水面上不应有东西突起的。


    这是什么呢?是沙洲么?这东西的线条似乎更生硬,灰白的颜色像没有海带和海藻覆盖的裸露的岩石。


    西门向前走去。事实上是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但后来他意识到是更神秘的更强有力的冒险精神在引诱着他:朝着新的土地走去,这土地他无法归咎于来自最近发生的地震。


    他朝那里走去。这是海浪一直卷动的沙城,但有很多地方显露出岩石。西门经过努力坚持,达到了半露的岬角。


    这里是由沉淀物和积聚物构成的坚硬的土地,正用石灰岩老爹所说过的。西门知道,在大地震的影响下,海底突然上升以致高出海浪,其高度因不同地域而异,但肯定高出最大的涨潮的水平线。


    这岬角相当狭窄,在断断续续的月光下,西门看见两边都有海浪的泡沫回旋在这新礁石的边上。这岬角不匀称,三四十米的宽度,但远些地方达一两百米,它几乎随着峭崖旧有的线条继续像一道上堤那样伸延。


    西门毫不犹豫,继续在路上跑。崎岖不平的地面,起先布满水洼,到处是被海浪推上来的石头,但逐渐变为平坦。西门跑得相当快,虽然经常受到半露出地面的许多东西的阻碍,这些东西有空罐头盒、旧水桶、废铁、覆盖着水草和小贝壳的变了形的工具,海浪没能冲走它们。


    几分钟后,西门看见迪埃普出现在右边。景象之凄凉,他的猜想多于眼见。没有完全熄灭的大火使天空变为紫红色,城市像被一些野蛮人在几个星期中驻扎过一般。土地还在微震,破坏会更利害。


    这时候,灰色云层织成的细网在被暴风雨赶走的黑云上展开,月亮隐没了。西门不知如何是好。所有的灯塔部倒塌了,在这浓厚的黑暗中他怎么走?他担心起他的父亲来,也许他更热切地想他那遥远之地的未婚妻,想到要为她而去征服。当这征服的念头在他心中与那些危险的景象和奇特的事混杂在一起时,他说不出为什么他感到自己走上这条路并没有错。再往前走,那就是向可怕的未知走去。刚出现的地面会坍塌。海浪会再冲上消失的土地,截断他的后路。一个无法测量的深渊会在他脚下张开。再往前走是发疯……


    但他仍然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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