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兽行
3个月前 作者: 高红十
记闵行95.10.11杀人强xx抢劫案
上海市闵行区七宝镇有个传说,不知哪年哪月的一天,阳光明媚,百鸟欢歌;顺淀浦河飘来七件宝物:莲花经书、飞来佛、金鸡、神树、钟、玉筷和玉斧。七宝镇因此得名。分析传说的来历,当不太久远,颇有点僧俗文化交汇的味道。经书和飞来佛属于佛界,金鸡神树多见于民间神话,而玉筷玉斧更像是家族传世之宝。钟这一高科技产品,进来我国当在清末。有文字载,洋鬼子进贡慈禧老太后有此稀罕物。想来慈搏那时生命健旺,还不避讳,否则,送钟岂不暗含着“送终”?
不管这传说可靠与否,也不管它的编撰者是否高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代表老百姓的一种愿望,一种希望过富富裕裕太太平平日子的愿望。这愿望很普通,有时会被改朝换代、战乱分裂等不祥之音遮没,但这声音也很强烈,世世代代,不绝如缕,总会在战乱平息、刀抢入库、晨露凝集、炊烟升起的时刻成为一方土地的主旋律。
夏去秋至,冬走春来,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如今的上海市闵行区,地处上海城郊结合部,改革开放的春风给这块原属老上海县的土地带来勃勃生机。投资环境良好,经济形势诱人。七宝镇镇政府看上去像个花园宾馆。开放带来的第一景观,就是外来人口从脚不离开的土地上流动起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贫穷向富裕流动,乡下向城里流动。成千上万四川、江西、安徽、湖南的打工仔、打工妹来到七宝,盖房、修路、办厂,参与三产,加速了七宝镇的建设。
新形势带来新问题,外来人口的有序管理就是问题之一。管理得力,主客双方互惠,否则,会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甚至灾难。
1995年,阴历多一个八月,闰八月。有的人称之为不吉之年。偏就在阴历闰八月十六日那晚,七宝镇发生一起令人震惊的血案。73小时案子告破,又三天后,撬开犯罪嫌疑人的嘴已,让他供出实情。
这之后,七宝镇被镇民认可了第八宝,保护他们富裕生活的公安民警。
一、月光下的阴影
月亮好亮!
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恰好是阴历十六,而且是闰八月十六,那月亮亮得有点邪气,白花花的月光散发着撩拨与挑逗。
他睡不着了,那感觉又上来了,冲击得他六神无主,就想找个女人干一下,要不今晚上别说睡觉,连安安静静呆一会儿都不可能。不知怎么,一见月亮圆了,他就按捺不住特别想做那事。那个应该叫作堂客的女人不在身边,谁知道到上海哪块地面浪去了,但愿她带着孩子别作得太丑,不然给他知道了,决饶不了她。江西堂客小小个子,做那事半点味道也没有,还连声呻吟“吃不消”,躲了跑了,很少回来。
去他娘的!堂客不在身边,老子兜里又没钱玩女人,不得自力更生打野食么?特别那次在柳岗,大难不死捡了条命,活一天都是赚的,老子怕谁!
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棚,抬头看看月亮。月正当顶。他不乐意同老表们住大统铺,龌龊,嘈杂,还碍手碍脚,他宁可住这间没电没水的小棚,反正天还不冷,有清风,有明月,更有一份来去自由。
当天中午收工吃饭的时候,一群服装厂的女工从他打工的工地过,边说边笑,吱吱咯咯,像打破一握瓷碗,引逗得工地的老表们眼都直了,口水多长,掉到饭里。他一眼看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妹子,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发是黑的,脸是红的,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子白生生的,走了还回头朝他笑笑,屁股扭得好有味道。他的心乱了。
干!今晚老子就干她!
大统铺上的老表都睡熟了,传出蠢蠢的酣声和乱七八糟的吃语。他开始晚上的漫游。
他走了两条街,街上无人,月亮把他的影子扯得又斜又长。他走到位于镇区边上的服装厂女工宿舍。这里还没安静下来,有刚下夜班的女工正吃宵夜、洗洗涮涮,有上夜班的女工三一群两一伙往外走,竟找不到白天相中的那个妹子。他好气,又气又火,这鬼月亮,亮得像贼眼,树叶上虫子拉屎地面上癫蛤膜蹦跳都能看见,逼得他只有退步转身,在树影里等待,半天不见人睡灯熄。罢罢,今晚作罢!他一步一回头。好不甘心哟!
回来的路上,路过酒厂,他看见院里绳上晾晒着男人衣服,凳子上还有两双鞋。老子正缺换洗衣裳,不能白跑一趟,拿点是点,顺点算点。他顺了一身衣服,又捡了两双鞋中合脚的那双球鞋。
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棚,把衣裳和鞋放一边,睡下。月光如水,从小棚所有的缝隙间流下来,下雨样浇到他的脸上,浇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看上的妹子的脸总在晃,浸在月光里晃荡,时近时远,伸手去摸,又什么也无,手掌上托一钵白花花的月光。需要到底没有解决,身体里的难受劲没有过去。不行!他又坐了起来。他把偷来的衣服和鞋子换上,挺合身!他重又走入月光的辖区,月光像是喷撒了迷魂剂,他重新五迷六道神魂颠倒起来。
月亮偏西,影子更斜。
他想起那天干完事曾把榔头丢在一排工房的围墙下边,他得找回那柄榔头,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走到了那道围墙外边,他用脚拨拉着草丛,从东到西,没有榔头。脚下突然拱起个土坡,他站在上坡上,一眼看见围墙里边的天井,天井扯起一根绳子上晾着全是女人的内衣!三角裤,胸罩等。早知近处就有,何必跑那么远路!他轻身翻过围墙,墙那边正好有个凳子接着。他三步两步朝着绳子正对的房间走去。走到跟前,他用手推了推房门,天助我也!虚掩着的房门被他推开了,月亮的长脚跟着一道进来,他看清楚这间房间一共摆放三张床,一张空着,两张床上睡着人,那些内衣裤的女主人。女人很年轻,睡态沉稳,黑发纷披,曲线迄通,不比服装厂的妹子差!让他胆壮的是屋里竟没有男人影子!去他娘的男人,老子就是这房间的男人,男主人!
他没有当下动手,而是退出房间,虚掩上门,翻过围墙,来到一处工地,根据以往经验,他干这事需要工具。他从工地上挑捡了三根白铁管,在手里掂掂,又挥动两下,月光下,铁管如剑。他放弃两根长的不趁手的,把选中的一根掂在手里,朝那间房间——他向往的乐园——走去。
谁敢不服从老子,老子给她吃这个!
二、10月11日——阳光下的血腥
天气很好,秋阳如抬。
上午9点,七宝镇伟联酒楼老板宋原发觉自家的两个打工妹杜华、晓珍没来上班,他有些生气,两个妹子是自己老婆阿云从老家安徽找来的。4月份荐工,做了半年,端盘洗碗手脚蛮勤快,也讨老顾客喜欢,平时,自己上班她们就上班,这个辰光,早把店堂清洁做好了。今朝这是怎么了?嗅,昨夜自己陪老顾客吃酒吃多了,睡在店堂没回去,她们就借机偷懒?看来还得盯她们牢些。
你那两个亲姐爱妹今朝睡过头了吧?宋原问阿云。
不会。一边忙着揩桌抹凳的阿云好言解释,昨晚上我回去洗澡,她们都安排睡下了。我还讲今天活路忙,中午有单位要请几桌客,早些过来做。她们答应好好的。阿云抬眼看看墙上的石英钟。9点30分,是晚得有点离谱了。我回去看看。
不,还是我回去。我正好取点东西。宋原想好好训训她们,他知道阿云心软,又是老乡,硬话狠话断不会出口。这些打工妹,生是叫她给惯的。
伟联酒楼离他们住的地方——青年支路53号并不远,这是房管所的一套工房,宋原为了打理生意方便,租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自己住,孩子保姆住,打工妹住。他进了楼门,走到写着102字样的房门前,掏出钥匙捅进锁眼,左右转转,门锁死死地转不动,他拔出钥匙看看,没错,是这把钥匙。重新捅进锁眼,仍旧转不动分毫。门锁从里边拴住了。
有事!宋原心里一阵不安。他走出楼门,绕到自家房间的围墙外边,借着那个土坡翻进围墙,围墙里边放一张小凳,凳子上边有些褐色的脚印,莫非是血?谁的血?再看天井通卧室的那道门虚虚掩着,搞什么名堂!他用力推开房门,阳光如瀑,清楚地照见整间房间天下大乱。
能打开的抽屉全敞着,能翻动的地方都翻得乱七八糟,打工妹社华和晓珍血流满头,死在床上,身上衣服撩的撩,褪的褪,同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没听见别的动静。坏了!宋原想起客厅睡着自己九个月的孩子凤娇和小保姆燕敏,他躲着脚下的血迹,又推开卧室通客厅的门一一里边的场景更吓人!燕敏被剥得精光,满头是血,眼睛微睁,死也不甘的表情和褐红色血迹凝结脸上。凤娇呢?林松源急了,带女儿的小保姆如此惨不忍睹,谁又来保护幼不更事的小女儿呢?客厅并无林凤娇的踪影,宋原脑中冒出一丝侥幸——作恶之人终归惜老怜幼,不忍夺命,女孩子不可能被拐卖,因为卖不出钱,很可能绑架了女儿勒索钱财,他正思谋真有那情况是报警还是私了时,看见卧室两张单人床的间隙中,趴着凤娇小小身形。他上前抱起凤娇,发觉孩子同样满脸是血,鼻梁坍陷,嘴角一个甘蔗粗的血窟窿,小小尸身抱在手里已经发硬。宋原轻轻地放下孩子,此时万念俱灰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报警!
10点15分,闵行公安分局110报警台接报。七宝镇青年支路53号102室发生杀死四人的特大血案!
分局刑侦支队长戴民赶到现场;
分局痕迹员、法医赶到现场;
由于此案重大,按管辖分局报803刑侦总队,总队重案支队支队长刘道铭、副支队长徐长华赶到现场,还有总队的痕迹法医人员赶到现场;
王军副总队长赶到现场;
上海市局毛瑞康副局长赶到现场;
闵行区政法书记和镇领导赶到现场;
七宝镇派出所已将现场很好保护,所长出外抓逃犯没有在家,指导员带领留所人员全力以赴,随时听候调遣。
几路人马到齐,开始痕迹开路,照相固定,法医勘察和尸检。
正午的太阳温暖眩目,阳光的长手长脚托举着带血腥的薄尘,一览无遗地展示已发生的罪恶,定格可能留下的兽迹兽踪。
现场太惨了!
多半年后,我在803看现场录像,仍不忍直面那副惨状,只把目光轻轻掠过已经结束的年轻生命,活着时像桃花样艳丽的脸颊变得乌青,能让男人心动的口唇和眼眸肿胀黯然。女性的身体躯干隐秘部分应该好生用棉衫遮蔽,怎能如此袒呈于光天化日之下!幸亏她们已无知觉无羞耻心,她们结束生命时最后的呼喊如果有的话,我想一定是四个字:惩凶雪耻!
我的目光轻轻掠过现场镜头,那是和平生活哑然中止的场面,色彩艳丽的床单,梳妆台上的头发刷子,花瓶里的大朵纸花,衣柜里挂着的长衣短裙,我注意到死去的社华身穿白底黑圆花睡衣,晓珍上身穿绿棉睡衣,下身着绿棉睡裤,连睡梦中的着装都充满着对美丽的追求和对幸福的向往。
而这一切被野兽手里的白铁管击得粉碎。令人气愤的是,野兽兽行结束后,居然将白铁管随意丢在被子上——这不是公然叫板,向和平生活的人们叫板,向惩治犯罪的正义力量叫板,向警察和法制挑战么!
我是一个女性,职业是记者兼作家,我可以在半年多后看录像或激动或感慨或目光躲闪或大发议论,甚至可以叫录像停止,跳过去不想看的部分。可是出现场的警察不能。
他们也气愤也激动,但他们目光不能躲闪他们的血液不能沸腾,他们要把所有情绪收敛像收拢一把纸扇,目光盯牢现场每一寸空间,地面、墙壁、桌椅、门窗,盯牢血迹、污物,盯牢残忍与罪恶,此时他们心境要冷,心无旁骛;目光要细,毫发毕现。
第一次勘察现场,取到有价值痕迹是一枚25号半申力牌球鞋印、小保姆拖鞋印,客厅总门门框边一枚十分清晰的左手血掌纹,让痕迹人员好一阵兴奋。保险柜钥匙挂在上边,因无秘码,没有打开。所有能翻处皆被草草翻过,但没有拿走多少值钱东西。
四具尸体拉到七宝乡卫生院,忙坏了法医。
经检验,三个大人全部系生前被他人用钝器打击头面部,最多被打8下,最少也挨了4下。法医报告上写着“燕敏颅首凹陷性骨折,两上门齿脱落;晓珍全颅崩裂;社华左右上门齿折断,左右颧骨分别有一条线形骨折线延伸到颅底……,造成颅脑损伤致中枢神经系统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燕敏xx道分泌物检出少量精子。
社华死后遭受性加害,但xx道分泌物未检出精子。
九个月大的林凤娇系生前被他人用钝器戳击面部,后抛弃头面部着地,造成颅脑损伤致中枢神经系统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调查访问一路得到有价值线索,邻居在大约半夜两点钟左右,听见隔壁房间有人挣扎和蹬床的声音。
老板娘阿云哭着说,昨晚上宋原陪客人吃酒吃多了,醉在酒楼。她晚上10点多钟回家,一来看孩子,二来洗澡,洗完离开大约11点多钟。家里那时无任何异常情况。早知道出这么大事,她怎么也得留在家看凤娇……
早知道,没准又搭上一条命。
三、10月11日晚——浮起溶下的谢老九
初步归拢半天来的印象,法医倾向强xx,痕迹员倾向盗窃。一时难以定夺。
现场分析倾向一人作案,工具就是丢在现场的那根48公分长的白铁管,一路人查工具。青年支路走到底有一白浪工地,工地上发现同类管子,是煤气管子,截断的三三两两丢在那里,几乎人人可取,用毕随手可弃。从工地包工头查起、又查民工,但进展不大。
在青年支路走出三四十米的路边上,发现现场同类型申力牌球鞋印,一路警员沿此路线查找,同类鞋印走走就湮灭在乱七八糟鞋印之中,原本大路朝天,人人可走,何况时至当日下午,谁知有多少人来人往,脚印怕不铺了几层?
按常规思路为案件定性。分仇杀、情杀和财杀。前两者为关系人,或关系人雇来的人。后者可能是关系人,也可能是随机偶发的非关系人。关系人和非关系人是完全不同的排查范围。
仇杀?宋原老板生意做大了,七宝镇上除了伟联洒楼,还开了一家燕云洒楼(洒楼名字不知是否暗含着宋原老婆阿云的名字?),宋原不是本镇老户,是否生意太火爆招嫉惹仇?排查与宋原有生意往来的人,线索不明显。
情杀?从三个被害女性的关系排查。
燕敏,16岁,从老家安徽临泉县出来当保姆才一个月,只在家带孩子,很少外出交往,人生地不熟,可基本排除情杀。
晓珍,18岁,来自安徽贵池,长相一般,老实胆小,除了打工,不与客人兜搭。访问下来,只听说她要挣钱回家结婚,没听说交男朋友。也不大可能因情招祸。
社华,22岁,安徽无为人,老板娘阿云也是无为人,两人关系最好。社华是三个人中长相最漂亮的一个,加上年纪稍长一在农村早该谈婚论嫁相夫抱子——活泼机灵,在酒楼与不少男人交往近密,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就是冲着她成了伟联的回头客。她会不会由于情多情乱惹祸生灾呢?
仔细调查访问,果真!跳出个谢老九。
谢老九也是安徽人,早几年到上海,在城郊的区县贩鱼虾做水产生意,小有积蓄。他给伟联酒楼送水产时,一眼看上社华,托老板娘介绍与她认识,社华半真半假地与他处了一段时间,并未明确关系。据老板娘阿云讲,几天前,社华对她说,不和谢老板谈了。问她原因,她讲对谢不感兴趣,除了有两个臭钱,哪点好?谢老九为此到伟联洒楼借酒闹事,掀桌摔碗,把烟头掀灭在手腕上,还威胁说不谈不行。有时晚上八九点钟还往酒楼打电话,死缠烂打。这种流氓无赖的样子更难让社华回心转意,连老板娘阿云也无法说和,只好打劝谢老九,没缘分,强求不得。何况漂亮姑娘有的是,你谢老九有钱,发的什么愁!谢老九临走一副伤心悲愤决不罢手的样子予人很深印象……
会不会是他?
当晚几路人撒出去找谢老九,听说他在青浦赌钱,警员赶到青浦,又没见他人。正着急呢,宋原差人报信说,谢老九到酒楼吃饭来了。
警察把他“请”到派出所,要他讲清楚与社华的关系。谢老九承认与社华好过,也承认不好后讲狠话威胁过。他挽起袖子给旁人看,并不避讳手腕上的香烟烙印。那是酒拿的,醉了昏天黑他说话不算数的。谢老九说,酒一醒全忘了。杀人?我哪里会?我还买了首饰等社华回心转意,怎舍得杀她!听说她死了我正伤心呢。抓住凶手告诉我,我要给他两下。说着,谢老九眼圈真有些泛红,不知是酒拿的,还是烟熏的。
警方感觉中已将他排除——哪有作了这么大案不藏不躲,送上门等你抓?可是办案不靠感觉,也不能轻信口供,只有确凿事实才能证明。调查下来,谢老九没有作案时间。
又得知,那枚使办案人员兴奋不已的血掌纹,经检验比对,是被害人燕敏左手的,与凶手无关。好容易有个抓手,又滑脱了。
关系人作案排除掉,就剩下没边没沿的非关系人作案了。非关系人,就像窗外的遍地月光。辛苦奔波一天的警员们心情沉重。
11日晚上,王军副总队长分析,作案人对现场又熟又不熟,对外围熟,对房间里边不熟;作案动机既有为财——凡能翻动处皆翻动,也有为色,但为色的成分更多些。如果专门为了夜窃,工具不对,白铁管怎么撬?如果直接为了取命,应拿锐器,而非钝器。从工具上看,也是冲着人冲着色来的
那个白天,昨晚行凶的那只兽也徘徊在现场附近。他漫不经心走着数着,有多少警车,又多少警察,看你们忙些什么,又能忙出什么结果……这几天他要歇歇,干一票也是挺累人的活儿。你们忙吧。
四、10月12日——分析好,大有益
白天依旧是地域性排查,将七宝镇地区习惯夜间作案,有流氓、强xx、盗窃前科劣迹的人排出来,查他们有无作案时间与动机;
查工具;
查血衣和带血迹的鞋子;
803总队长张声华和副总队长秦士冲赶往闵行,共同为此案拍板定性。张总和秦副总仔细察看现场。张总边看边带提示性地发问。他发现小保姆燕敏的睡相不符合习惯睡相,头东脚西,她遭受的加害最多,被白铁管打击,又遭强xx,客厅门框边还留有她一枚左手血掌纹,可见挨打受伤后,曾奔扑门口企图逃跑或求救,强xx在前?还是打击致死在前?张总发现燕敏的胸罩内壁有溅血,分析说,应该是剥下胸罩先施暴,再用白铁管狠敲她头部,这样血迹溅在胸罩内壁。要是先打死再强xx,血迹应该溅在胸罩外边。
秦副总留心察看凶手作案过程,根据现场脚印及死者死亡状态,推出凶手进出路线和作案过程。
现场很大,很乱,能给予的线索很多很杂芜。不理顺不廓清,无法判断究竟是几人作案及案件性质。
当晚,在镇政府二楼,各方领导坐下来研究分析。正像毛泽东同志说过的:分析好,大有益。
无论破案老手,还是初学乍练的新手,个案对每个人都是第一,也可以说是唯一。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社会生活中也没有完全相同的刑事案子和一模一样的案发现场。区别在于看得多了,眼光中较多经验的关照,脑子里较多举一反三。破案,既要严格从现场出发,又要大胆推理和浪漫想象,是一丝不苟的技术,也是长袖善舞的艺术。需要集思广益越广越好,关键时刻也需要一锤定音,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三位总队领导在听从痕迹员、法医、侦查员所有前期工作汇报后,为本案定性:本案以强xx为主,谋财为辅,是一起特大强xx抢劫杀人案。
发案时间为11日凌晨2点以后。
作案人为一人。身高大约1.70米,性欲强,身体好,住所应离发案地不远。作案人倾向为不熟悉室内现场、与被害人没有关系、作案带有随机性的外来人员。据推测,该嫌疑人应比被害人层次低。
发案过程大致如此:
该嫌疑人从围墙上看见房间里住着女性,便翻墙过来,推开门,看清屋里睡着两个女人,又从房间退出来,翻墙出去,到工地捡了一根白铁管,再翻墙进来。进屋后,先敲睡在最外边的社华,将社华敲死一一社华的头几乎没离枕头。敲社华的过程,惊动了晓珍,晓珍出于本能,用被子裹住头,朝里边缩。凶手上前朝晓珍头部敲了几下,敲晕了晓珍——现场看她的头部已离开枕头,敲打造成颅脑内高压,呕吐,大小便失禁。凶手在外屋的行动,惊动了客厅的燕敏。她拉灯,抱孩子,也可能询问是谁,或喊叫女友的名字。凶手没想到里屋还有人,停了瞬间,判断里屋是女人,马上冲进去,与燕敏遭遇。他先用铁管把燕敏打伤,打算施暴时,小孩子哭泣不止,他用被子捂住孩子的头,小孩子还是哭,他性起,用铁管戳击孩子的嘴角,又抱起她冲进卧室,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下。孩子不哭了,不懂人事的孩子永远不会哭了。凶手为色而来,目的还没达到,他急忙回到客厅,看见燕敏爬起来,想往门外跑(血掌纹的来历),又把她抓过来,实施强xx,后又把她用铁管敲死。凶手——此时同野兽没什么两样——感觉兴犹未尽,又回到卧室,企图强xx晓珍,见她又是呕吐又是大小便,没了兴趣,几下把她敲死(尸检报告上写:全颅崩裂)。接着对已死的社华实施性加害,往她下体塞进牙刷柄……再往后,把能翻的全都翻了一遍,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沿原路出门翻墙逃离。
分析凶手的范围,虽然是外来人员作案,但半夜三更来来去去,不可能来自很远,满身是血,也不可能逃走很远,白铁管的出处就在附近。以七宝镇区为中心,扩展至周围九个自然村。
明确了性质和范围,马上制定了工作措施。
一、按地域分组铺开,做地毯式排查。要求排查穷尽探组所包空间。
二、为了信息扩容,并串案子。此方法为近年破刑事案件颇为有效的手段之一。本现场得不到犯罪嫌疑人的信息,有可能在同类其他现场得到。
三、继续沿着与被害人有因果关系的人员排查。
四、继续查找工具。
五、复勘现场,天上地下再仔细过一遍,查找嫌疑人的犯罪痕迹——脚印和指掌纹。
六、加强防范,防止同类案件再次发生,力争一发案就抓住现形。
会后,开始复勘现场。
虽说中心现场只有三间屋子,加起来不过五十平米。可是在三间摆满各式家具立体空间,查找犯罪嫌疑人的毛发、血迹、指纹。脚印并非易事——否则第一次勘察现场就能取到。第二次只能比第一次更细致更有耐性和责任心。
运道来了——我在采访上海803刑警时,多次听他们讲这两个字:“运道”。张总讲过,王总讲过,戴民讲过,浦东张洁也讲过。讲时的表情颇有意味。我问他们:运道是什么?他们并没给我可理解可感觉的回答。我想,这需要与刑警长期交往用心去体悟吧——当晚的复勘现场,他们发现宋原夫妇住的西屋梳妆台左上方抽屉很紧,上边有敲打的痕迹。
侦查员询问宋原,该抽屉一直就这么紧么?宋原讲,从买来就这么紧,不好拉,敲打过,还是不怎么好拉,侦查员由此想到,头一次出现场时,所有能拉开的东西都是拉开的,而这个抽屉是闭着的,凶手会不会曾经打开又把它关上?抽屉这么紧,在拉开关上的过程中,凶手会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加在上边?于是他们特别“青睐”这个抽屉了。果然,在抽屉正面取到一枚新鲜完整的右手掌纹。经比对,排除是被害人和宋原夫妇的掌纹,倾向是凶手的!
兽迹露头了!
五、10月13日——并串案子和掌纹比对
何秀高,1988年从上海一警校毕业,分到七宝镇派出所。小伙子敬业,又肯钻研公安业务,工作细致,特别重视对违法犯罪人员建立指掌纹档案。1994年荣立个人三等功。
95.10.11案发时,他已是七宝镇派出所一名出色的治安警长了。
13日上午,赶回来的派出所长召集警长会议,何秀高报出一个夜闯作案的线索。
7月12日凌晨,派出所接报,凌晨2点,七宝镇“近代”发廊内两位打工妹被不认识的人敲打得满头是血,作案人用一柄榔头敲碎发廊门上的玻璃,把手从破口中伸进来将门打开,进入室内,他用榔头朝睡在床上的打工妹头部敲打,并企图实施奸淫。由于两人大声喊叫,尽全力反抗,那个莫名其妙的作案人扔下榔头,骑自行车跑了。派出所遂派警力和联防队员扑出去,将镇区包围。
凌晨4点,某服装公司的值班人员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在爬墙,追他,他骑上车就跑。有鬼!没鬼你跑什么?值班人员扭住他送往派出所。派出所警员发现他白球鞋鞋面上沾有血迹,体貌特征与“近代”发廊打工妹反映相像,遂重点询问。凭直觉,这人有事,但民警手中没有有力证据能让他交待。他也坚决否认与发廊妹被打一事有关。民警调转话题,问他自行车哪里来的?他爽快承认是偷的。好,偷自行车违法,治安拘留15天。这期间,民警积极寻找能证明他犯罪的证据。
此时是10月13日晚上10点,发案第三天。
此人叫什么名字?
毛相兴,江西丰县毛村乡毛村村人。
(1995年,何秀高被评为全国优秀警察、上海东方卫士。1996年被提为七宝镇派出所副所长。)
六、10月14日——八方擒兽
当晚,警方派员到7月12日发案时毛相兴的住地九星村友谊6队暗访,未发现毛本人。得知当月在执行对毛相兴的治安拘留处罚后,毛被遣送回原籍。
遣返是公安对有轻微违法犯罪人员的一个常用手段,可是在大流通大开放的现代社会,基本是遣而不返,遣送的人还没回来,被遣送者已在原打工地接着干上活儿了,要么,换一个地方,该干什么干什么。新打工处的管理人员也根本不了解他在其他处有没有前科劣迹。既然毛相兴已作新案,证明他又回来了。而且推断就在七宝镇地盘上,没有走远。
再查,在九星村发现扣下的毛相兴的身分证。据治安联防协管员说,前几天这人还来索要他的身分证,说是办暂住证需要,我们没有给他。从身分证上可清楚看见毛相兴的长相,1971年出生,才24岁。
10月14日早8点,专案组集合起派出所干警、治安联防队员,分成十几个小组,按七宝镇9个自然村、5个居民委员会分片包干,进行卷毯式搜捕,讲好,谁抓到谁立功!
镇政府领导在政府大院安排好中午饭,给参战人员鼓劲加油。
擒凶在即,每个小组及小组成员都很负责,挨家挨户查问,不漏掉任何常住人和外来人。有两个小组走着,走到一起——发案现场对面的陈家塘。得知这里的工地雇佣江西民工,当即把包工头找来,问他,雇了多少江西人?十个。哪十个?包工头把人一一找来,对照身分证上相片辨认,没有毛相兴。
可有叫毛相兴的?
毛相兴有了。一个江西老表说。
人在哪里?
这个毛相兴晚上喜欢出来,又特爱看书,跟大家住不到一块。
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我带你们去。
警员和联防队员来到一处简陋灶间,推开门,见一男青年光着上身呼呼大睡。江西老表点头示意,就是他。警员猛扑上前,按住他,上铐。把他像粽子样扭抬到光天化日之下。
毛相兴挣扎着大叫:搞错了!你们搞错了!
支队长戴民紧接着问:什么搞错了?搞错了什么?
毛相兴彻底醒了,戴民看见他脸上布满未日临头的绝望,眼眶里含着泪水。警员在他住的小棚顶部缝隙里,搜出带血的申力牌球鞋。
阳光很好。此时是10月14日上午11点15分,距发案刚好73个小时。
七、10月15、16、17日——人兽较量
毛相兴被抓后,一副扛到底的嘴脸。他也清楚,既然抓住自己,说明警方掌握了自己的罪证。四条人命,怎么讲也得以命抵命,认不认罪,态度好不好改变不了必死的结局。
第一天审讯,侦察员苦口婆心讲法律,讲道理,毛相兴“死猪不怕滚水烫”,根本不开口。
第二天审讯,他打瞌睡。侦察员哪能让他睡觉?拿一张报纸让他念,他结结已巴念不下来,又编了两句顺口溜让他背:人民警察真伟大,七宝血案破得快……让他翻来覆去背。还是没有像样口供。
第三天,戴民支队长亲自主审。他把前几天的审讯人员集合起来,分析研究毛相兴吃哪一套?都说他平常爱看书,看些什么书?毛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个孤僻不合群的人,加上他犯的罪也不可能合群。平时看的书就是摊上的杂志,多色情暴力内容,对他犯罪起到推波助澜作用。内向性格的人一般吃软不吃硬。戴民决定,别绷得太紧,先同他聊聊家常,松弛一下审讯气氛,也探探他的底。
戴民上来先问毛相兴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可还在?结婚没有?
毛相兴稍感诧异,斜眼看审讯桌前又换了人。他没有回答,沉默。也可能想到,这些情况与案情无关,讲了也不会加害自己,他开口了——
老家在江西农村,生活挺苦的,否则也不会出来打工,打工为了挣点钱。他从1993年出来到上海做,除了回家结婚,一直没离开上海。
问他老婆是什么人?有没有孩子?
他讲,老婆也是江西人。在上海打工时认识的。老婆怀孕后回江西老家生孩子,后来又带着孩子一起来到上海。
问他既然结婚有老婆,为什么还到外边做这种丑事恶事?
毛相兴扭捏着不开口。
派人把他老婆找来,才发觉这是个柔弱矮小的女人。问那女人夫妻生活和谐么?
江西女人胆怯地小声说,吃不消他,他还打人。吓得不敢回去,带着孩子到外边住。他出事了吧?一定出事了。早知道他要在这上面出事的……案发时他老婆不在七宝,讲不出与本案有关的情节。
再问毛相兴同老婆夫妻生活如何?
他沉默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没劲。
两个字道出了他的作案动机。
问他,你的孩子同林凤娇差不多大,你怎么下得了手把人家孩子活活掼死?
毛相兴不语,看得出他内心不平静。
如果别人掼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想?
她哭了!毛相兴不情愿被逼一步步走近实质,他烦躁地说,她哭得太厉害,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戴民紧追一句。
哭闹得没办法,用被子也捂不住。不是故意的……
戴民把话题一转,问:你做错了没有?
什么做错了?
你7月份因为什么进来?
偷自行车。
进来后有没有叫你弹钢琴?
毛相兴愣住了——早讲过这是个文化和精神层次很低的人——他注意看戴民十根指头在纸上捺,还是一副拎不清的憨大样。
戴民只好从头给他上指纹课。人的指纹是与生俱来,永远不会改变,也不会与任何人相同的。你作这种欺负女人的案子,不好戴手套吧?话题又一转,你认为大上海的科技力量怎么样?上海警方的能力怎么样?
毛相兴一怔,他拎清了。
沉默半天。他说,让我交待可以,但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不然我不讲。
讲讲看,哪两个条件?
第一,我的事情不要告诉老家我父母。你说话作得了数么?毛相兴半信半疑地问戴民。
旁边陪审人员敲边鼓,指着戴民说,这是我们领导,说一不二的。
毛相兴看了戴民一会儿,接着说,判决时,别张扬,也别给我老家贴布告一一他明白这不是什么送立功喜报一类光彩事情,心底还残留一星半点羞耻感与亲情,命丢在远天远地了,给家人留张脸皮吧一一这条能答应,我就交待。
可以答应。戴民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我要在闵行呆三天。为什么要呆三天?戴民问。
从1993年我就到上海打工。在七宝呆的时间最长。我对七宝有感情。我是看着它一天天起来的。七宝有我的汗水。
(戴民想说:还有你作恶的血水呢!)
我答应你,就呆三天。
你吹牛!我懂,这种上断头台的案子要转到市里,你根本做不了主!
做得了主!就让你多呆三天。戴民十分平静,他知道离冰山崩坍的时刻不远了。
毛相兴与戴民对视了半天,直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说……
毛相兴实在是个很复杂的人,作案时完全像一头凶恶的野兽,心残力大,行动果断,毫无怜惜之心。但谈起他的家人,特别是与林凤娇同岁的孩子,他的心底又稍稍泛起人性的残余,可是他一进看守所,又恢复野兽形态,不仅凶狠,而且霸道、专横、狡诈。
他对同监房的八个人讲,我是吃过官司的,曾因流氓在老家吃过三年官司,我也看过《水浒》,知道新进来的人要受“老人”的欺负。我告诉你们,我身上有几条人命,反正一死抵住,谁不怕死谁就上!他说这话时,还做了个抱拳手势,手铐在腕上叮噹作响。
几句狠话残话居然把同监房八个歪瓜裂枣镇服,他在看守所呆了三天,那八个人给他送饭送水服侍了三天,焉然老大派头。临离开时,毛相兴大刺刺地说,本来我还想说几个案子,给你们检举立功的机会。我看你们改造得不好,同我一样,不可救药。所以立功机会不给你们了。走人。
哗哗拉拉的响动,伴随他离开流下稀薄汗水留下浓稠血水的七宝镇,走上他人生最后一段旅途。
什么人什么路?!什么人生什么旅途?!
八、月光光,地光光
毛相兴先讲了“10,11”案,前边已有实录,此处略述。
他进屋后先敲死社华,敲昏晓珍,打算实施奸淫时,客厅灯亮了,他停止动作,靠着门倾听。他听见里边是个女人,坐起来,哄了哄孩子,又睡下。再无别的动静。他色胆冲天,冲进里屋,用白铁管敲燕敏的头,敲昏后正欲奸淫,孩子哭了,他用被子捂孩子的嘴,孩子还是哭。他火了,抱起孩子冲进卧室,举起又掼下。孩子不哭了。他返回客厅对燕敏施暴。强xx完燕敏,又回到卧室。晓珍还没死,失禁的大小便使他没了干那事的兴趣。他抡起铁管,几下把晓珍敲死,接着残害社华。随后,毛相兴进到客厅,与被他残害唯一还活着的对象燕敏有一段对话。
这是头十分奇特的野兽,每干一件这样的事,之前或之后他都与被害人有过心平静气的交谈。这次也不例外。交谈时卧室摆放着三具骤死他手的女性,想必他满身污秽满手血迹面目狰狞,想必初秋的风吹不散屋里浓浓的杀气与血腥。想必每一个正常人走进房间都会感到刺激、恶心,难以平静。毛相兴的确奇特。用神经坚强来解释,还是用人性麻痹来说明一一这是个有些难度的犯罪心理学课题。
他问赤身裸体的燕敏多大?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到上海多久了?都打过什么工?老板对你好吗?老板有没有睡你……边问边用手揩抹白铁管上的血。
燕敏出于求生愿望,顾不上屈辱,强打精神,回答了他的问题。(还有一次毛相兴干完此事,拿过被害女孩的户口本看过,并清楚地记住她的名字和老家地址。给最后预审挖余罪查证带来了方便。)
虚弱的燕敏问他,你有没有妹妹?
毛相兴顿时扫兴,狠巴巴地说,没有!其实他有个小妹妹,12岁,正在老家念书。但他不想在此时谈到妹妹。
燕敏又说,你要了我的身子,就别要我的命了,我还年轻,就当是你的妹妹。
毛相兴说,你的身子?什么烂脏身子。才16岁,就破了身,跟我搞早已不是第一次。大城市大上海没有一个清白女人!你不是我的妹妹,我没有妹妹!我让你活,你就得报警让我死!
你放我一命,我保证不去报警。凤娇死了,老板决饶不了我。天亮我就走,走得远远,让老板找不到……燕敏苦苦求他,扭动的白色身体和身体上鲜红的血污激惹了毛相兴,他抄起手边的白铁管,几铁管敲下去,燕敏再不吭气。
月亮很亮,不用手电不开灯也能看清屋里摆设。毛相兴交待说。我把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保险箱锁住,有钥匙,没密码,打不开,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拿走。
7月12日凌晨的案子他承认是他做的,他讲那次用的是榔头,敲破打工妹的头,却没敲昏掉,没等他下手,两个妹子大喊大叫,他就烦女人大喊大叫,如同这次烦那小孩子哭。他心烦意乱地跑了。
那天月亮很亮,我出来骑上自行车就跑,路上看得清清楚楚。毛相兴说。
6月17日后半夜,在松江柳岗,毛相兴闯入早就看好的某厂女工宿舍,用预先准备的电镀板敲一个女工头部,由于用力过大,当下把那人敲死。周围大乱。等派出所和联防队员围住宿舍,他已逃掉。在另一处又砸伤三人。一晚连死带伤四人,惊动当地警方。民警设卡堵截外逃人员,逼得毛相兴跳到河里企图游走,一民警追到河里用枪口逼住他脑袋。他反手扭住民警的手,一拳砸下去,又一次逃掉了。
后半夜月亮很亮,河水白花花的,水不深。毛相兴说,我们老家有河,我小的时候就会游狗刨。
讲到这三起案子,有个特殊的现象,都是有月之夜。10·11是阴历闰八月十六,7.12是阴历六月十五,6.17日是阴历五月二十,后半夜,还有一轮半满的月。
美国学者V。佛克斯的《犯罪学概论》中有专门论述天气、气候和月亮与犯罪关系的一节,文章中说:职业星相家联合会主席多里斯·切伊斯·杜温的主张人所共知,他说,任何一个警察都会对你们说,在满月时杀人和强xx急剧增加。有人在十五年内研究弗罗里达州马伊阿米城杀人罪的结果表明,这里的杀人罪多数是月圆时期和新月刚出现时期发生的。研究者提出一种思想,即认为月圆和暴力罪之间存在着相互联系,月亮对人的生物性循环产生着影响。”
或可做为认识毛相兴作案规律的一个参考吧。
毛相兴前后共交待13起强xx、流氓、盗窃案。发人深思的是,有些案子在管辖地根本没有立。
九、从人到兽
我是1996年5月到上海采访95.10,11案的。
那天在预审处听讲,毛相兴的审判还未结束,人还关在看守所。便提出能否采访?
预审处领导很重视,研究后认为可以。但特别强调:安全第一。
怎么呢?
这是个必将执行死刑的人,我们不避讳,他本人也清楚。该我们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此案已从我们这里移到检察院,检察院也已移到法院。据看守所的干部讲,毛相兴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死到临头的人还特别能吃,老喊饿。他白天同人家打扑克,打输了,晚上拿牙刷柄戳人家眼睛。
我心里一阵忐忑,想象该怎样采访半夜用牙刷柄戳人家眼睛的人?不曾有过半点经验。为了这第一次,我也要与他会会。
走进高墙电网,走进武警与管教把守的门口,走进一间权做采访用的房子。因为紧张,我都没顾上看房间牌子上的字。房间里已是森严壁垒的临战状态。迎门靠墙坐四个警察,我的桌边还坐一位预审干部,我的桌前就是安排毛相兴坐的木椅。离我有抡铐子打不着那么远的距离。
一会儿,听见脚镣的响动。毛相兴被带了进来。看守长用电棍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让他乖着点。便退了下去。
桌前坐下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结实。由于住监时间较长,面色偏白,看不出风吹日晒的打工痕迹。也不再像个农民。严格讲,成年后,他在老家务农时间还没有在上海打工时间长。
该叫他们什么呢?这是个社会学的专章问题,也是令当今不少城市管理人员头疼的问题。他们从农村向都市流动,从贫穷向富裕流动。除了想富的念头,他们一无所长。你会在大都市的大街小巷看见成千上万的毛相兴。他们背着行李在南京路或王府井走上一夜,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就教会他们什么叫“贫富差别”。而在上海或北京的地面徘徊一年,他们也不一定能学会像样的挣钱技能。这一年,他们要吃要住要消费还会滋生七情六欲的要求,由于种种不良刺激与诱惑,会使这些要求格外扭曲强烈。他们其中的一些人,譬如毛相兴,违法犯罪会像撅断一根筷子或推开一扇门那么容易。据警方介绍;外来人口作案,一般智商低,残忍性高,本地人作案,一般智商高,残忍性低。
我有点走神。
掀下录音机按键,我随意发问,主要想问他走上犯罪道路的过程。这是一般采访犯罪嫌疑人的思路——仿佛存在那么一条道路,而该人也清楚地一步步走上去。我时不时用眼角照应他的手和手上的铐子,怕不经意间挥舞起来。
毛相兴根本没有逻辑思维,表达能力也很差,你问一句,他仿佛听不明白,半天不讲话,要么三五字一句就交待了。他倒是一直低着头不看我,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是否有勇气与他对视,他犯下的毕竟是流氓罪。我觉得恶心!
挤牙膏样困难采访终于结束。毛相兴被带下去时,我看见全房间人都松了一口气,预审处的小周含蓄点评我的发问:看来你要干预审还得学习。提问题还得加强逻辑性。
我连声答应:就是就是。
后来,我又采访了毛相兴案的预审处承办员葛勃兴。小葛的介绍加上方才他本人三言两语的叙述,可粗笔写意出他的人生轨迹。
毛相兴的老家是江西丰城县,地处都阳湖平原,当地盛产稻谷、棉花、油菜,江西省第一大江赣江穿县而过。比起赣南、井岗山等老区,这里应算比较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毛相兴对别人讲,他父母在高安煤矿。家里只有上年纪的奶奶,带他们三个孩子。他还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和相隔12岁的妹妹。这是个平常平淡的家庭,父母顾不上管教孩子,能按时往回捎钱已是让村人羡慕的事情了。
毛相兴的童年就像江边湖畔的芦苇样自然疯长。
他1971年出生,九岁上小学,也许是虚岁9岁。上到初中二年级时他17岁,他说由于功课不好,考不及格,也无心深造,初中没毕业便停学了。1989年,他18岁,因流氓——看女人洗澡——盗窃两罪被丰城法院判了三年徒刑,不知是什么驱使18岁的他做这些丑事?本能的冲动?乡村口头文学的性教育?我在陕北农村插过七年队,知道在偏僻落后的农村,口头文学性教育是一条杂芜污秽的河。几乎每个农村青年都难逃它的熏陶。有幸没被河水洗脏心灵的后生女子,得亏他们善良正直父母的佑护与校正。可是毛相兴恰好没有这佑护与校正。子不教,父母过。的确。
判刑是毛相兴走入成年对社会作恶,社会给予他的第一次惩罚。这惩罚严厉了点,但还及时。此时如有学校和家人帮助,使他接受迎头棒喝,改邪归正,至少走不太远,转身还来得及。没有,可惜没有,而后一直到死也没有。
出狱后,他在当地不会得到好的安置,他也无心在家乡做。曾经旧病复发——也可能他这方面生理需求比别人强烈,而自控能力又比别人弱——又流氓过两次,终因进行时心理紧张,未遂。
毛相兴走了,背着行李跟上表哥爬上火车离开家乡,目的地——大上海。可能除了目的地是明确的,其余都如大雾朦胧。朦胧中他憧憬两件事:钱和性。
后来他又和表哥分手,彻底离开家人的视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起来。这期间他没能在上海市区打上工,大都围着金山、松江、闵行等城郊结合部转,最多在闵行。某月的一天,设想那天春风和煦,杨柳轻摇。他骑自行车闲逛,遇上一个口音熟悉亲切的女青年,一问,果真是江西老乡,再一问,比自己小三岁,三问两问,便骑到一辆车上,三里两里地骑出去,便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三五个时辰,毛相兴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了。
他很失望,因为发现江西女青年不是处女。很奇特的心情!他早不是童男。却在乎到手的女人是不是处女。他觉得被这女人耍了,被第一个睡她的男人耍了,这失望如此彻骨,直至把他推向最后的绝路。
偌大的上海市,能不反抗让毛相兴睡的女人毕竟只有这一个。他接受了。后来,那女人有了孩子,毛相兴对自己的骨肉还是在乎的。他和怀孕的女人一起回家,连结婚带生孩子,两件大事一起办了,还省钱。
婚后产后,毛相兴又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到上海。到上海开了眼的人大都不安于回家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好歹像壁虎样趴在城市的墙头砖缝,顽强地生存。
老婆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借故躲开。他的要求变得更强烈,他想,既然别的人睡过我的老婆,我为什么不可以睡睡不是老婆的别的女人?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后来交待,起先空手做过几次,发觉不成,女人不服从,会叫出声来。大城市哪哪都是人,一叫,别人赶来,事情就做不成了。后来,他想到带上工具,先是小刀等轻武器,发觉制服不了反抗厉害的女人,又改用重武器——榔头、铁管、菜刀等。当他四处搜寻趁手的工具时,他心中潜藏的嗜血小兽蠢蠢欲动即将出笼了。
6月在松江,他找了个电镀板当工具,谁知用力过猛,电镀板砸下去,那女人竟被砸死。死亡的鲜血震惊了他。他再蠢再法盲,也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他飞快地逃生,拼力的反抗。终于从警察枪口逃脱后,老老实实躲了几天。后来看看,没事嘛,警察没来抓我嘛!往后的日子是白捡的,他变得肆无忌惮。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推车、挑石头,他还是个人;晚上,他整个被兽性笼罩,特别在月圆的晚上,他按捺不住要找地方发泄。
7月12日,他做了,与警察打过照面,还是逃脱了应有的制裁。他的胆子更大了,他注定要有一次大的嗜血行动以平息自己躁动的心。
10月11日凌晨,七宝镇青年支路两间单元房里粘脚的血腥,成为他走向人生终点的红地毯。
我在采访中间毛相兴:你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应该总结的吗?
总结?他斜视着我。大约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总结什么……
那你作过的这些事后悔吗?
后悔有。
后悔什么。
不该弄那个孩子。对不起父母。
这就是毛相兴25岁短暂人生的全部总结。
无独有偶的是,前章讲到的11.23案杀害韩国人的凶手许庆国,也是1971年出生。一南一北,一城一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初中没念完,全都是与上海没有任何关系的外地人,却在上海行凶作恶,在上海遭受法律的终审和制裁。
令人扼腕又发人深思的殊途同归!
十、他制造的灾难究竟有多大
毛相兴,25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大好年华,正可在现代化建设中大有作为,但他的生命哑然而止了。
由于他的作恶,又给多少家庭带来灾难。
社华、晓珍、燕敏、还有松江柳岗死去的无名女孩的家庭为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大上海凶死痛哭。
宋原阿云老板夫妇,失去才九个月大胖乎乎的心头肉凤娇。他们亲眼目睹了血案惨状,那场景和失女的伤痛会给他们今后生活带来多大的阴影?
青年支路的街坊邻居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扑鼻的血腥淡忘?
毛相兴自己的家也散了。22岁的少妇没有了丈夫,1岁半的孩子没有了爹。
还有被他敲破头脸的女子,一样背上说不清的屈辱。预审员告诉我,这些受伤女孩子的父母从乡下老家找到预审员,让他们出一个证明,证明自家的女孩都是清白女孩,不然无法在家乡抬头,也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婚嫁。已有流言蜚语在家乡土地上传来传去:好端端的,为什么打你?一屋子人,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一定你同那流氓有什么瓜葛……
预审员对心情沉重的父母说,我们开不了这种证明,等判决书下来吧,拿张判决书回家。
其实预审员和我都明白,判决书根本解决不了父母所需要的。一纸公文怎么能扑灭古老土地上积淀的厚厚愚昧?那愚昧养大了不止一个毛相兴,而且仍有收成。
这是改良土壤的大问题,全社会综合治理的大工程。
想象毛相兴的老家,郡阳湖边的小村庄。因为没有人通知他的家人,于是家人还在等待。父母在高安,弟弟在上海青浦打工一一也可能他最先知道哥哥的死讯并把这死讯传递,老家只有73岁的奶奶和13岁的妹妹。老奶奶想念大孙子,妹妹想念哥哥。哥哥一年会写两封信来,会有钱寄来。
月亮又圆又大的晚上,奶奶坐在竹凳上,摇一把竹扇,把教会孙子毛相兴唱的儿歌又教给孙女: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背篓,一走走到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