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个月前 作者: 马克西姆·高尔基
    我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


    “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


    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说:


    “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21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你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看看啊?”


    “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


    “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


    “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①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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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m>①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em>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


    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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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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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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